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⑴
“随风……”
这个字不认识,有点难。
“潜。”祁明昀道。
兰芙点点头,执起毛笔轻轻圈上这个字,又继续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祁明昀教她一句,她便读的清澈响亮,明眸定在书本上,看得目不转睛。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清越之声洋洋洒洒入耳,祁明昀望着将头埋在书本后聚精会神的女子,眼前泛起虚影。
这个教她认几个字便高兴成这样的女子,何为总是容易满足于低入尘埃之事。或许,等她日后见过更多,便不会再拘泥于这青山背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一首诗读完,花点在外头狂吠不已,通报有生人来。
兰芙合上书,听花点叫得这般急,即刻跃下竹凳出去。
院中,鬓发花白的男人捧着一沓厚重账册,被一只狗逼得不敢迈出步子。男人背微佝偻,面容敦肃,身上的衣裳料子算不上贵重,但也是寻常庄户人家穿不起的。
“花点,去。”兰芙驱赶仍在狂吠的花点去一边玩,注视着眼前这位样貌生疏的男人,“老伯,请问您找谁啊?”
男人眼尾咪成一条缝,翻着手中圈点朱墨的账簿,“姑娘,我姓黄,黄毅,在镇上开饭庄。一路打听许久才找到此处,此处可是兰木生家?”
兰芙与祁明昀对视,眼底游掠过一丝不解:“正是,不知您找我爹做什么?”
难道是爹从前生意上的故旧?
“你爹可在家?我这手头上有些旧账,隔了好些年头了,直至今年不做生意了才翻出来,想着把账销了,好回老家颐养天年喽。
”
“我爹……”兰芙断续缄默,难以开口,唇瓣缓缓喏动,“我爹过世了。”
“啊?”黄毅显然有些吃惊,扶额幽叹,“六年前,你爹与你大伯来镇上刘家做木工,常常到我开的饭庄来吃饭,我还记得他哩,他为人古道热心,和善坦率,还帮我搬过几坛子酒,卸过几车菜——”
他越说,兰芙将头垂得越深,似是想到了故去的爹娘,一团阴影紧聚在地上不动。
祁明昀冷冷打断那人的话,“你方才说销账,销什么账?”
黄毅从前与兰木生相熟,知晓他只有个女儿,眼前这男子看着分明比他女儿大,方才从屋里出来就紧挨着她女儿,莫非是他女婿?
那正好,都是他家里人。
他翻出折好褶皱的那页账簿,递到祁明昀与兰芙面前,“二位瞧好了,也正是六年前,兰家二兄弟来我店中吃了三日的饭,说是东家还没发工钱,走时便在我这赊了一笔账,一共是二百文钱,你们看,这有手印与落款,字迹你二位对对,可是没错?”
兰芙接过那本陈旧的老账册,仔细看了眼笔迹,道:“是我爹与我大伯的笔迹没错。”
他二人不识字,只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几笔连不成一画,她从前在族谱上看见过爹与大伯的笔迹,与这账簿上的如出一辙。
“那就无误了。”黄毅沉沉摇头,“虽说你爹命苦,早早就去了,但这账册当年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你二位看,这二百文钱……要不就替他结了罢。”
兰芙似有不解之处,欲问些什么,但却始终未开口。
祁明昀却直截了当,替她说:“你既说是当年二人共同花销,也是一同赊的账,为何却找我们一家还?”
黄毅料他这女婿不好讲话,迅速翻看账簿,直到翻到一行额外墨迹,露给他们看,道:“当年是你爹前脚先走,你大伯在那家干了一下午活后才走,走时特地与店中一位伙计说了,说今日赊的账都算作你爹的,日后找他一人还便可。你们瞧这行字,当时伙计告知我,我还记了一笔,若是不好办,左右你大伯家也不远,你们二人陪我去一趟,我们一同问清楚当年这笔账,你们两家再商议,是两家各出一百文,还是你家还两百文。”
“不用了。”兰芙声色清淡,面露不虞,娴静的脸上起了几分肃然,“两百文我又不是还不起,你稍等片刻,我去屋里取钱。”
这些陈年旧账去找大伯商议,她又怎能说得出口,又要叫她如何说?有些事,只能梗在心里,却是不好直接说出口的。
黄毅走后,兰芙意兴阑珊,坐在竹凳上分明是入了神。
这桩六年前的账,像块长在心里的疙瘩,挠一下便隐隐涨起来一分,虽不在意,却还是不太安分地硌人皮肉。
二人共同花销,大伯怎会说把账记在爹头上?
