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中异常亮润,亮得如被水泽濯洗过。
他那双握过刀、杀过人、亦是沾满鲜血的手初次置于胸前,虔诚合十,闭眼默念:“愿她无忧无恙,长命百岁,多喜乐,长安宁。”
第116章 大结局
天朔八年冬, 北方下了一场大雪。
年关落雪,百姓都道是祥兆,翘首以盼来年的好光景。
再有不过几日便新春伊始, 万象更新。
廿五深夜, 临近子时, 明章殿突起大火, 焮天铄地, 火光烛天。整个皇宫为之惊动,宫人侍卫纷纷奔走救火, 殿内一排油灯通通被推翻, 火畅通无阻跃上房脊, 一烧便是几个时辰。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天子李璘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天子年岁尚小, 未立后宫,更无子嗣,也无兄弟手足,其余李姓皇室在这两年间皆被牵连进逆案,先后死于断头台。
其余的旁支宗亲, 若非身体有疾, 便是草包一个。是以天子驾崩,江山一时后继无人, 此刻唯一能引领众臣的便是摄政将近八年的摄政王祁明昀。
益阳近来连日都是雨,天空灰蒙无光, 阴风袭袭,压得人几近恍惚窒息。
门一开, 照进一丝天光。
祁明昀一袭皱
巴的衣袍松垮挂在身上,整个人憔悴恹恹, 眉眼无神,瞳孔中唯一一丝神采都倾注在榻上沉眠的人身上。
夜里接到国丧邸报时,他并未过多震惊。
李璘那小儿赶在他离京时动手,倒也算他聪明。
可他如今全无心思去管朝堂政事,国丧事宜自有礼部着手去办,京中有墨玄司监控,朝中各部如今也都是他的人,他不回京,政事自有那些人操持。
他注视她苍白平静的脸庞——他只想守着她醒来。
她若醒不过来,他终其一生都要蜷缩在愧疚中,煎熬地独捱,他都不知要如何挺过往后没有她的年年岁岁。
没有她的日子,任凭万里河山捧到他眼前,也瞬时黯然失色。
从前,他以为他想要的不过是滔天的权势与万人敬仰的高位,可如今他才发觉,这些通通不及一个她。
他充斥刀光剑影的一生中,她是唯一的柔软。
他耗尽一腔心血,期盼不要为时已晚。
那些太医庸碌无能,他便令人在南齐各州贴榜,广求名医。许诺谁能救她,许荣华富贵,封侯拜相。
这日,终于有位自青州鹤溪山而来的老游医揭了榜。
祁明昀听闻后,宛如抓住最后一分希冀,抛却高高在上之态,即刻带人去迎,迫切地求人替她医治。
清州鹤溪山乃是南齐境内最有名的药山,这位游医师从当年的鹤溪山主。鹤溪山主离世后,他心中有结,隐居在山中几十年,不曾出世主动替人医病。直到今年才解开心结,走出鹤溪山,回了恩师的故地益阳祭拜。
此人医术了得,凡是上山得他医治的百姓都称道他是华佗在世。他正好来到益阳,揭了榜,不求荣华富贵,只想顺手救回一条命。
施针医了四五日,兰芙丝毫未有醒转的迹象,面色寡淡清白,修长的眼睫僵悬不动,仍是气若游丝,浑身冰冷。
第七日,那游医再在她各处额穴施了最后一次针后便背着药匣走了,临走时留下一张药方。
对祁明昀忧叹道,她伤及头颅肺腑,能撑这么多日,实属罕见,可见是在世间还留有挂念,不舍断这口气。
他施针化开淤血,也只是从阎王手中偷人,生死一念间,全看天意安排。若是这几日醒不过来,便再无生机,若是醒得过来,便照那张药方抓药煎服,一日都不能断。
四下立着的暗卫揣摩祁明昀的心意,横刀将那人捉了回来,可祁明昀竟一摆手,破天荒地放了那人离去。
他隔着湿冷淋漓的雨幕,对着那位游医的背影,深重道了声:“多谢。”
之后的日子,他事必躬亲服侍她,打热水、煎汤药、换暖炉。喂她喝汤药时,哪怕她喝不进去,他也耐心执起帕子替她擦拭嘴角。
他整夜替她暖手,擦脸,在她耳边沉喃,陪她说话,一坐就坐到天明。
京里的事,他不去管,也不准人进来打搅禀报。
深夜,天地最为孤寂之时,他望着她一日比一日难看的脸色,恐惧在他心中翻天覆地般搅弄,他止不住双手颤动。
除夕之夜,落魄孤影独立窗前,市井热闹欢腾,锣鼓喧天,房中清冷寂静,只有清苦的药味肆虐。
他从未陪她过过年,从来都没有。
他们之间,每一年都只差那么一点,许是有些缘分未满,但又注定抵死纠缠。
后半夜,烟花炮竹声渐渐消匿,他隔着药炉升起的朦胧雾气望着她的脸,忽觉有一阵抵不住的困意蔓延。
