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开合,唯见一道长影错落延伸,衣摆拖带进满身寒露,不沾一丝清晖。
沉闷声响疏冷凛冽,她并未抬眼,便知道是谁,只因他熟悉的步履声入耳,她眼中便不自觉涩痛难耐,沁出一层凝结的湿影。
她是蠢,否则也不会每次折磨加身心头都这般痛。
“醒了?”她昏迷的这几日,祁明昀气郁尽散,已默认饶她这一回,他向来倨傲挺直的身段首次为一个人放低,话音舒柔了不少。
他打死了那个同她争执的贱婢,将与她同住的那些婢女通通杖责三十,欲等她醒来告知她,让她出一口恶气。
堪堪挨了三板子便不省人事的无用之躯,还敢厚脸冷眼同他叫板,她不过是认定了他不会打死她,才硬着性子横下去。
一个弱女子,愚昧无知,身如无根浮萍,弱不禁风,骨头却硬得坚如顽石,棍棒都敲不碎。
一连几日,她昏迷不醒,他也为头疾所缠,辗转反侧,心如裹了一团痴念,如何也攻不下,浇不熄。
至此,他才想,倔强也好,同床异梦也罢,只要她在他身旁,哪怕她同往常那般装模作样,哄骗诓瞒,只要不同他装聋作哑,冷眼撂脸,他仍愿意让她穿金戴银,锦衣玉食。
可兰芙拾不起那滩烧成灰烬的心,便做不到对着他的脸说一句连贯的话,哪怕是装,她眼下也疲乏无力。
祁明昀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庞,发觉她那两只眸子虚无空洞,一刻也容不下他的身影,哪怕是分毫,哪怕是片刻。
“说话。”他舒缓的嗓音添上几分粗沉。
不知好歹的女人,她还想怎么样。
他最恨背叛与谎言,她背着他与旁的男人谈笑风生,与他在一起时,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她拼凑好的谎言,每一个眼神中都装着万分惊惧惶恐,若换做旁人,他早将人扒皮拆骨,碎尸万段。
他只对她略施惩戒,欲迫使她服个软,可哪怕棍棒加身,她也抵死不从。他无可奈何,尽数作罢,如今主动抛台阶给她走,她却仍怄气甩脸,舍了眼前的宽阔大道,非要去爬那方独桥。
她这种人,就算是死了,说不出话,睁不开眼,躺在那一动不动,也好比一块坚硬臭石,膈得人心肠作痛,辗转不适。
他掰过她偏向里侧的脸,在她的下颌留下深重红痕,齿缝挤出狠厉冰冷的话语:“你想死是吗,我没打死你,你很失望?”
兰芙任他摆弄,视线始终不肯聚焦在他脸上,余光瞥见他薄情阴鸷的目光。
她眼睑上下轻扫,带出一片淋漓水泽,终于微弱开口:“我死后,到了阴曹地府,身旁没有你,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清静。”
从前意识清明舒朗,每日一睁开眼便开始洞悉四周,寻找出逃之机,可近来心神恍惚,每逢在伤痛中醒过来,便盯着一处久久怔神,心中反复流转跳动着一个念头:若她死了,便真正清静了。
祁明昀的冷笑中掺了几分沉涩,刺骨的阴翳寸寸爬上眸底。
死?她宁愿死也不想待在他身边?
