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狭隘,见笑了,你先坐坐。”祁明昀点了烛台,再往炭炉中添了炭火,上涌的暖意驱散团团寒气。
昏漾烛火照得两双眼眸清亮熠熠。
这处破败之地他只临时收拾出两间房,一间作卧房,一间作书房。她因往事侵扰,本就未全然卸下心防,他总不好冒昧唐突将她带去卧房,只能带她进书房坐坐。
兰芙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张开冻得通红的手靠近暖炉,明红的炭火送来热意,她的手指渐渐有了些只觉。
他说请她喝茶,果真去沏茶了。
她睫羽上沾染的霜露被暖意烘得湿漉微凉,轻眨眼睑,像泪水一样扫在眼尾,留下一道水痕。
将手掌烤热后,她觉得身上也暖和不少,便起身在书房随意走动。
她百无聊赖漫步到书架旁,打算翻找看看可有她能看得懂的书册。最高一层书架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本《文心杂记》,封页略微凸起,里头似夹着何物。
她踮起脚尖才拿到这本书,翻开书封,几封信件逐一滑落,摔在她脚边。
她只想拿一本她读得懂的书翻看,却没想无意间碰掉了他的信件,她微感不自在,怕被他撞见,即刻弯腰拾起,欲将信件塞回书中,放回原处。
指腹触上了一团冷硬之物,似是用来封信口的火漆,翻过一看,一道漆黑的黑月印撞入她眼帘。
她瞠目结舌,脑海发胀,耳畔嗡嗡作响,旧忆如洪水般冲断她的心弦。脚步晃悠,失力跌坐回竹凳上,脸上失了血色,宛如一樽不会动弹的雕塑。
那道黑月印,化为一把尖锐的利刃,一寸一寸划开她堆砌好的心墙,彻底倾覆她平静无波的心湖。
在上京的那段日子,她曾无数次在他的案头看到过印有黑月印的信件,她替他磨过墨,洗过笔,亲手替他烙过这道火漆印章。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印章代表什么。
除了他,其他人都不可能知晓这道图案。
是他。
她的心砰砰乱跳,似要冲破孱弱的胸膛。她伸手捂紧胸口,使痉挛的气息略微通畅。
事到如今,她回想起苏逍言此人的种种行为举止,才觉得他的身形、话语与习性,都难免与另一道身影牢牢重合,渐渐纹丝合缝。
怪不得,她总觉得不对劲。
她每回梦到苏逍言,也会同时毫无征兆地梦到另一个人。
她以为是她想多了,毕竟他家世清白,祖上都是读书人,学堂聘他为先生,那便不会有错。
如今一想,是她太过于天真。祁明昀是何人,只要他想,他可以拥有无数个身份,也可以是任何人。
她唇色发白,浑身如坠冰窖,背脊沁出一层冷汗。越靠近那方暖炉,双手便越冷硬麻木,失了只觉。
她匆匆收起那几封信,夹回封页中,放回原处,收拢颤抖的指尖,坐回竹凳上。
少顷,祁明昀端着一壶热茶回来,茶壶周围白雾升腾,明前龙井茶清香醇厚,溢了满室茶香。
他一眼望见她纤瘦的背影在轻微抖动,疑她是冷,斟了盏热茶到她手上,坐到她身前,“你冷吗?”
他很想唤她一声阿芙,可他如何也不敢。
他怕漏出这一点点破绽,都会被她警觉揪出,被她无情推远。
兰芙僵硬接过茶盏,木讷抬眼,身躯下意识往后靠,后背抵在冰冷的桌沿,眸色已近空洞迷离,淡白的唇微微蠕动:“你习武吗?”
祁明昀心头一震,突然发觉她面色不大好看,嗓音沙哑清冷,像是凝了冰。
“一介书生,从不会武。”他只能这样答她。
晦暗不明的光影中,兰芙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的笑,哀叹一口气,失落垂下头。
随即手心一松,那盏沸腾的茶水下一瞬便要浇在她双膝。
祁明昀习武多年,自然眼疾手快,他怎能让滚烫的热茶泼在她身上,手腕凝起一道力,稳稳接住,茶水只溢出几滴在地上。
蓦然,他恍然大悟,握着茶盏的手轻微颤抖,神情局促,缓缓望向她。
她在试探他。
她冷冷与他对视,彻底撕下他的伪装。
他的身心面貌,就这般赤裸裸地袒露在她眼前,遭受着她冰冷的凝视,浑身仿若被冷水浇透。
她无力且疲惫地问他:“你是谁?”
她眼眶发胀,舌根
发酸,似有万千根针扎穿她的心。
他换了张面皮,换了个家世,将她骗得团团转,将她玩弄鼓掌这般久,而她竟无可救药地再次与他走到了一起。
太荒唐可笑了。
这一瞬,她死死苦守的那点自尊被击得粉碎,她再如何,也捡不起来。
“你是谁!”
她撕心裂肺地喊,红着眼,步步退到窗边。
那丝隐匿许久的痛楚渐渐复苏,开始席卷她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肉。
她为何又与她最恨的人走到了一起。
她与他之间,当真是一辈子也理不清的孽缘吗?