他对困饿疲乏向来能忍耐,可眼下这丝困倦不容他抗拒,他眼帘开阖,最后映刻进眼底的仍是她的脸。
全然闭上眼的那一刻,心不知为何,痛得痉挛抽颤。
房中烛火也蓦然熄灭,断得悄无声息。清白烟尘绕着帷帐飘了几圈,随风散去,再无一丝踪迹。
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窗外雨水瓢泼,淅沥不绝。
……
他做了个梦,梦很长,闪过的皆是道道以往的光景。
他点起烛灯教她写字,与她一起蹲在豌豆架下摘豌豆,去日影荡漾的青山中捡板栗……
她在他身旁,笑得那样真切,那样欢欣雀跃,明媚恣意。
他愿抛却一切,就沉眠在那个梦中不醒。
清晨,天格外阴沉,下了一夜的雨未有半分偃旗息鼓之势,反而愈发盛烈,涨断世间万里路。
他支着额,碰倒了烛台,微微睁开眼,余光似乎扫到榻上之人睁开了眼。
她面庞依旧苍白虚弱,静静凝眸望他,什么话也没说。
他心底一震,猛然起身,衣摆带倒了那只方椅,踉跄扑向她床前,莫大的欣喜激出了眼尾的湿漉。
“阿芙,你醒了?”他的话音颤得不成样。
兰芙睁开眼望到乌木房梁时,便知晓第一个见到的必定是他。她淡淡别开眼,不欲理会他,身躯轻微一动,五脏六腑泛起撕裂般的痛,痛得她眼底蓄泪。
祁明昀慌作一团,毫无章法地喘息,克制不住,握起她终于有了一丝温度的手。
兰芙任由他握,不动弹也不挣扎。
她去到何处,都会被他找到。
无论愿与不愿,都要一辈子圈在他掌心中。
她与他之间的纠葛,要泥销骨肉,至死方休。
她累了,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再没有力气去徒劳挣扎。
她的余光中,都有些辨不清他了。他满面憔悴,神色萎靡,褪下锦衣华服,卸下淡漠阴鸷的面目,也剥离了那身冷硬的利刺。
有些不像他。
她只有在八年前才见过这样的他。
如今都快认不清了。
她醒后,祁明昀即刻遵照那张药方亲自去抓药,日夜寸步不离服侍她的起居,比她两年前病着的那段时日还要悉心柔和。
他不理政事,在她身边打转,眼中只有她。
她要见谁,他便悄声退出去,直到她说完话了,他再进去伺候她服药用膳。她不与他说话,他也不扰她,默默替她梳发,擦揉手腕。
经历过这一遭,他如今只想看到她安然无恙,这便是他的幸事。
将养了一个月,窗外终于乍泄出几分明媚春光,枝桠抽出了新的嫩芽,一树鸟雀婉转鸣啾。
兰芙已可以坐起身,与姜憬闲聊解闷,偶尔还会与墨时去小院子里浅浅转个半圈。每逢此时,祁明昀不会上前打搅,待她累了,再默默上前扶她回房。
开了春,天也渐渐暖和了起来,一日清晨,她走了半圈后坐在树荫下歇息,抬眸环顾四周,倒是不见他人。
他带来的人说,他去了白马寺还愿。
她知他不信神佛,好端端地为何会去白马寺。
便又顺着疑惑往下略微问了几句,得知他在她昏迷期间去过不止一次白马寺,都是去求神拜佛佑她平安的。
她眼底融进一丝酸涩,苦笑一番,眼波如静湖,风一扫荡,泛起星星点点波澜。
他这般傲睨自若之人,竟也会去祷告上苍,求神垂怜。
祁明昀从白马寺回来,已是午后,兰芙服了药歇下了。
见她如今行动自如,病体大愈,他也迫不及待有一件事要同她说。
他决定放手,天地广阔,任她坦荡。
他在床边守着,直到金乌西沉,暮色四合,她才醒转。
“阿芙。”
“这个有些冷了,你再去打一只来。”
二人同时开口。
“好。”祁明昀暂且将话语堵回腹中,捧起暖炉出去替她换水。
他喜不自胜,耳畔轰鸣汹涌,她肯与他说话了。
她一开口,他做什么都是情愿的。
榻旁炭炉温热,兰芙的脸被熏得微微红润,身上却并不觉得有多暖,直到他送来换好热水的暖炉塞进被窝,她才觉得浑身舒适了些。
她一次比一次怕冷,身子一年比一年弱。
“阿芙。”祁明昀望着她静润的圆眸,轻缓道,“等你身子好了,你想回永州吗,我送你走好不好?”
兰芙手心一紧,定眸看向他,眼中尽是讶异。
自她醒来后,她真的觉得他变了许多。譬如她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可他这次的确不曾食言。
三月十五,春光作序,万物和鸣,一场春雨濯透天地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