既如此,他绝不会给她清静,如她所愿。
他伸出五指插.进她柔顺的发丝间,目光朝她扑落逼近,极力想在她脸上窥见一丝当年的影子。
初见她时,她笨拙地拿着他的令牌啃咬,说那是块金子,可以拿去换吃食,他不允,她还同他置气,怨他小气。
日光穿透树梢,狭窄泥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浓重乡音,她搬来竹凳坐在院中绣花,与一只狗也能玩得那般起劲。
菜园里的果蔬压弯了篱架,她背着竹筐四处奔跑,拨开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永远也不会累。
明亮的眼眸宛如两颗圆葡萄,嘴角点漾深深笑涡,喊他表哥时,声音那般清亮甜腻。
将她惹生气时,她会伸手张牙舞爪捶打他。连哄带骗求得欢爱后,她累得摇着脑袋埋在他胸膛,一声声娇/吟轻咛化了他的心肠。
可如今,那双圆眸疲怠微阖,里头藏着的是深不可测的黯淡,嘴角平顺无波,再也不会对着他笑得那般欢畅酣然。
往日的幻影碎了一道裂缝,棱镜炸得四分五裂,捡起拼凑,也只是徒劳,她如今的面容,苍白清冷地令他憎恶。
“同我说话。”他轻柔地抚上她的脸庞,心存最后一丝侥幸,期待她会软着话语同他倾诉委屈,求他怜悯。
兰芙细长的脖颈如一束颓柔的枯枝,颈上软骨嶙峋,淡淡道:“你要我说什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说你错了,日后不敢了。”
“我错了,日后不敢了。”
原本该是低软恳切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来格外生硬干涩,听不出一丝情绪,仅仅只是在复述他的话,麻木冷淡,风平浪静。
祁明昀听来,她仿佛在刻意同他叫嚣,话中伸出一排尖刺扎进他的血肉,他眉心倏然跳动,方才贴在她肌肤上的手掌注入遒劲狠力,掐起她的下颌。
兰芙被重力甩带得轻微偏首,只淡淡眨眸,无动于衷。
他厌嫌地移开双眼,置下一句话:“滚回你该去的地方。”
夜风彻骨无情,兰芙拖着沉痛病躯,拢着一件薄衣回到偏院漏风灌雨的耳房,床榻与被褥又是湿濡一片,地上淌
满浸没鞋履的水波,炉中黑炭燃出的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眼底红热翻涌。
她别无他法,褪下衣裳垫在湿榻上,裹着冷重的被褥缩着四肢索取一丝温暖。
只这一丝暖意,她便能安然入睡。
祁明昀打死了采莲,又严惩了一众婢女,明眼人都不敢再挑衅兰芙,可主子一边又吩咐不得对她亲厚,这些人只好刻意疏远兰芙,对她视若无睹。
兰芙白日干着脏活累活,夜里祁明昀会派人来传唤,她来不及吃饭,只能跟着人过去。
深夜,房门一开,她照例被逐出来,面色苍白,脚步踉跄虚浮,扯紧褴褛破衣,避开人群,迎着寒风走回住所。
长此以往,她虽身上疲累倦怠,夜里却总难以入眠,望着窗外随疾风狂摆的树影,思绪仿佛溜得无影无踪。她也不知在想何事,独自怔神,直到天边微光初透才意识到一夜已经过去。
穿针缝衣时,望着手中雪白锐利的银针,竟神使鬼差地往手腕和指尖上刺,尖针挑破皮肉也不察觉痛,直到殷红的血挤破伤口溢出,将淡白的衣襟染红,她才用衣袖捂着伤口止血。
今夜,祁明昀照常唤她过去。
近一个月,兰芙不同他讲一句话。
起初,她越硬着性子挫他,他便越难耐心中怒火,用尽手段百般折她傲骨。可任他如何打骂羞辱,她也只是抵死咬着唇,宁肯将下唇咬得出血也不肯张口吐出一个字。
万人之下,权势滔天的他初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虽不开口,该做之事却一样也不落,还做得越发娴熟应手,每晚进来先替他磨好新墨,等他批阅奏折时,会主动绕到他身后替他按额头。他若是亲她,她便会自觉解开衣裳盘扣,若是无意,她便轻声关门退出。
念她这段时日还算乖顺,他便屈尊降贵试试用旁的法子让她开口。
今夜月照中天,满庭银霜,空荡阶前洒满清幽疏影。
兰芙迈上阶,便见一团毛茸茸的黑影奔过来,月桂双腿扑腾,两只耳朵轻微摇动,跑到她身前,在她脚边打转,啃磨她的裙裾。
她心中一软,嘴角终于溢上一丝清淡的浅笑,蹲下身抱起它,任它在怀中肆意拱动。
月桂身上很干净,毛发清爽顺滑,一看便是每日都有人精心照料,被她抱在怀中,伸出红嫩小舌舔舐她的手腕。
可月桂怎会跑到前院来,不言而喻。
若未得他的首肯,任何人都不敢让它来前院。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不去想,抱着月桂坐在清冷的台阶上,一遍一遍轻柔地捋着它滑顺的茸毛。
果不其然,坐了一刻钟,便有人来抱月桂走了。
“娘子,给奴才罢。”小厮垂首上前,伸手抱走了狗。
兰芙虽万分不舍,却还是松开手,一是怕二人争夺会伤到月桂,二是知晓祁明昀不喜欢狗,怕他知晓她抱着月桂不放,会暴怒发火,迁怒到一只狗。
望着那人抱着月桂远去,她略弯的嘴角消沉下去,眼底再次覆上落寞。
推开房门,房中虽灯火通明,炉中的熏香沁出清淡的白烟,可空荡的窗帘随风轻曳,并未见他人影。她不做多想,兀自挽袖垂眸,自觉往砚台中注水,取出墨条开始磨墨。
乌黑的新墨在光影下水泽闪动,放下墨条时,祁明昀推门进来,他亲自端着一只木托盘,上面呈着一只白瓷碗,犹见碗中漂浮氤氲热气,空中泛起一丝葱油香。
兰芙看不清碗中是什么,却认定与她无关,偏开眼,默默退至窗边。
待祁明昀将托盘放下,碗与视线齐平,她才偷偷睁眼去瞟,竟是一碗泛着油花的汤粉,汤底红艳鲜辣,米粉雪白光滑,上面卧着一个煎鸡蛋,飘着几瓣青菜叶。
她神思蓦然恍惚,忆起了从前,她不吃饭时,他会给她做这样一碗汤粉,端到她身边,哄着她吃。
她不知他端这碗粉进来做什么,难道他自己想吃?
