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竟让她赢了。
“别愣着,回房,要下雪了。”
祁明昀起身整敛衣襟,扣紧她的手腕便往身前带,迫使她浅浅挪移的步子顺应他的步履,一同朝檐下走去。
兰芙生于江南,几乎是很少见下雪,对下雪前的预兆也极为陌生,就如她不知祁明昀为何稍观天象便知即将落雪。
遥想上回见雪还是五年前她为躲他的追捕,从青州到安州的路上。那时腹中还怀着墨时,她与姜憬搭上一辆马车,掀开车帘,寒风刺骨,鹅毛纷坠,满地清白。
那一路天寒地冻,车内一行人谈笑风生,如今想起,倒是还有几分怀念。
年岁如掠影,一晃而过。
夜幕深笼,苍穹灰白无边,院中灯火昏漾低沉,一派空茫朦胧,整座府邸隐于薄雾中,牛毛般的浓密雨丝渐渐化为细小颗粒,落地有声,清脆泠然。
房中檀香袅袅,炭火温红,融融暖意围绕身侧,使人通身惬意舒适,炉中煨着的茶已然煮沸,壶围白茫热气氤氲升空。
兰芙竖耳聆听窗外声响,猜是下起了雪籽,未见过几次雪的新奇之感勾得她扒着窗沿朝外探望。风挟雪粒吹拂而至,沾上她细长的眼睫,转而化为湿漉雾水,眼眸似被澄澈雨露濯洗,明亮莹润。
“下雪有什么好看的?”祁明昀从熏笼中拿出一件熏得温热的粉白氅衣,朝她走去。
他一贯知晓她喜爱绯粉之物,故而她所有的衣裳与首饰都几乎相近于此类色调。
地上映着她一团纹丝未动的身影,寒风雨雪从窗口争先灌入,全数打洒在她身上,她竟也不觉得冷。
上京年年都下雪,有时一连半月雪花飘飞,皇城积雪数尺,雪于祁明昀而言早已稀松平常,他也极为厌嫌雪天这般湿冷厚重的日子。
可他瞧她的样子,似乎颇有意兴。
兰芙转过身,鼻尖与双颊已被冻得绯红,肌肤清透莹泽,唇红齿白。
祁明昀不由得伸出手,狠揉她冰凉的脸颊,揉得面颊白皙透粉,宛如晕染出一朵待放的花。
兰芙伫立不动,并无反应,一双圆眸静静望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哪怕是不喜,也不敢浮于表面。
“穿上。”
她眼底掠过飞浮的淡粉衣袂,定眸,见一件绣线华美的衣裳缠在他臂弯。她欲伸手拿过自行穿上,却猝不及防被他带入怀中,双手被强行打开,套入袖中,厚重温软的布帛裹到身上,竟异常贴合身段。
他绕去她身后,将两根绣着银丝花边的锦线缠绕,系出一只漂亮的蝴蝶结。
“该用膳了。”
他短短一句催促,兰芙便合上窗,跟随他走到桌前。
她似乎不再会被他转瞬即逝的柔意所蒙骗,只因她了解他,喜过后,便是怒。她在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中往返轮转,深知暖阳过后,风雨终会来临,她只能极力顺着他,令那拆骨扒皮的痛楚尽量迟临。
她不用抬眼,便知晓晚膳又是那些她不爱吃的菜肴,可总归是热菜热饭,终究是比回去吃那碗早已冻坨的冷面好。
令她乍然的是,竟迟迟不见下人托着那些精致的杯盘碗碟入内,而是见两个小厮合力搬进来一只铁炉,炉下盛着烧得红旺的炭,炉上架着一只银亮铁架。
少顷,又有人捧着几碟用竹签串好的肉块进来,她闻着味,似乎是羊肉,可仍是不明所以,在心中转了几个弯也猜不透,指着那顶炉架,开口道:“这些是什么?”