“阿芙……”祁明昀嗓音发颤。
他终于能喊她,她终于发现了他。
慌张与局促过后,他竟觉得有些如释重负。
他起身,想靠近她,想与她好好说。
系在他衣摆下的香囊落到脚边,万幸与火盆擦边而过。
他想弯腰去拾,却被兰芙先一步上前夺过。
这个东西,是这段孽缘的开始。
她当年亲手落下的一针一线映在眼底,尤为晃荡刺目,似乎在嘲讽她愚昧无知,嘲讽她就合该一辈子在他掌心中晕头转向。
“你能不能放过我!”她捏在手心,带着要将它绞碎的力道,“我都死了,我都死了,你为何还缠着我不放……”
“你还留着这个东西做什么?”
她厚声质问,手中的香囊越绞弄越坚韧,完好无损在她手心舒展开。她不想再见到这东西,伸手一抛,香囊落入暖炉下的炭盆内。
“不要!”祁明昀急喊,即刻蹲下身,不顾炭火红旺,探手去捡。
她不在的日子,他就靠着这一点点慰藉,一日一日过下去。
这只香囊与那件衣裳,是他乏味落寞的两年里唯一一丝光彩。夜里,他只有将香囊放到枕边,才能阖上眼浅眠片刻。
他徒手拨开炭火,手背被烫起了一圈水泡,可他似乎感受不到疼,垂下半边宽厚的肩,将失而复得之物紧紧捏在掌心。
“阿芙,你就把它留给我,这是你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了。”他哀求她,此时的他低到尘埃。
兰芙怔怔望着他,不再去索要。
“阿芙,没有你,我每日就跟死了毫无区别。”
他撕下那张自欺欺人的面皮,软在她身前,诉说着一腔痴念,只盼她能施舍他几分目光:“阿芙,那年,我在除夕夜赶回来,不见你的身影,只见烧成了灰的屋子。他们一个个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一直都不信,我用尽一切法子,在南齐各处寻遍了你,直到得知你在益阳。我一刻也等不急,我怕你不愿见到我,我就这样,戴上这副假面出现在你身旁,我只想每日能看到你,能看到你,这便够了。”
“可我不想,我在你身边,我活不下去!”她不接受他送来的好话,一一砸回他脸上,如数奉还,“夜里的雨太冷了,落在我身上的棍棒太疼了……”
每一个雨夜,每一道伤疤,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祁明昀眸底湿润,话音深沉:“我对不起你。”
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开鞘匕首,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握起她张皇无措、冰冷如铁的手,指引她攥紧刀柄,将刀尖抵在他胸口。
“阿芙,你想怎么样都行,哪怕你想杀我,我也绝不躲。”
兰芙的泪水点滴落在衣领,僵硬的指尖颤动,寸寸捏紧刀柄,毫不留情推着刀柄向前。
利刃破开血肉,刺入他胸膛,她不知这一刀的深浅,不知会不会真让他死,她只是如同泄愤一般,不肯松手。
几滴殷红的血滴在地上,祁明昀眸光散了一半,紧抿的唇未开,只泄出一声闷哼。
他唇色淡白,背脊微躬,一手强撑着桌案,未躲。反而缓缓挪移,向她靠近,刀尖愈发深入,地上留下一滩血。
血腥气直往兰芙鼻间钻,她疾呼一口气,松开颤成浪般的手,匕首哐当落地,猎猎作响。
她只能恨自己软弱无能,恨自己愚昧无知,恨自己不能杀了他。
事到如今,她不愿再面对这荒唐的一切。
她推开他,夺门而出,一头栽入浓沉夜色中。
大雨淅沥不绝,浇透她惊悸乱撞的心。她用了两年才埋藏起来的伤痛,却被他用短短一夜搜刮出来,她此生,恐都再也没有毅力去重新封存。
她要死,才能与他断。
她不知撞到何处,崴到了脚,碰倒了油棚架,周遭俱是黑暗,似乎是洛江渡口。
雨点如浩荡瀑布,风声如奔袭江流。
后方追逐的脚步逼近,他在高唤她的名字。
她满目漆黑,脑海混沌,那股强烈的恐惧重回心头,身旁似乎涌来数道他阴冷的身影。他要来抓她回去,回到那方高深的院墙内,欺辱她、打骂她。
耳边风声凛冽,江水汹涌澎湃,脚下惊涛拍岸,前方是无尽宽阔,也是她能得解脱之处。
她纵身一跃,投入黑暗冰冷的江水中。
第115章 敬神明
黑与冷肆虐。
寒雨连江, 水面先后激起两片巨大的浪花。
祁明昀慢她一步,不知奔腾的江水将她推去了何处,冰冷化为敲骨吸髓的利刃, 连他健硕的身躯也不抵狂潮倾覆。
他被恐慌堵了满心, 牙关细颤微阖, 一声一声呼唤她的名字, 埋头一次次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江, 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
她便如一颗砂砾,坠入澎湃江河之中, 难寻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