可他眼高于顶,一向嫌弃粗茶淡饭,又怎会吃这种东西。
沉思入神时,耳边传来瓷碗与桌案撞击声,祁明昀清淡的话音紧接而来:“吃罢。”
这么多日,兰芙总算正眼望他,眼底却带着深浓的疑惑与讶异。
他这些日子性情越发阴鸷恶劣,起初总寻空子同她说些不痛不痒之言,她实在是不想理这个疯子,任凭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开口。
察觉到她刻意冷淡,他渐渐也便没有好话对她,她埋头磨墨时,头皮常会猝不及防传来刺痛,为他铺纸时,一记耳光便毫无防备地落到她脸上,替他按额头时,稍微按得重了,戒尺便立刻打到她身上。
他喜怒无常,对她出手常常变得没有缘由。
今晚特地吩咐人做了这碗汤粉,是想趁机毒死她吗?
祁明昀观她一直无动于衷,果然洞悉到她心中所想,啪嗒将筷子震到桌上,“我会毒死你不成?”
兰芙听他这句话,涣散的目光恍然凝结。
难道是他做的?
后房今日没备她的膳食,她一日没进东西,腹中偶尔绞痛,浑身已有些酸软无力,本是盼着他今晚别发疯,早些逐她走,她好去后房讨几个冷馒头果腹,可他不知又意欲何为,做了一碗汤粉端到她面前让她吃。
望着这只白瓷碗,她怔了神思。
她记得他初来她家时,什么也不会做,整日就知道抱着他那把剑擦,还总嫌弃她做的菜不合胃口。后来她手把手教他下厨,他学着学着,厨艺竟也不错,在家的日子饭总是他做。
最后一次吃他做的饭,还是五年前她去镇上买梅子酒的那日晌午,哪怕到如今,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年的那一日,她因与他在客栈生生胡闹榻了一把摇椅,羞愤难当,气恼了他几日,他终于借着这日去菜园摘菜的时机将她哄好,午饭做了许多她爱吃的菜。
饭桌上他们商议下午去镇上打一壶梅子酒回来喝,她乘兴而去,拎着酒壶归来,却唯余痛心失望。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日。
自那日到如今,他从一袭粗布白衣到身着华贵锦袍,她再也不曾在如今的他身上窥到一丝五年前洗手作羹汤的身影。
陌生,凄怆,留给她的只有悲凉。
祁明昀敲击碗沿,拉回她的心神。
他早已预料到她不会轻易张口动筷,是以一早便特意吩咐那边的下人别给她饭吃,饿了她一整日。
饥寒交迫之下,兰芙果真略微动容,熟悉的红油香钻入鼻尖,勾得她饥肠辘辘的胃腹冒了声沉响。
“吃。”
他殷切的目光注视她,颔首示意她动筷。
兰芙收拢在身侧的手指捻动衣摆,缓缓抬起,指尖碰上搁置在碗上的筷子,宛如无头苍蝇般举目四望,不知要窜向何处。
“你还想去哪?”
祁明昀实在是被她磨蹭温吞之举晃得不耐烦,按着她的双肩,迫使她强行坐下,“坐我身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