“你不是嫌那些饭菜难以下咽吗?今日吃炙羊肉。”祁明昀淡淡答她,随即吩咐人在铁架上刷油。
她那张嘴吃惯了粗茶淡饭,被那些俗物养得刁钻至极,珍馐佳肴摆在眼前竟味同嚼蜡,虽在他的逼迫下会勉强吞咽几口,但他一看便知她不爱吃。
今日心情好,索性再由着她的性子,顺她一回。
这羊肉简单易得,在炭上炙烤出来却口感焦香,外酥里嫩,再洒上一层滋味麻辣的花椒粉,她应当会喜欢吃。
温油经炭火烘烤,逐渐迸发出滋滋细微声响,不消片刻,阵阵油香便飘散而出,尽数钻入兰芙鼻
中,她吃过炖羊肉,也喝过羊肉汤,就是不曾见过眼前这等吃法。
她由心底生出几分好奇,凑到炉前:“羊肉还能这样吃吗?”
她仍是穿不惯繁琐沉重的衣物,往日一身轻捷装束,任是上山下地,蹦跳奔跑也不会束缚手脚,如今穿着锦衣华服着实是扭捏不适。
譬如此时稍不留神,衣摆便沾上炉沿。
祁明昀眼疾手快,捞起她险些被炭火燎燃的厚重衣摆,指了指桌前的檀木凳,“去坐着等,能吃了我会叫你。”
兰芙面色平淡,转身便过去坐下。
一串羊肉浸了油架在炉上烤,烤得外表焦酥,发出细密刺啦声响,肉香味弥散开来,她仔细一闻,油香中带着浓重的辛辣,似是花椒粉与胡椒的气味。蛮横的辣味破开口中的清苦,撩拨沉眠的味蕾,腹中开始叫嚣作响。
再烤了片刻,祁明昀逐了一行下人出去,门轻合上,房中便只有他与兰芙二人。
他将烤好的肉剔下竹签,蘸上辣粉,夹到盘中推至她身前:“吃罢。”
兰芙饥饿难耐,拿起筷子便夹了块肉进嘴。
羊肉炙烤得外皮焦脆,肉质细嫩,油水与肉汁在口中爆开,唇齿留香,竟吃不出一丝羊肉的腥膻,再加之花椒粉的麻辣鲜香,她咽下一块又夹起第二块。
“好吃吗?”祁明昀观她反应,料定她十分喜爱。
兰芙不语,只是轻浅点头。
“从前吃过羊肉吗?”祁明昀用得不多,将几盘肉都移到她身前,趁着她埋头嚼咽,主动与她说话,神色淡然舒缓,眼中只有她的身影。
借着幽暗烛火,纷飞大雪,二人似在秉烛夜话。
“吃过。”兰芙抬眸,嘴角还沾着一丝油花,“从前冬日,阿娘会做羊肉汤喝。”
羊肉难得,临近年关,得跑好几趟镇上才能买到半斤,羊肉汤一年冬天只能喝一次。可每次她都有一大碗喝,一碗下肚,便浑身发热,再也不觉得冷了。
“想喝吗?”
兰芙捏着筷子的指尖微滞,狐疑望向他。
他眼底平静无波,连那份犀利的暗芒也消沉许多。
“想。”她点头。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很快上桌,房内本就温暖舒适,汤碗中的热气熏扑在她脸颊,她脖颈泛起丝丝燥意。
埋头喝了一口,虽不如阿娘做的好喝,但味道还算鲜美,暖意顺着喉咙流入食道,四肢百骸都仿若要融化在这团温热中。
喝着羊肉汤,吃着炙羊肉,纷扬大雪竟也不知不觉下了一个时辰。雪夜寂静无声,院中几缕如豆光影透过纱窗洒进,映成一道浮动黑影。
一碗羊肉汤见底,兰芙手掌心都泛起细汗,正欲解开身上的厚重氅衣,便见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小公子来了。
她放开碗,倏然起身,她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墨时了。
祁明昀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为人父者,非但不尽半分职责,还将她们母子生生分离。
墨时此刻便在门外,她已是顾不上祁明昀的态度,拖开檀木方凳便欲夺门而出。
“等等。”
兰芙顿足偏首,却不见他眸中本该如约而至的阴沉。
他仍端坐不动,对方才那声禀报似是预料之中,望着她的背影,道:“出去问问他可曾用膳,若是不曾,便带进来罢。”
第075章 堆雪人
素雪飘坠, 静落无声,覆尽院中细微的窸窣嘲哳,鹅毛般的银白攀上树梢檐角, 少顷, 便唯余满地清白。
墨时已有许久都没见到阿娘了, 这段时日, 他早已习惯了下学回府后独自用膳温书, 而后独自上床就寝。
文渊殿不似从前在安州念的书塾,这里高屋大殿, 雕栏玉砌, 每日都有许多人替他铺纸磨墨, 弯腰提书匣,寸步不离围着他转。
从前的先生教的都是认字读诗, 而这里的先生锦衣华服,剑眉长须,每日除却认字外,还要他背诵复杂拗口的古文。
不过倒是不似从前的先生那般严苛,会用戒尺打他的手心, 盱衡厉色训斥他。他在这里犯懒好逸, 先生仍是一副笑脸相待,从不敢对他动怒。
可那个讨厌的人每晚会来他房中抽查他的功课, 检查他的课业,他若是答不上来, 亦或是看他哪几个字写的歪斜变扭,手心便要起几道红痕。
他自是不服, 曾故意将一杯滚烫的沸茶浇到那人身上,结果换来的便是被他拎到院中吹了半夜的寒风。
那人的防备心愈发深重, 他再也找不到时机偷拿刀片与花剪等锋利之物藏在身上,他想做什么,都能被他看穿。
那人甚至放出狠话:他若再敢自作聪明一次,便多一日不让他与阿娘相见。
他听了此话,才老实安分了这段时日。
今日在房中温书,窗外忽然雪白一片,他从未见过此景,不禁暗暗猜疑:空中的白云也会同雨一样落下吗?