“你在想什么?”祁明昀走到她身旁。
兰芙如今全身心信任他,对他毫无防备与遮掩,随口道出了心头堵塞的困惑:“我在想,为何大伯当年会那般说。”
她只是在想,许是那笔账年岁太久远,不知是中间人搞错了哪句话,又或许是爹当年因为何事,执意自己揽下这笔账。
祁明昀趁她低头的片刻,沉起眸子,郁色遍及。
他不道是伙计记错了账,也不道是兰木生为人仗义,看似平淡之言却蓄意挑起兰芙心里那根刺:“当年大舅家贫苦潦倒,许是哪里有难处呢。再说,人心隔肚,旁人心里想什么,外人又怎能知道。”
立了冬,身上衣裳越发厚了起来,兰芙喜欢漂亮之物,嫌去年那身淡粉麻布外衫素淡,便在衣摆和袖口绣了几朵花。
她的绣工是村里同龄女子中最为出色的,祁明昀教她读书识字之余,偏爱捣鼓绣一些新奇的花样玩。
前两日去街上买了两块花布,一块靛青色,一块玫粉色,一早便想绣两只香囊,她与表哥一人一只,挂在身上能为厚重的棉衣增添几分色彩。
祁明昀独自坐在房中,拿起兰芙为他带回来的密信,再一次确认不曾被人拆开过,才缓缓打开。
信上说,老皇帝身体江河日下,吴王的人马年关前便会攻入上京,宫中尚且年长的两位皇子已被控制,只待除掉陈照,将此人留在永州的势力连根拔起,便会有人来接他重返京城,重振墨玄司。
祁明昀看完信,取火折子点燃烛台,将蜷缩的信角覆于光焰之上,顷刻间只剩墨白飞灰。
他铺开新纸,提笔将墨玄司各处能动用的势力全部划出,又提及吴王好色淫逸,文武不通,虽占大义,但只许他功败垂成,需派人蛰伏身侧,必要时杀之。而嘉贵妃所出五皇子,仅五岁小儿,留之勿动。
他既大难不死,那么回京之时,必要叫这岌岌可危的南齐朝堂改天换日。
十二年,十二年的暗无天日,十二年的茹毛饮血,他该庆幸,他没有死在哪次毒发时。
一次次的鞭棍与利刃加身,他每每生不如死地熬过来,都是脱胎换骨。
南齐皇室不把他们当人,只待他们如卑贱低下的走狗,那他便要叫李家那些窝囊废睁大眼睛好生看着,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报这血海深仇。
“表哥,快来看!”女子欢欣雀跃,清亮之声惊飞停栖在窗台上的麻雀。
他迅速用封蜡封上信,起身开门。
至于那个只知绣花识字的愚昧女子,就算日后她得知了他的身份,不管她愿不愿,不论用何种方法,他都会带她走。
他想编织一方无形牢笼,将她困锁其间,她想听多少甜言蜜语他都可以喂给她,只要她像如今这般听话乖顺。
“好看吗,给你的。”
兰芙一见他出来,小心翼翼拎起一只只有拳头大小的靛青色香囊给他瞧。
香囊精致繁琐,翠竹花纹清冷淡雅,别致脱俗,底部挂着一团流苏穗子。用的不过是寻常粗麻线,可在她手上穿花纳锦后,便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走远了瞧,与那些富家子弟身上挂的奢贵物件并无二样。
原来她埋头躲着绣了几日,还藏着掖着不肯给他看,竟是在绣这玩意。
他接过看了又看,收拢在掌心中,暗嗤道:还算看得过去。
“好看,谢谢阿芙。”
兰芙眉眼一弯,两颗笑涡深嵌在面颊,又拎起一只玫粉色香囊,粉色的这只绣了几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花苞明艳玲珑,娇嫩可爱,“这只是我的,你的那只不许弄丢了,比我这个还要绣得久呢。”
祁明昀眼底噙着戏谑,明知故问:“与你手上的这只可是一对?我听闻,只有夫妻才会佩戴成双入对的挂件。”
他喜爱至极看那张灵动明艳的脸染上绯红,只在他一人面前,展露给他看。
兰芙被他说的羞臊垂头,一把夺回香囊,“你不要就罢了,我也可以给旁人,说不定还能赚到银子。”
房中顿时沉默,隐匿的静浪掀起如镜波澜。
祁明昀紧紧盯着她那张薄粉翻涌的脸,周遭倏然立起铜墙铁壁,浓沉的目光将她吞噬侵压:“你想给旁人?旁人会亲你、会抱你、会与你在人前缠绵吗?”
