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的杯盘碗碟中,无一样她爱吃的。
成群下人围在桌前,她慢吞吞吃了一只毫无滋味的水晶包,咬了一小角,在口中咀嚼几十下,终于捱到外头有人来通报说是教琴的先生来了。
兰芙正巧寻到借口,啪嗒放下筷子离桌,去了学琴的清心亭。
清心亭距正院隔了一道连廊,她在一众婢女的跟随下打伞穿过四季如春的花圃,今日细雨蒙暗,天也不爽朗,雨丝沾上她的裙角,被她逐一拍落。
先生似乎已在亭中等候多时。
“先生安。”她收了伞,迈入亭中,浅浅见礼。
教琴的先生名为郑旸,长相淡眉慈目,端方疏朗,年纪轻轻便在乐署任太乐丞,乃是南齐最擅琴艺之人,祁明昀专程挑他来教习兰芙琴艺。
“夫人有礼。”郑旸起身回礼。
他在官场独善其身,从不过问是非,是以不敢去揣测摄政王与这位女子的关系,更不敢胡乱传言,只是听到府上的下人唤她一声夫人,他便也跟着这般唤。
他翻开琴籍,开门见山:“昨日教夫人的那首《流水》,夫人可练得熟练了?”
兰芙自是不好说她将琴弦都给扯断了,含糊道:“还不太熟,劳烦先生了。”
郑旸不作多言,面容坦然平淡,抚上琴再弹了一遍与她听。
曲调婉转绕梁,音音细韵,悠远琴音应和淅沥雨声,清幽而雅逸,宛如高山流水,响遏云天。
兰芙感叹此人果真琴艺精湛,才听他弹了半遍,便豁然开朗,回想她昨夜弹的,简直不堪入耳。
她需得赶在祁明昀回来前将这首《流水》流畅利落地弹奏出来,是以排除杂念,一刻也不敢懈怠,连午膳都是在清风亭潦草用了几口,便又刻苦地拨动琴弦。
学了一日,总算能磕磕绊绊完整弹完一首,只是还有几个音没落到调上,郑旸听得心神不宁,却并未明说,反而给予勉励。
他爱琴如命,教过的学生皆是艳若桃李,一鸣惊人。不可置否,兰芙是最没天赋的一个,可尽管如此,他仍替她耐心点出错误,毫无愠色。
她对乐音反应迟钝,手不知该落上哪根弦,常常要对着琴愣上半晌,他便亲手教导,逐步指引。
北燕军局部叛乱,闹得北边几座城池不得安宁,祁明昀派精兵北上平反,暂时压住了北军气势,可也为此折了五名良将。
卢若安已死,他不知是何人又在暗中煽动北燕军谋反起事,只能下令杀了一批狼子野心的可疑之人,处理完战事耗损事宜,已是黄昏忽骤,暮色四起。
头疾复发,便寓意他心情冷到极致,从皇宫一路到府上,无一人敢惹他。
他先回寝房找兰芙,下人说她还在清风亭学琴。
听到她今日还算勤勉,他心底簇着的火气便未因她再添,撑伞隔开垂落的雨丝,径直转去了清风亭寻她。
亭侧种着一排劲竹,簌簌竹叶沾雨,苍翠欲滴。亭外悬挂几道轻薄帘纱,经风撩动,竹帘相映,风雅清贵。
帘开一角,只见一男一女身影交叠,衣襟擦蹭。
“夫人弹这个音时,手腕需抬高,乐音方能清脆有力。”郑旸隔着衣襟抬高她的手腕。
兰芙经他指点,豁然找
到问题所在,展颜弯唇:“原来如此,先生不愧为南齐第一乐师。”
帘纱一起一落,身影若隐若现,女子毫不吝啬的夸耀之言带着清浅笑音,传至亭角每一处。
祁明昀耳膜鼓痛,眉心大跳,原来她对旁人会这般笑,对着他,便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扔下伞,鞋履狠碾上伞面,将那把玉骨伞踩得粉碎支离,眸底窜起一团烈火,似要将眼前这两道身影吞噬撕碎。
第066章 贬为奴
眼前的画面如锐利盘遒的荆棘, 刺得他目眦欲裂,眸色如墨。那道欲遮似开的帘纱勾勒出两道衣襟紧挨的身影,更似一把干柴添入蠢蠢欲动的盛焰中。
他让她好生学琴, 她竟敢用这副殷勤作笑的神态同旁的男子闲谈。
郑旸博学渊识, 饱读诗书, 忽见祁明昀扯落帘子闯进来, 哪怕方才触上兰芙的手并无他意, 仅是为了教习音律,却也令他慌张收手, 匆忙拜下:“下官拜见王爷。”
