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按捺住正打算送他们回去的兰诚,“不麻烦兰诚哥哥了,也不远,我与表哥作伴回去。”
田连香嘱咐:“那你们路上慢点,白日若无事记得常来玩。”
二人提着一盏灯走在秋露浓重的山道上,抬头可见漫天繁星,阿旺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脚下,似要送他们回家。
“兰诚哥哥一家是好人,我爹娘走后,大伯父和大伯母是真心想将我接到他们家住,是我自己不想去,他们自家生活已是不易,还得养我一张嘴。”兰芙有意无意地触碰祁明昀的袖摆,“方才我在帮着洗碗时,大伯父还问了我这事呢。”
“嗯。”祁明昀低声回应她,深邃的瞳仁中幽黑翻涌,“你想去吗?”
兰芙道:“他们待我都很好,我其实是想让他们住到我家来,我们住在一起,不论日子多难,也总归能过下去。但此事以后再提罢,得说服伯父才行。”
“好。”
祁明昀若有所思,眼底暗如夜色。
走到董家门口,唯见他家大门紧闭,院中漆黑一片,连盏灯未点,倒像是无人在家的样子。
兰芙心生诧异,小五今日早早地便下山了,怎么眼下他家中一个人也没有,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她在门扉外顿足了一阵,果真不见里头有动静,“我还想回家拎那筐板栗给他家呢,怎么这个时辰也不见人回来。表哥,小五可有同你说他急着下山去做什么啊?”
祁明昀稍作一顿,平静而低沉道:“不曾与我说过。”
那许是真有急事吧,兰芙不再去想,打算明日再送板栗来。
二人走到家时,恰好兰瑶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姐姐,表哥,你们听说了吗?”她半弯着腰,双手撑在膝上浅浅喘气,一路跑来喉咙呛了风,张口便火辣辣地疼,“小五从山崖上滚了下来!”
祁明昀眸光一闪,神色却端的风轻云淡。
“什么?”兰芙愀然色变,双目陡然瞪圆,错愕地望向她。
兰瑶也没见到人,只是听吴婶提起此事。可她又听祁明昀说小五是独自下山的,便猜他是下山途中不慎掉下了山崖。
她眼中都快漾出泪来,嗫喏含糊:“我也不知状况,许是他今日下山时生了意外,他爹娘连夜将人送去了镇上的医馆,听吴婶说……被发现时人只剩一口气,若是再晚些,恐怕就没命了。”
第011章 试衣裳
“怎会这样?”此刻风声与蝉嘶交缠,令人心底骤然生寒。
兰芙双腿如被抽去力气,一股凉意爬上四肢,疾言:“在镇上哪家医馆?”
“不知道,不知道。”兰瑶只知摇头。
兰芙胆战心惊,手指绞着衣摆来回踱步,白日里还好端端地人,怎会出了这种事。
祁明昀看清她眼底的焦灼,心头那丝躁动莫名复燃。
她就这般担心那人。
尽管如此,他仍出言安抚她:“阿芙莫怕,既如此说,那人应该是无事。镇上医馆众多,我们贸然寻去也不知是哪一家,况且今夜这般晚了,不若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去镇上,若是他家里人回来,也正好问问状况。”
他的一番话沉稳坚定,让兰芙漂浮不安的心依靠上一方磐石,她渐渐平静思绪,紧拧的眉心也缓缓松散。
兰瑶走后,她乖乖跟他回家。
祁明昀仿佛有无限耐心,知道她此时心不在焉,便陪她走得很慢。
兰芙的余光中,他一直挨在自己身侧,迎合着自己的脚步。宽厚的肩膀微微挡在她身前,替她抵御寒凉的秋风,让她能肆意平静心安。
自爹娘走后,无论遇到何事,她都是自己憋在心里,无数害怕与担忧倾覆在她一人身上,她不知用了多少勇气,才一一驱散它们。
她只知道,一个人很累,也很怕。
这是第一次,有人予她避风处,对她说莫怕。
她开始奢望,将来是否可以依靠他,甚至再多一点。
回到家,她仍惴惴不安,往茶壶中灌热水时差点被沸水烫到了手。
“你坐着歇息,我来罢。”
祁明昀打了热水给她净手洗脸,再去院中将四散的鸡崽抓进窝里。
“花点还没喂呢。”她话音沉闷,带着浓浓的疲倦。
“它吃什么?”
“你去抱过来,早上熬的米粥还剩一些,它会吃的。”
“好。”祁明昀纵有万般不想抱那只狗,却还是要顺着她的意。花点被他抱在手中,似有百般不情愿,突然警惕地扭头叫起来。他将狗放在装了米粥的瓷碗边,花点低头嗅了几下,才用舌头舔着吃起来。
男子修长高挑的身影穿梭在昏暗的烛光间,昏昏漾漾的细碎光影映入兰芙眼中,她望着望着,诸多心事缠上心头,鼻尖蓦然酸涩。
“好了,回房歇下罢。”祁明昀吹灭了厨房的烛灯。
兰芙缓缓站起身,整个人只有他胸膛那般高,身影被他牢牢包围,“表哥,你也早些歇息。”
祁明昀恍然一怔,回过神来时,她已合上了房门。
他走进房中,那声带着局促又低柔的话语如一张细密的网兜住他的神思,一瞬间,她的身影交织脑海……
板栗、水壶、芙蓉花。
日影、红霞、耳边话。
是今日关于她的一切。
他挣脱开那些无用且繁琐的心思,目光游移到伤痕累累的手腕上,忽然目眦欲裂,强烈的怨恨助他驱散开一闪而过的倩影。他抚摸那块墨玄司的令牌,凹凸的字迹贴上指腹,一路点起灼热焰火。
不知陈照的人可已离开了永州。
墨玄司在南齐各州县皆设有察子,安插在永州的人都是他的心腹,藏得极深,陈照不可能这么快揪出且收拢那些人,他需得亲自去杜陵县镇上一趟,想法子与那些人联络上。
他要回京,他要报仇。
而兰芙于他而言,仅仅是个尚且还能利用的普通愚妇。
是夜,夜阑风静。
兰芙一夜未眠,当窗纱透进第一缕天光时,她穿衣下床,先去了董家。可董家仍院门紧闭,一家人许是还在医馆,她便打算直接去镇上找人。
今日起太早,本欲是不想喊醒祁明昀的,可当她背起布包正要出去时,祁明昀却打开了房门。
“阿芙,我同你一起去。”
她对上那双清冽的眉眼,担忧道:“可镇上会不会还有你的仇家?”
