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厉声嘶,踹翻那盆炭,将房中的物件通通掀翻砸碎。
满室灰尘飞扬,土垢蒙面。
他再没一丝力气,抓着胸口仰躺在地,忽有尖利之物刺进他手掌心,掌心渗出红热黏腻。并不疼,但他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满地的琉璃碎屑晃晃映入眼帘。
是那盏兔儿灯。
那日从镇上回来,她捧了一路,一刻也不肯松开,唇角挂起深深笑涡,可见有多喜欢此物,如今竟碎成了这副模样。
她走了,什么都没留给他,她把关于他的东西通通毁了。
房梁四壁在他眼底急烈旋转,黑暗中,痛苦、愤怒、不甘朝他倾轧而下,一切轰然倒塌。
她真的什么都没留给他……
这次毒发格外痛,被割刺得千疮百孔的心失了鲜活,蓦然空了一块,可不知空了些什么。
湿滑泥泞的山路上,车辙印记崭新绵延,驴车一路向前。
两位少女裹着厚重寒衣,将沉朦夜色划出一道流动的口子。
姜憬会赶驴车,又听了兰芙的解释,生怕后面有人会追上来,更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我看到你给我的东西,拿去村口问了位老先生,才得知你是在向我求救。我今日上午去当了镯子,从镇上租了位商贩送货的驴车回来,坐在村口等了一晚上。”
任冷风搜刮尽肌肤上最后一丝温热,兰芙炽热的心却越发滚烫涌动,风干的泪糊在脸上刺痛难耐,又添新痕:“若是没有你,我都不知能否出得去,谢谢你小憬。”
她分明当了镯子就可以走,却还是回来了。
“若是不能救你出来,我无论去哪都没法安心。”姜憬声色急促,擦出一丝厚重,听了兰芙的泣诉,心底油生酸涩,“没关系的,我们去别处,好好过日子,与这里的人和事再无瓜葛。”
驴车驶进一个大弯,马上就到镇上了。
“是啊,都结束了。”兰芙靠在驴车上,借着朦胧天光,看着伏延千里的黯淡青山点点消逝,忽生落寞感慨。
她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又无数次地回来。
而如今,她不要再回这里。
她的爱与恨,痴与缠,都随夜风消散个无影无踪罢。
等到天边展露朝阳,青山背后升起红日,过往的一切会重新开始。
霞云驱散阴霾,青山朗润清亮,镇上人影熙攘穿梭,又是一个大晴天。姜憬卸下驴车还给那商贩,顺手买了几个包子,与兰芙一起去了城门搭马车。
兰芙上妆本是怕人认出来,可妆粉浸了晨间山露已开始脱化,黏腻的湿濡顺着眼角淌进眼中,微微刺痛,她索性拿衣袖一揩,檀褐色的妆粉化在脸上,像是蒙了一层泥土。
她们都不会赶马车,是以不敢耽搁,等姜憬来后,立即去了城门口找载客的马车。天尚且还早,城门马车稀疏,有几辆不见主人,唯有一辆坐着车夫。
“大哥,你去哪?”
“去青州,二位可要搭车?”
青州与永州相邻,舟车劳顿只消两三日便可抵达,眼下时辰尚早,唯有这辆马车能早些出发,左右她们无处可去,不如就去青州。
兰芙故意道:“正巧,我们去,你眼下就走吗?”
车夫四下张望,因一辆马车只稍两个人着实是亏了,想多招揽些生意,搓手扭捏:“再等等罢,看看可还有旁人去青州。”
兰芙身心仍警觉紧绷,祁明昀那人心狠手辣,智多近妖,他带着的那些人随时有可能追上来,是以没出城便不能高枕无忧。
“我们有急事,我付你三倍的钱,可否即刻便走?”
车夫犹豫片刻,三倍的钱他就算多载两个人也等闲赚不回来,眼下无人出城,客也难寻,只得解开马绳,满口答应:“好嘞,二位上车罢。”
车轱辘转动,一丝光影透过晃动的车窗打进来,姜憬分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给兰芙。
兰芙咬了一口,强忍着不适咽下,腹中又有些翻涌,挨着她耳边道:“受寒严重,这几日闻着腥味就想吐,等到了青州去找大夫看看。”
“那你吃素的,这还有。”姜璟将那袋油纸塞到她手上。
“二位姑娘这般急,赶去青州有急事啊?”车夫盘腿赶车,嘴上刁着一根草,转头闲问。
兰芙攥着装包子的油纸,朝外扬声:“我们家在青州,来永州的绣坊学手艺,亲戚病重,家里来信说人怕是不好,就这两日了,让我们赶回去见一面。”
车夫诶了一声,倒也没多问,继续赶车。
冷风阵阵灌进车内,兰芙打下帘子,半肩压着帘角,抵御寒风。城桥边,与她们并排行驶的另一辆宽敞马车上,车帘经风撩起,开合微扬。
祁明昀蜷卧在软榻上,手腕割破一道道深红的口子,地上淌满淋漓鲜血。他从前自割血肉压制毒发能短暂令神思清明,可不知为何,这次心底依旧虚无空落。
没了她,他若不回京服用解药,恐怕真得死在这。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敢跑。
“把整个永州翻过来找。”他狭长的眸中凝起阴翳,薄唇翕动,话语幽深粗哑。
他就不信,她有这般通天的本事,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这种花招。
马车一前一后驶过城桥,卷起纷扬尘土,各自朝北南而去,分道扬镳。
第037章 有身孕
三日后, 上京。
奢华的府邸清贵气派,屋内檀香缭绕,窗明帘动。
此处原是亲王府, 自皇帝大肆杀戮皇室宗亲后, 这座府邸失去了主人, 便被一直封存。吴王带兵攻入上京, 如今虽掌控朝局, 却不得不忌惮墨玄司,表面上念及墨玄司辅佐之功, 将这座宅子赐给祁明昀。
此次毒发凶险异常, 祁明昀差点殒命在上京途中, 以至于回京服下了解药,仍昏迷三日, 直至今晨才醒转。
起身时,钻蚀血肉的痛彻底消散,浑身豁然清透,压制了他十二年的毒终于解了。
他唇色苍白,黑眸仍不减犀利幽深, 混沌昏蒙的心神紧绞着一丝空虚不放, 整个人落寞浑噩,若即若离。
一个女人而已, 为何她的身影整日在他脑海缭绕,就连做梦也会梦见她。
梦里, 她引诱他伸手,可他却如何也抓不住她。
他眉心大跳, 胸腔烧起一团烈火。
可从前接近她,不正是为了压制身上的毒与落难之时求一方安身之所吗?如今他重返京城, 毒也解了,还想着她做什么?