离了帘纱遮挡, 风雨无忌拍洒进亭中, 寒风凛冽吹刮,仿若要剜人一层肌骨。
兰芙被祁明昀之举吓了一跳。
他今日算是回来得有些晚了, 万幸她方才得了郑旸的指点,已然搞懂了那几个极其相似的音弦,哪怕是即刻对着他弹一遍,也定不会露怯。
“我已经学会了。”她全然不曾察觉风雨将至,双手抚琴弦, 欲要弹给他听。
“哐当”巨震, 祁明昀高抬手腕,便将那架琴砸了个粉碎, 冠角凤额断裂,五根弦分崩离析。
兰芙意识到不妙, 这才缓缓抬眸细观他的面色。
他清凌狭长的眉骨沾上雨珠,透着冷冽逼人的气势, 双眸阴翳灰暗,如古井无波, 面容幽沉似淬刀寒芒。
她脊椎渐生凉意,脚底陡然僵冷,可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出去了一日,自己又是如何能惹到他,令他回来便大发雷霆。
她不敢言语,唇瓣包裹牙关,细微颤抖。
郑旸撩袍跪地,不敢起身。
祁明昀的视线先略过兰芙,而后落到郑旸身上。
他真想杀了他,剁下他的手。
可郑旸的祖父任幽州节度使,父亲乃新任兵部尚书,家中世代簪缨,在朝中威望颇深,他欲修剪那些世家残枝,还需得仰仗这些朝中老臣。
他杀不了郑旸,只能寻个罪名打他几板子,留他一口气。
郑旸被拖下去时,神态自若,并未挣扎求饶,脏污的泥水溅上他清白的衣袍,带起一路纷扬水花。
兰芙本以为祁明昀这场莫名的火是冲她来的,谁料他二话不说便直接命人将郑旸拖了下去,她愣在原地,神思纷乱。
“郑先生他怎么了?你为何要——”
祁明昀掐起她细嫩明敞的脖子抵在厚冷的壁上,耳边仍在回荡她方才同郑旸说话时温婉的语态,浓暗阴鸷的目光朝她压下:“你倒还有心思关心旁人?”
兰芙猝不及防被他猛烈抵撞,脑中混沌四涌,五脏六腑都被撞得生痛,髻间一枝银花钗溜出发丝,坠落在地。
她宛如一只亟待被侵吞的兔子,承受不住他的手段,可又不知他气从何来,嘴角尝到滴滴咸涩,慌不择言:“我有……有在好好学,一刻也不曾懈怠……”
“你说的不曾懈怠,便是时时刻刻同别的男人肆意谈笑?”
这句话仿若晴天霹雳,朝兰芙狠狠砸下,知晓他气从何来后,她只觉荒唐可笑。
他这个人偏狭自私,倨傲阴诡,她与旁人清清白白,不过说几句客套之言便要引来他的无端猜忌。她是惧他怕他,可不代表她就能将心底的尊严拿出来任他随意践踏。
她自认问心无愧,是他魔怔痴狂,疑神疑鬼。
他囚她欺他,剥夺她本该恣意的身心,束缚她的吃穿住行,让她学她不喜欢的琴棋书画,甚至不准她同她的亲生儿子见面。
稍有不快,便是一顿鞭笞折辱。
她早已濒临崩溃,受不了与他形影不离,同床共枕。
“我没有。”她双眸通红,憋着一口硬气,死死瞪着他,以微小之力寸寸挣脱被挟制的双手。
祁明昀被她瞪得愈发心烦气躁,她为了摆脱束缚,指甲几近嵌进他的血肉,他再次拽过她的臂弯,往围栏上狠抵。
兰芙不堪重创,额头撞上木栏沿角,血顺着侧脸往下流。
“你还敢同我顶嘴?”他眼底未存一丝怜惜,只迫切想拔了她伶俐的齿牙,让她再张不开口同他反唇相讥。
兰芙察觉脸颊温热漫流,颗颗血珠垂至下颌,滴在一圈绒白的围脖上,疼痛与委屈将她破皱的心拧成一条绳结,由他再次亲手打上死结,捆匝她浑身跳动的热意。
她的心,被他杀死一次是解脱。
可他却偏要反复扎刺蹂/躏,纠缠不休,折磨到死。
她终于心神崩溃,竭力大喊:“是你让我学琴,先生也是你请来的,我从来问心无愧,是你自私自利、冷血无情、心胸狭隘。我读书识字只是为了自己揣在心里,拿来过日子,不是用来装点身份,抬高门楣。我就是一介村姑,我能说得出口,无需掩饰什么,你若嫌我出身低微,那就放了我,去找旁的高门贵女啊,你到底想要我什么?我身无长物,有什么值得你这高高在上的贵人觊觎的?你到底想要我什么?!”
