虽说迈过了这道坎,可她心中仍惴惴不安。
如今朝廷层层下来查得这般严,她一旦用真名真姓生存,必会露出蛛丝马迹,他若有心,找她不费吹灰之力。
“阿芙,我们不若回永州罢,益阳离上京这般近,我怕……”
用晚饭时,姜憬捏着未沾一丝油花的筷子,迟迟落不到碗中。
兰芙神色平淡,默默夹了块排骨入口,越咀嚼,心事越深重。她知晓她如今几乎是袒露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无处可逃,任凭去到天涯海角都无济于事。
就算回永州,去到其他地方又如何,只要她身在南齐,只要她活着,她便再难逃脱。
与其再次辗转颠簸,不如静待天命。
如今江山安定,内外清平,这两年也不再听说要打仗了。他大权在握,万人簇拥,定是比两年前还风光无限。
或许他已妻妾成群,佳人在怀,早已忘了她,甚至都不屑回忆起她的名姓了呢。
她期望是这样,他放过了她,对她犹如对一只渺小的蝼蚁般厌嫌,微抬手指,让她艰难地爬过去。
可越这样想,那块肉在口中嚼着,她舌根愈发苦涩酸胀,连筷子都拿不稳。
不知该如何,她自己都不知她是怎么了。
就这样罢,她也累了,她就待在益阳,哪也不去。
祁明昀并未回京,暂时住进了当地一处宅子里。
月影婆娑,冷露宛如落雨般倾覆。
自从白日见到她,他沉寂落寞两年的心从此开始有力地跳动,他对着一屋暗灯,来回踱步,满脑子都是她的样貌,她的身影。
他找了她两年,她竟离他近得不过几十里路,堪堪半日之程。
他以为她去了江南,而她竟隐姓埋名安置在北方。
是为了躲他,他知晓。
他知晓她一贯聪慧机灵,不肯服软,可他如今再无一丝怨怼,他只期盼,能多见见她,仅此而已。
恰逢被他派去跟着兰芙的暗卫打探归来,面色显然难掩激动,进了门便禀道:“主子,夫人住在青竹巷的一间瓦房内,属下在门外候了一阵,除了见到另一名陌生女子外,还见到了公子。”
“你说见到了谁?”祁明昀以为是听错了,复问。
暗卫拱手再答:“属下见到了公子,就与夫人住在一处。”
祁明昀眉心一跳,脑海翁鸣麻胀,心跳炽热激荡,蓦然快了几拍。良久,待那番话语在耳边滚了千万遍,他才醍醐灌顶,如梦初醒。
这一瞬的清明宛如泉涌般冲刷着他的身心。
两年前,因弄丢了那个孩子,他沉溺在极度愧疚之中,日夜都不敢见她,他也怨过自己,恨过自己。
可直到如今,他才发觉,他当年在她面前所表现的一切愧意与卑敛不过都是她算准的一环。
她一早放网,而他步步入套,亲手为她铺了一条路,让她畅通无阻地逃离。
为了逃离他,她真是好狠的心计。
她算计他,利用他逃跑,她走了,留他一人失魂落魄。
他垂首望着满地摇曳的竹影,不辨神情,却觉喉间一哑,什么也说不出。脚步恍怔,他以手心轻覆双眼,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有那么几刻,竟还相信她死了。
她真是把他骗得好惨。
他靠在冰冷窗沿,清晖与冷露逐一洒在他肩头,他不明意义地浅浅摇头,笑声低涩沉哑,之中夹杂的也不知是怨还是喜。
他若没有这副足以压制她的身躯与她不屑一顾的富贵权势,那在她面前,他几乎是溃不成军,不值一提。
若没有这次意外,他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他或许要深埋在愧疚中一辈子。
他比不上她,他心悦诚服。
“主子,可要去见见夫人与公子?”
近身跟随的暗卫都是他身旁的得力之人,这些人知道主子思念夫人与公子,为此彻夜难眠。这两年间,派了一批又一批人将整个南齐翻来覆去地找。
如今终于找到了人,主子定想与夫人见上一面。
可祁明昀却若有所思。
须臾后,那双黯淡的黑眸中似有何物渐渐复苏,又燃起往日的锐利明芒,他缓缓道:“见是要见的,只不过,不能以我这副面貌去见她。”
他如今既寻到了她,便不可能会轻易离开。
可若是这般明晃晃地站在她跟前,她许是怨恨他入骨,定是万般不情愿见到他,她若又离他而去,他又该怎么办?
去何处找?找几年?这回还能找到吗?
他只要见到她,在她身旁,看她一切都好,这便够了。
用不用这张脸都无所谓,从始至终都是他的错,是以,哪怕他只能成为她眼中的陌生人,他也心甘情愿。
“去继续盯着,有动向即刻来报我。”
她先是想方设法逃离他,再不惜用旁人的假牙牌躲过他的寻找。那她如今暴露了身份,应当知晓他早晚能找到她。
她会连夜走吗?离开益阳,去旁的地方躲他?