她居然敢在他面前提旁人。
“你再说这些,我不理你了!”兰芙被他盯得有些后背生凉,不自觉往窗口退了一步。
她一向温柔端方的表哥好像变了一副模样。
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眼神,如剜人肌骨的利刃般阴冷幽深,匆匆一眼,好似浑身都浸在寒潭中。
他那番话,也不似从前戏弄调侃的语态,而是带着陌生的凛冽与莫名的震慑。
她非但没有如往常般耳根生烫,反而从脚底攀上一股寒凉。
祁明昀望见她握着锦囊的手在抖,察觉自己方才疏忽了揉饰那层会令她畏惧的神情,眯眸不过须臾,睁眼时面容又披上了往日的柔意,缓缓朝她招手,露齿轻唤:“来,阿芙,过来。”
兰芙与他对视,只见他黑眸中沉锐的犀利烟消云散,满是疏朗温和。
为
何,他会有方才那副眼神,是她看错了吗?
“过来,阿芙。”祁明昀仍在唤她。
他当然可以粗暴地将她拽过来,可他压住浑身的躁怒,愿意再等她走向他。如今外界局势明朗,他无需再东躲西藏,一如从前那般委身讨好她。
若她如往常那样乖觉,他仍可以扮成她喜欢的样子,与她延续这段虚假情缘。可若她无动于衷,不肯站到他身旁,他便真会狠狠扯过她,不容她丝毫反抗。
就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在他眼中推挤碰撞,一触即发时,兰芙走到他身旁,把锦囊塞回他手中。
她驱散开脑海中的困惑与震栗,觉得定是自己看错了,表哥绝不可能有那般陌生且骇人的眼神。
“你收好了,掉了就没有了。”
祁明昀揽过她窄细的腰.肢,温柔磁厚的声音洒在她耳畔,“对不起阿芙,方才你说要将东西送与旁人,我怕你会离我而去。”
青天白日这般搂搂抱抱实在不妥,兰芙本想推开他,可越推搡却被他扣得越紧。
她听着他的话,心头软成一片,索性就由他这样抱着,深深凝望他,酸涩开口:“我哪里说要离你而去?我同你一样孤身一人,直到你出现,我才活得快意了一些,无需每日都担惊受怕。我不会离开你的,就同你所说,你若回不了京,我们就在这白头到老。”
“若是我要回京,你会跟我回去吗?”祁明昀再次问她。
兰芙踮起脚搂着他的脖子,耳语缱绻旖旎:“我跟你回去,你就要风风光光娶我,一辈子只能对我一人好。”
“那是自然。”
祁明昀满口答应,急不可耐地吻上眼前饱满红润的唇。
午后,云景秋光,水绿山阴。
兰芙拿出书往桌上一摆,指尖点指一首长诗,信誓旦旦道:“我想学这首!”
祁明昀略微睨了眼,嘴角浅哂,暗道:字都认不全,还想学这么长的诗。
“为何想先学这首长的?”
“因为……”兰芙垂着脑袋在诗句中逡巡,突然指着一句,看的极为认真,磕磕绊绊读出声,“你看!芙蓉……泣露……香兰笑,这里面居然有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