祁明昀摇头:“我也不知,不过这么多日过去了,那些人许是早已有所松懈,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去打探一番。”
此话半真半假,兰芙却是深信不疑。
“那你等等我,我去拿些东西。”
她转头进了房中,多揣上了一只荷包,催促道:“走罢表哥。”
江南永州共有七县,杜陵县并不富庶,是七县中最小的一县,二人搭上一辆牛
车,两个时辰后才到镇上,街道店肆林立,人群熙攘,倒也显得一派生息。
“包子,刚出锅的包子!”
祁明昀戴了只宽大的竹编斗笠,伸手将竹沿扯得遮住眉眼,跟着兰芙穿过人群时暗暗环视四周。
一辆送米的马车飞驶而过,路过兰芙身旁时,车轱辘转向道旁的水洼,溅了她满身的泥渍,她回头怒骂:“你不长眼啊!”
祁明昀却不曾留意她,只注意到身侧的食摊上有几人把盏侃侃而谈,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摇着折扇,似乎有些熏熏然薄醉,“听说了吗?吴王要反!”
此话入耳,他眼皮微跳,凝神驻足。
书生对面的老者面色一凛,压低声呵斥:“听谁说的?不要命了?”
“我有一同窗,他夫人的远房表兄是吴王府幕僚的小舅子,听闻吴王收拢江南五坊,暗中广纳贤士,屯兵买马——”此人话还未说话,与他同桌之人相继起身离去,活像见了瘟神般避之不及。
百姓不以为然,祁明昀倒是若有所思。吴王暗藏锋芒许多年,可谓是蛰伏已久,他若要反,绝非捕风捉影。
兰芙擦着衣裙上的泥点子,暗暗咒那卖米的米被虫蛀。兀自往前走却察觉不对劲,回头一看,见祁明昀竟还远远落在后面。
她折返回去拉他,“表哥,怎么了?”
祁明昀思绪回笼,眸中恢复平静,“无事,方才还以为看到个熟人,原是我看错了。”
兰芙神色微动,促狭地问出一句:“是坏人吗?”
“不是,走罢。”他微微一笑,方才似乎只是听了桩不放在心上的笑料。
“我们去归安堂看看。”兰芙带着他穿过几间酒肆饭庄,来到了一家医馆前。
归安堂是杜陵县最大的医馆,她想着小五伤的那般重,定会来归安堂医治,可到了医馆里问了一圈,郎中竟说人不在此处。
“来是来过,那小兄弟伤得重,还好早了一步送来,性命无虞,可一条腿骨被山石砸断,往后能不能走路全看天意了。”
兰芙倒吸一口气,呆愣了好一会,迟钝地动了动手指,颤着声开口:“那、那您可知他家人将他送去了哪家医馆?”
“那小兄弟的舅舅连夜赶来,雇了一辆马车,说是要将人送去源德县医治。这不,前脚刚走,姑娘若早来一步便可与人撞上。”
兰芙想起董小五是有个舅舅在源德县做生意,家中也富足殷实,听说还有下人奴仆伺候,怕是他心疼外甥,将人接去了源德县医治。
无论如何,人无事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人无事便好。”祁明昀将她纷忧的思绪拉回,声色倾注无限柔和,“阿芙,有他舅舅照料,定比在杜陵好。”
兰芙眼底酝酿着泪光,喉间都是酸意,可如今别无他法,源德县是永州最大的县,她从未去过,又谈何能找到董家舅舅。
“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她眼尾瞪时红了一圈,声音有些沉闷缥缈,“希望他早日好起来。”
走出医馆,待此起彼伏的嘲哳声传入耳中,她灰蒙蒙眼底才倒映出一丝光亮,转身问祁明昀:“你饿不饿?去吃点东西罢。”
大清早便从家中赶来,如今已是晌午,二人滴水未进。
祁明昀倒不觉得饿,但看她面色泛白,怕她撑不住,便提议去对面的面馆吃面。
一来是方便,二来是他看到面馆对面的铁匠铺外挂起一面湖蓝色莲花彩绸。这是墨玄司卫所的察子专用花纹,彩绸为蓝色则说明里面还是自己的人。
“二位请用。”小二上了两碗青菜肉丝面。
“你在瞧什么啊?”兰芙见他目光游移,嘟囔一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对面是一家熙攘热闹的成衣铺,她误以为他是在看这家店,她今日多带了些钱出来,本也打算为他买一身衣裳的。
祁明昀即刻收回视线,将那碗肉多的面移到她身前,“没看什么,就是觉得,此处竟不比上京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