他怕再找不到她,只能时刻盯着她。
“是。”暗卫领了命出去。
“等等。”
房门合上前,祁明昀倏然又叫住那人。
他掀了掀眼皮,道:“再去帮我寻样东西来。”
第108章 乔装改
牙牌风波过后, 接下来的几日兰芙都提心吊胆,夜里睡不安稳,绣花时也总扎破手指, 生怕他又会同当年在安州那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可一连半月, 她照常用自己的名姓住行采买, 也不曾引来什么异动。
按理说她暴露名姓这么多日, 他若一直在寻她, 不可能还未发觉她。一旦察觉,以他偏执的性子, 早已大张旗鼓带着人找来了。
唯一的可能, 便是他放弃了找她, 许是他对她的一时兴起终于消磨殆尽,亦或是他已有佳人在怀, 那些荒唐的前尘旧事,他通通忘了个干净。
这样也好,她与他之间,终于桥归桥,路归路, 再也无瓜葛了。
渐渐地, 她放下心神,过着平静寻常的日子。
她如今在益阳绣坊颇为说得上话, 事事得心应手,姜憬在酒楼盘账, 每日的活也算轻松,墨时也在明德轩呆得适应。
她想, 眼下一切都好,好不容易安顿下来, 她实在不愿再操劳奔波,想着这几年就先在益阳生活,往后的事往后再做打算。
傍晚,做完了绣坊的活,她便匆匆回家,脚步一转,欲绕去街上买只茶油烤鸭来吃。
这家烤鸭铺子是几日前新开的,那一整只鸭子刷上秘制酱料,架在炉中烤得滋滋冒油,拎出来后飘香十里,每日天不亮便长队如龙,想买都排不到。
晚霞弥漫,雁背斜阳,道口树梢宛如点洒了成片金光。
这个时辰去,人倒是不多,她只排了近半刻钟便买到了一只。
姜憬早上出门时留了话,说年关了,酒楼的账员都在赶着查销账册,今日事忙,晚上不回来用饭。
只她与墨时两人定然吃不完那只烤鸭,她切了一半摆盘,另一半打算留到明日吃,又洗了把韭黄与两个鸡蛋炒了一碟,再蒸了一碗熏肉片与腊肠,三个菜倒也够吃了。
墨时如今熟悉家至明德轩的路途,倒也越发让她省心,无需她接送,已能自己上下学。
因冬日天暗得早,书院一向放学也早,此时的天还算清晰明朗,她将饭菜端上桌,安心等着墨时回来。
傍晚清冷萧瑟,一层淡白的雾隔散夕阳的光辉,寒风贴骨吹拂,兰芙端来一盆炭火先在桌下放着,待会用饭时便不会那么冷。
挪好炭盆起身时,外头传来两三下清沉的敲门声。
她知道这不是墨时,他回来时不会敲门,常常自己推门就进来了。
她在碎花围裙上揩了揩手心的油花,转身去开门,门打开,外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个子的是墨时,高个子的是位面相清俊的陌生男子,墨时由他牵着,乖乖站在他身旁,眨眸喊了声阿娘。
身旁的男子身形高挺,面容清隽俊朗,一双眉目温润儒雅,可目光却直勾勾盯着她。
兰芙一时哽了话语,有上回先生送墨时回来告他的状在前,她这回隐隐约约猜到这男子的身份,刚想开口,对方却先她一步。
“娘子有礼,某姓苏,名逍言,是明德轩新来的先生。”
男子话音清润疏朗,可一句话毕,视线仍热切地贴在兰芙脸上,宛如粘上一般。
此人不是祁明昀又是谁。
他昨夜吩咐人替他寻张掩盖面相的假面皮来,结果那些人不会办事,听说是教书先生,便找了几副又老又丑的皮相来,他试过后皆不满意,这种长相,兰芙怎会多看一眼。
他又翻来覆去试了好几副,才对此刻脸上这张皮相略为满意,尚算能看得过去。
又连夜打点,终于编造了个明德轩先生的身份,他知晓兰芙素来聪慧,是以这次的身份有名有姓,就连故地生平也编得滴水不漏。
他终于能离她这般近,看清她的面庞。
她用青色发带编着侧麻花辫,发尾垂在胸前,半捋稀疏的发丝溜在耳侧。面相还是一点都没变,圆脸杏眸,两腮红润清秀,宛如一朵开的恬淡的花,令人移不开眼。
他目光深邃,恨不得黏在她脸上。
虽是学堂的先生,可被一个陌生男子这般盯着看,兰芙垂眸耳热,面生尴尬,侧了侧身子,微微颔首,“苏先生有礼,先生此番前来,可是为了墨时学业上的事?”
“娘子多虑了。”祁明昀为不引起她的疑虑,淡定移回视线,不徐不疾笑答,“兰墨时聪颖睿智,一点就透,悟性极高。”
“劳烦诸位先生教诲。”
兰芙谦逊浅笑,神色自然了些许,觉得方才许是错觉。苏先生年轻有为,谈吐不凡,举手投足尽显清正端方,可见是学富五车,秉性踏实之人。
果不其然,又听他道:“在下京城人士,近日才来益阳任了这个职,也租住在这条街,便顺路送兰墨时一道回来。”
原来是好心之举,兰芙笑意更深,愈发敬意十足,“那便多谢苏先生了,既是离得不远,这会儿天也晚了,可要留下来一道用饭,家中粗茶淡饭,苏先生万莫嫌弃才是。”
“怎好劳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