至此,祁明昀再一次发觉,她的根基,深稳得不可移转。才被他割燎了参差枝叶,才堪堪这些时日,便又在不知天高地厚地疯长蔓延。
亦或是,她诡计多端,冥顽不灵,这些日子分明又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实则心底从未熄那份心思。
他最讨厌欺骗。
扬起手,清亮一记耳光落到她脸上,令她闭嘴。
兰芙发丝垂乱,双目迷离无神,讶异地感受脸上密麻的刺痛。心中的那份畏惧经火一烧,暂时消散无踪,火辣的疼痛加身,令她向来倔强,从未真正屈服的心燃起肆意生长的赤焰。
他凭什么打她,就因为他身份高贵,只手通天,她就该站在他面前让他打吗?她是堂堂正正的良籍,不是生来就要对他奴颜婢膝的贱籍,他究竟凭什么一次次地折辱她?
极度的不甘促使她手臂生出反抗之力,扬起手欲朝他挥去。
却终归慢了一步,被他牢牢扣住手腕,凶狠翻转,“嘎吱”脆响泠泠传来,犹能听见骨节清晰扣动之声。
“啊!”兰芙蹙眉哭喊,凄厉叫声惨绝人寰。
“疼得哭了?”祁明昀环视她泪光粼粼的眼眸,狠厉递上一句话,“你这种愚昧村姑,便是疼死也改不了性子。”
他手上未松动分毫,骨节碰撞之声仍在耳畔清脆缭绕,沉眸微眯,问她:“你不想学这些是不是?”
这句话一如既往带着不容商榷之意,以往,兰芙许会因为惧怕,言不由衷胡扯一句想学。
而如今,他越折磨她,便越助长她心底不甘的气焰。
她拧眉厚脸,风干的泪覆得面颊刺痛难耐,就算手腕要被他折断也依然不露怯意,“不学!我不学!”
“好。”祁明昀失神嗤笑,眸光异常黯淡,“我身旁之人,若非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便是最卑微低贱的奴才。你既不愿过好日子,心头总念着那吃糠咽菜的日子不放,那从今日起,便去偏院做个洒扫奴婢,琴棋书画往后你也不必学了,每日端茶倒水,随时伺候便可。”
“凭什么!我是良籍,我不是你的奴婢!”兰芙引颈高喊,眼眸红若溢血。
祁明昀不卑不亢,以最冰冷之言折断她的念想,戳中她最在意之处:“良籍贱籍,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你若觉身份有别,不便行事,我即刻便在你的户籍上落上一笔。”
兰芙乍然震惊,胸中沉窒,如被一道霹雳砸穿身心。
她是良籍,便是堂堂正正的南齐百姓,往后逃离了他,还可以做生意,走南北,行动自如。若真成了贱籍,她就算侥幸跑出了这方高墙大院,也将无处安身,受人白眼。
她祖上都是老实勤恳的布衣百姓,她怎能成为贱籍。
“我不是,我不是……求你不要!”她再次被他扼制住最柔软之处,身心瞬然溃不成军,又低声下气同他乞怜。
“晚了,这是你自己选的。”祁明昀淡淡开口。
他不再予
她半分目光,免得被她的哭恸挠得心烦,兀自吩咐身旁一位得脸的奴仆,“吩咐下去,从今日起,全府上下都不准再叫她夫人,谁若叫错,我拔了他的舌头。她便是偏院的下等洒扫奴婢,旁人做什么事,她也该做什么事,若有刻意礼让者,杖毙。”
她这种人一贯不识好歹,他还是待她太安逸了,让她竟敢朝他扬起手。
他本欲待她学了些浅薄学识后,再给她安个人人鲜羡的贵女身份,可她不屑一顾,搞得像是他薄待她一般。那便让她吃一段时日苦头,等到受不住了,自会乖乖同他服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