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在祁明昀身旁五年,见过最多的便是他大发雷霆,下令杀人之时。后来即便是这位夫人来了,主子虽待她比待旁人不知依顺多少,可仍不改旧态,一贯傲睨自若,目无下尘。
主子与那位女子的情谊深重,这点不可置否。
可当看见主子每回责罚训诫她,听见院落时常传来女子的凄惨哀嚎时,他又想,主子待她,或许只是如对待一件合心意的玩物那般。
他今日初次见主子立在寒风中,顶着疲乏之色,以矜贵之身为一女子守夜。
如今,他已是着实看不透主子的心了。
“主子,今夜天寒,您添件衣裳罢。”他送上一早便熏得暖热的衣裳,殷勤理好袖摆与衣领,恭敬呈到他身前。
祁明昀满身都是浸骨般的冷意,他张开双臂,顺着袖口套入,久违的温热覆在身上,将凛冬寒气抵御在外。
庄羽怕惊动房内的人,极有眼力地悄声附耳:“主子,不若您去歇一歇罢,奴才在外头守着也是一样的。”
祁明昀眼袋下的鸦青深浓了一圈,他静听半晌,发觉房中许久没动静,猜兰芙是睡着了。
他欲点头松口,便听闻房内传来清脆的破裂声。
他心头一凛,破门冲了进去。
兰芙披被盘腿坐在榻上,摔了一只青花瓷盏,床前碎屑遍及。
她心头那根震荡的弦好似又被人重重一拨,惊起圈圈涟漪,混浊的双目满是惊惧,提声四顾:“谁?谁在外面?”
她睡不着,外头的一丝响动都能准确无误纳入她耳中,她听出是有人来了。
她不愿让祁明昀好过半分,单单吹一夜风,与那些落到她身上的疤痕相比,实在是轻如鸿毛。纵使知晓他是装模作样,她也想看看,他还能忍到何种份上,何时又会暴露本性。
被衾捂住她的头,祁明昀按住她慌张挪移的身躯,伸手掀下被角,露出她一双如同沾了水的湿润眉眼。
他拍着她无序起伏的背脊,轻声抚慰:“阿芙,没有人,是我在外面。”
她如今心神极度戒备,容不得生人近身,他料她定是听到旁人的动响,被异动所扰,故而反应才这般激烈。
兰芙心绪暂时安稳,胡乱点头,听了他的话,重新躺进被窝中。
“不要让旁人过来……”她拽扯他冰凉的衣角,沾了满手的湿露。
“好。”
三更已过,月落星沉,灰蒙空中飘坠冷露,应和呼啸阴风,濯透人的肌骨。
祁明昀唤人进来清理狼藉,再次推门出去时,赶了外头候着的庄羽走。
兰芙如今畏惧生人,又怎会容许旁的人替她守夜。
方才那声尖锐震响惹得他满心忧疾,望见地上那些薄光凛凛的锋利之物,他便想到兰芙那日倒在血泊中,浑身都是血,他背脊一凉,不敢回想。
天亮前的一个时辰,他背靠冷硬窗牖,寸步不离,也不敢合一丝眼。
初日破开沉云,照的院落渐渐亮敞,日影落到阶前,总算送走了整夜吹刮的寒风。
祁明昀又是一夜未眠,白日事务繁多,如何也没得安歇,赶跑了心头的倦怠,倒也提起了几分神采。
进门一看,兰芙睁着双眸,维持平躺的姿态,默默盯视头顶的帷帐。
他不知她是已然醒了还是昨夜分明也未曾入睡,坐到她身旁,问:“何时醒的?”
兰芙将耳旁的话语当做风声,置之不理。
她今日清醒多了,不再是昨日那副呆滞混沌之样,她能清楚地知道他是谁,能清晰地听到他的话语。
可她就是不愿理他。
她如今已经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脸,她的最后一丝念想,是在他无休止的凌|辱中缓缓枯败的。
祁明昀自己都没料到,他被捧惯了的身心,竟能伏低到这般地步。
她不应他的话,但他未有愠色,反而愈发倾注耐心。
他以为是因她的病,她才会对他如此冷淡寡言。
早膳布好,珠帘后热雾缭绕,香气四溢。
兰芙有些饿了,腹部开始隐隐作痛,搭上他伸来的手起身。她甚至想,就这样一直病着也挺好,至少无需再忍着极大的不情愿与他周旋。
譬如昨夜那般,独自躺在温热的暖阁,身旁没有他,她舒心惬意。
为了装得像些,且不引起他的疑心,她仍是不准下人在房中逗留伺候。
祁明昀欲照常替她绾发,才执起木梳便被她夺过,她对着铜镜梳齐发丝,将乌黑长发捋到肩前,编了一只麻花辫。
冬日的暖阳洒在人身上格外舒坦,昨日还畏惧明亮光线的她,今日凝视衣裙上点缀的斑驳光影,看的入神。
她坐在镜前,光斑跃到她娴静的半张脸上,那张脸病气未散,容颜苍白,却令人移不开眼。
祁明昀的视线随着她轻柔的举止移转,终是被一捋麻花辫搅起眼底的波澜。
他忆起了她当年一袭青色衣裙,编了两只麻花辫出门,回来时带了一块甜腻黏牙的糕点给他吃。那时,她腰间挂着的香囊里包着一只铃铛,她总爱戴着不离身,每走一步,铃铛便清泠作响。
那阵当年他嫌聒噪的声音,已有许多年不曾听到了,回不去的已经太多了。
她是为何会变成这样的?他们之间,又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没有人答他。
是他一点一点束缚她的欢脱,一点一点剥夺她与生俱来的明媚。
他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又是从何时开始错的?