雪白之物越落越厚,他打开窗牗伸手去接,掌心顷刻覆上一团白白的、冷冷的之物,俄而便融化消弭,只留下一滩湿濡。
跟随他身旁的小童道这是下雪,等雪停后可以去院中堆雪球玩。
他趴在窗沿,双手支起脑袋静候雪停,待洋洋洒洒的轻薄绒毛终于落得稀疏,有人便来传话,要带他去见阿娘。
他自是欢心雀跃,披上绒袄提灯跑去。
天色晦冥,风雪茫茫,皓色弥漫石阶,墙角腊梅迎雪而绽,如缀一身玉琨,花瓣红艳似火,澄清如许。
急雪回风,夜空竟悬着一轮冷月,泠冷清辉衬得雪色莹润光亮,许是哪簇厚重积雪压上树枝,枝桠清脆折落。
门开帘掀,绯粉身影撞入无边夜色,墨时眸子一亮,张开双臂跑过去,厚雪间留下一排小脚印。
“阿娘!”
温热的身躯随冷风而来,扑了兰芙满怀。
墨时还不及她腰身高,小小的身子却将她撞得踉跄。
孩童的嗓音清稚响亮,白嫩的圆脸凑到她跟前,脑袋埋在她衣襟上一圈细软的绒毛间,抬起清凌的眼直勾勾望她。
在她身前,他一直很懂事,也很乖巧。
兰芙倏然鼻尖酸涩,许多日积酿的思念如洪流倾泻,她缓缓蹲下身,捏了捏墨时红润的脸蛋,话音有些酸涩:“冷不冷?晚膳用过了吗?”
“吃了,我穿的很厚,一点也不冷。”墨时摊开掌心裹紧她两根手指,指着满地银白,“阿娘,我们去堆雪球。”
此刻风消雪停,院中一片白茫。
兰芙从前堆过雪人玩,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她似乎也只有墨时这般大。记忆中,要先裹两团圆滚滚的雪球,大的作为身子,小的作为雪人的头。
她教起了墨时如何滚出结实不易散的雪球,母子二人在雪地中奔来跑去,将那一树厚重的积雪薅了个精光,两双手掌冻得通红,绯红的脸颊泛起皱痛,竟也不觉得冷,还不肯罢休。
不多时,一个滑稽歪斜的雪人站在树下,两人蹲在雪人身前,眉开眼笑,交头私语,口中呼出团团热气,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祁明昀今日是有意放任兰芙与墨时亲昵玩乐,此时听着窗外的清泠笑语,他默默放下手中的奏折,缓缓踱向窗边,推牖探望,寒霜沾了满眼。
一只肥圆的雪人恰巧堆在窗边树下,雪人的身子挡了半截母子二人的身影,只见两个人蹲在昏黄灯影中,依稀有稀疏雪花飘坠在二人头上。
兰芙戴上了氅衣上的粉色兜帽,兜帽的边缘嵌着莹白的绒毛,风一吹,便细微收拢颤动,如数贴在她微微鼓起的侧脸上。
她就像个孩子一样,此时很乖,好像也只有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