愚昧无知的村姑,他对她还不够好吗?他让她别再绣花,是因为他给得起她绫罗绸缎,他要带她回京,是因为他不想看她孤苦无依时哭得那般可怜,他可以把她养在府里,一辈子锦衣玉食。
他许她荣华富贵她都不要,那便等着在外面冻死饿死罢。
在杜陵的日夜,只是他亲手编织的虚假的梦罢了。
如今,他该重整旗鼓,扫清眼前的一切障碍,那条青云之路才是他该走的路。
手上未愈合的伤口撕裂,洁白的纱布又渗出血迹,他失神地盯着手腕上的纱布,她在那方瓦房下为他包扎时的身影跃然浮现眼前,那时她生疏愚笨,怕得不敢看他,手上动作却格外轻柔。
失散的眸光渐渐凝聚,倩影烟消云散,眼前是崭新的檀木桌椅、随风四散的金帘、空荡荡的高屋大殿。
他一把扯下纱布,不顾红热的血流淌在地,拽下腰间的靛青色香囊在掌心婆娑,越看越痴,越看越愤……
她都烧了,凭什么他就要留着这个东西。
他别开视线,将香囊仍进榻下烧的旺红的炭盆中,让这荒唐可笑的一切彻底结束。
火焰燎上易燃的丝线,窜起丝丝明火,香囊的一角沾上火星,焦黑逐渐蔓延。
他眼底也似被火烧出一个洞,烧得他灼燥难耐,坐立难安,忍不住起身踢翻炭盆,还算完好的香囊滚到脚边,只是沾上了一层灰。
他不顾未熄的火星,伸手捡起香囊,重重攥在手中揉绞,似要把那物件捏碎。
那个女人居然敢骗他,他凭什么要放过她?
一个弱女子,能躲到哪里去?待找到她,他非得将她捆回来打断她的腿不可。
“来人。”
“主上。”
他淡白的唇紧抿,似冰冷薄刃:“可有消息了?”
暗卫摇头。
“永州找不到就去青州、幽州、阳州,若还是找不到,你们就别回来了。”话音中的汹涌怒火一触即发。
“是。”
暗卫忙要退下,观主子神情不对,又添了一句:“您先前吩咐要烧了的那些衣物可还要尽数销毁?”
衣物,祁明昀神色一晃,他竟还把她的衣裳带回来了。
三日前,他昏迷时,是吩咐把那些东西全烧了。
而今,他指节沉叩床沿,冷冷道:“先放着。”
上京暗潮涌动,青州山水依然。
来青州已半月有余,兰芙与姜憬从当地开酒肆的老板那租了一间逼仄拥挤的小屋。
屋子虽是小了些,但她们刚到青州,身上的钱决计不能大肆挥霍,加之两个人住一间也勉强能挤下,彼此间还能有个照应,便以一个月六百钱租下了这间房。
住处开门正大街便是绣坊,各州运来的锦缎都从这间绣坊添上花样再送去各地衣裳铺子售卖,因此这间绣坊极为看中绣工。
姜憬不精女红,自然不对靠绣活为生抱以假想,去了隔壁酒楼打杂,兰芙却跃跃欲试,当天晚上送了块自己绣的花样给老板看,老板第二日便收了她做绣娘。
她本就是孤身一人,离开家,倒也没什么不习惯,至少还有好友作陪。
这半个月,为了安定住所与寻找生计,她几乎是忙得焦头烂额,闲暇之余,倒也不觉得累,只觉浑身充盈闲适,抬头一瞧,这个冬日还有明媚灿阳作伴。
头几日,还是日日做噩梦,常常半夜喊叫惊醒,一坐就是一宿。等日子渐渐安稳,睡梦也恢复安然,从前的一切都如过眼云烟。
他们之间云泥之别,她再也不去想他,举刀斩断从前所有的爱恨恩怨,就当闹了几个月荒唐,从此以后,她从不曾认识他。
这日,青州渡口修缮堤坝,货船下不来,船上的布帛也未能及时运来绣坊,老板便先逐了绣坊上下各自回家。
兰芙还是想识字,去书肆买了几本书,遇到生疏不解的字便去问住在隔壁的老先生。
老先生年逾古稀,当年是个举子,年轻时屡试不中,铩羽而归后便在家中开起了书塾,直到老迈折腾不动了便在家中躲清闲,难得遇到如兰芙这般敏而好学的学生,自然乐意为她指点。
兰芙今日拿了一首默好的诗给他看。
老人家捋须颔首:“看姑娘的笔法,姑娘从前学过写字?”
虽笔力尚浅,但笔锋犹存,字迹清丽不失干脆,若是多加练习,定能写出一手好字。
兰芙心神颤晃,明亮的杏眸逐渐黯淡,那是因为每晚在昏暗的烛光下,都是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听她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