兰芙已坐到桌前,默默捧着碗,舀起一勺米粥,她嘴里仍是清苦无味,不想喝米粥这等乏味之物,但却因腹中空荡难耐,勉强用了一小碗。
早膳用到一半,祁明昀忽而同她商议:“阿芙,我今日恐怕是不能陪你了。你若嫌烦闷无趣,府上各处可随意去逛,但是不要闹,好吗?”
他已撂下政务陪了她一日,案头上的奏折只怕是已堆积成山,今日是非得进趟宫不可了。
太医说她绝不可再受刺激,可她每回嘶喊尖叫,闹得那般撕心裂肺,毫无疑问,都会扰得她心神愈发激动难控。故而他对她百依百顺,只为不想看到她再摔砸东西、伤自己、痴癫喊叫。
兰芙服了汤药,浅浅点头,面上并无其他神色。
他走,她求之不得。
祁明昀并未带走墨时,留下他白日里与兰芙做个伴。
兰芙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推窗抬眸,视线在清敞雅阔的庭院间穿梭,目送一道游移的颀长身影上了马车。
车轱辘转动,留下一路深浅不一的辙印。
他走后,兰芙闷在胸口的一团气松落大半。
她不愿日日对着他那张脸,他走了,她倒乐得清净。
往日,他白日出府,留她待在府上,她若非是整日呢喃背诵那些复杂拗口的古籍诗文,便是学那些她提不起兴致的琴与画。
所学渗不进心里,一面学得吃力煎熬,度日如年,一面又在逼迫自己强提心神,只因他夜里回来
要查。
若正巧碰上他心情不好,阴着眉宇进来,她稍微错了丝毫,便会引来他无情的训斥。
新伤覆盖旧伤,疤痕都数不清……
从小到大,她都不曾挨过旁人的打,唯独在他手下,受尽了屈辱与折磨。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仅剩的畏惧也被拖得疲乏沉重,从前在他面前信手拈来的装模作样之态,如今也染上浓重的厌倦,无力再施展。
她不愿再同他亲近,哪怕是装,装到眼下也累了。
她因无视他而惹来的鞭笞不计其数,可她疼得多了,便学会了越疼,越忍着。
他偏执极端,疯症入骨,有些事分明就是他错了,可他向来都觉得世间唯他独尊,反过来扭曲她的心,逼她认错,逼她服软。
她能同他虚与委蛇,但她从未对一个狂妄自私之人真正低头。
大不了就将她打死,亦或是她自行了断。
举目四望,庭中残叶翻飞,风清日朗,可这偌大的院落中,总有一角如何也照不亮的阴霾。晨雾消散,旭日垂枝,挤进这高墙大院的日光,不及外头的暖阳万分之一明媚。
外头这时应是流风回雪,煦色韶光。
她若出不去这院墙,也不知还能在反复愈合又迸裂的伤痛中活多久。
若注定困在这一隅之间,她不要长命百岁,宁可明日就死了。最好死的利落干脆,神仙也救不回来她,让她再睁眼,便是春光新景,而不是他那张薄凉的脸。
墨时睁开眼便翻下榻,自己套上小袄,跑来找阿娘。
兰芙披了件霜色素绒萼梅披风,随着溶溶日影,独自踱步到廊庭中。服侍她的婢女得了令,不得近身跟随,只敢在远处看护。
兰芙难得能随心漫步,踩着石阶上稀疏浮动的暖芒,拨开簇簇修长绿竹,转到了后花园。
梅园暗香浮动,白梅玉瘦香浓,红梅娇艳醉日。
她正欲伸手折一枝,忽闻身后清稚响亮的喊声。
“阿娘!阿娘!”
墨时身形矮小,步子迈得浅,却因急躁跑得风火,手里不知捧着何物,紧紧裹在掌心。
待他近身,兰芙微微屈膝,捏了捏他通红白净的脸颊。
不知为何,她似乎仍被何物深深束缚心神,眼眸覆着一面镜,再难漾起涟漪。任凭喜怒哀乐都无法牵动她的言语举止,她心头僵滞,不愿开口。
唯独在面对墨时时,平淡无波的五官会稍染温和。
墨时揭开捧在掌心的油纸,里面包着一块褐黄色的山药糕。
他还记得从前与阿娘住在一起,阿娘从外头回来时,但凡买了糕点,油纸袋里总有几块山药糕。
他不爱吃甜物,却记得阿娘尤其喜欢吃,今早下了床便哄骗下人说想吃山药糕,得了一块热乎的便紧紧包起来,跑来找阿娘。
糕点白软绵糯,掀开油纸,冒出浅浅喧腾白雾,兰芙闻到这丝熟悉的甜香,思绪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她都快忘记它的滋味了。
那年她初次得了一块,便满心雀跃地拿回家与祁明昀分着吃。只吃了半块,却将那味道记了许多年。
初来时,她同祁明昀提过想吃山药糕,祁明昀忆起那年与她坐在门槛上同分的一块粗糙难咽的糕点,眉头一蹙,果断不允。
可后来,即便她将那些玲珑精致的糕点塞了满腹,也总觉得滋味泛泛,味道远不及当年那半块山药糕。
他不允,她也吃不到,久而久之,竟也不再惦念。
她心头一阵酸楚,眼眶又红了几分。
“阿娘,给你吃。”墨时拉着她两根手指,将油纸袋塞到她另一只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