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抱回床榻,掀起温热的被窝裹在她身上,隔着一层厚重布帛,紧紧扣住她摆动的四肢,不容许她冰冷的双手再伸出来胡乱摆动。
兰芙许是哭得累了,顺着他安抚的话,也不再折腾,就这般静静躺着,聆听窗外连天不休的呼啸风雨。
她口中泛起一丝腥气,是方才咬他时,他手腕流的血。
祁明昀坐在床沿,掌心一下接一下拍着拱起的被窝。
兰芙疲乏的眼皮接连开阖翕张,聒噪的雨声潜入耳中,听得时间长了,竟变得轻柔低悠,催人心神安歇。
她睡着了,清瘦的脸颊布满黏腻泪痕,祁明昀伸出指尖微触,温热绯红,灼人肌肤。
他身上的湿衣滴了满地水渍,他顾不上换,那股阴冷之感已死死粘连他全身,渐渐地,也不觉得有多冷。
他吩咐人打了盆热水进来,挽起衣袖,手腕上的牙印深红密匝,比起另一只手,似乎泛了些肿。
他不觉得痛,浸了方干净棉帕到水中,拧干后替她轻轻擦拭眼尾干涸的泪迹。
他们之间往后若是恩爱也好,亦或是她不肯原谅他也罢。
这般僵着,他也愿挖空一切心思待她好。
可无论如何,他们之间,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他是后来才从太医口中得知,她身子亏虚,当年生产时有过血崩之症,可谓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生产过后,因未及时调理,到如今已是用上再好的药都难以养愈了。
她生产时,他不在她身旁,而她拼命生下的孩子,他也不曾好言相待半句。
他往炉中添了炭,察看紧闭的窗牖,吹熄烛台,接着轻缓带上门,退至门外。门外寒风狂袭,雨拍乱枝,空中如是打翻了墨,黑得没有尽头。
他派去搜寻的一批暗卫也冒雨归来,皆是摇头无果。
他面色阴沉,嗓音镀上冰刃:“掘地三尺去找,若是找不到,你们也别回来了。”
第096章 策马去
上京城八街九陌, 人语马嘶,找一个人又岂是那般容易的。
两日了,祁明昀放任政事不管, 带着人大张旗鼓找了两日, 依旧全然无墨时的消息, 人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他每日最怕的, 便是回去后见到兰芙无比失落埋怨的眼神。
她的精神因此越发的差, 静养了这些日子才稍微好转的病情遭这一深重打击,再次急转直下。
她连药也不肯喝, 饭也不肯吃, 有一日他夜里回去, 下人匆忙来报房中起了火。
他心头大跳,破门而入, 便见满地焦黑的狼藉,窗纱被火燎了半边,帷帐与被褥尽数烧成了灰,灯屏镜台烧的只剩残垣。
兰芙发丝蓬乱,垂头坐在地上, 一道微弱光束映在墙上, 飞舞尘粒覆上她单薄如纸的身躯。
她一动也不动,褴褛裙摆垂在地面, 衣袖被烧了半边。
菡儿说,她以午睡为由, 遣散了院中所有奴仆,不准她们靠近一步, 她们不敢违背夫人的令,只好悄声退出。
半个时辰后, 房中突然浓烟滚滚,她们争相前来察看,窗台上竟窜起了明火,应是夫人趁她们走后,泼了灯油,点了烛台,才引来这场火。
万幸发现得及时,火势也不算大,下人提了几桶水很快便扑灭了。
可兰芙不肯出来,独自坐在地上,从午后坐到了傍晚。
祁明昀越听越怕,由脚底攀升起一股浓重的寒凉,浑身宛如浸在水中,凉意紧紧缠心,挥之不去。
她最是心软,也最是狠心。
她早就走到悬崖边上,万念俱灰,只因他拿墨时威胁她,她强行绷起一丝心神,才不敢寻死。
可如今人不见了,她的最后一丝惦念也断了,宁愿一把火了断,也不再留恋这世间一眼。
而他,早已被她弃如敝履,可有可无,她不会再想到他了。
可他,怎能失去她。
他不能失去她,哪怕她的病一辈子也好不了,他就在她身旁服侍照料她一辈子。
他将她抱进一间收拾出来的素净新房,缺月挂疏桐,今夜万籁俱寂,静得能听见细雨点洒在窗台,静得能听见两道一沉一弱的呼吸声。
他刚替她擦了脸,灯影照在她被热巾敷得微微皱红的脸庞,如一排锐刺扎在他眼底。他越看越心如刀绞,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企图拉她出占据她心神的深暗梦魇。
他强硬将她锁在身边,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他们纠葛交缠这么多日,他没有一丝办法令她回心转意,甘愿呆在他身边。他亲手将她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亲手弄丢了她唯一的牵挂。
她从那年遇到他,他到底给了她什么?他带给她的只有失望透顶与伤心愁苦,只有让她一想起他便深深颤栗的恐惧。
若是他那日没有这般强硬带她回京,她或许会自由自在地带着墨时生活在安州,还是同从前那般,恣意欢脱,会哭会笑。
兰芙的双眸幽暗无波,眼角不断有泪水溢出,不是为了墨时,仅仅是因这般平静地望着他殷勤的动作,那不知从何处奔袭而来的委屈与酸涩堵在心头,挤出了她的泪。
她真的很恨他,她恨极了眼前这个人。
他对她动过几次手,做过什么事,她都无比清晰地刻在心头,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没有力气推他,身躯渐渐被他的黑影覆盖,耳畔回荡着他一声接一声轻柔的呼唤。
她哭声愈重。
哭声直到后半夜才停止,她的眼底肿得像两只桃。
祁明昀用热巾覆在她眼尾,敷了一阵,浅浅消了些肿,他怕扰了她难得的安眠,壁上映着的两道身影徐徐分散。
他坐在床前望着她的睡颜,一夜未眠。
第三日,还是没有墨时的消息。
兰芙已不再殷切地问他关于墨时的消息,他只要进门,她便赶他出去,也不再摔砸东西,寻死觅活,一人能坐一日,从日暮坐到黄昏。
祁明昀知道她对他失望至极。
找不到人,他整日沉溺愧疚自责,他的那些令人噤若寒蝉的雷霆手段在此刻通通溃不成军。
为何就找不到一个
人。
他实在没脸不顾她的意愿强行闯进去见她,只能寸步不离守在门外,夜里听到她一阵窸窣动响,都觉得是莫大的幸喜。
持续几日,兰芙也不闹了,口中再也未说出过一个字。
前线战报频频传回,敌军攻下了漠北城,由此士气大涨,势如破竹,暂时不可能收兵,他们觊觎已久的是上京城无疑。
朝中整日惶恐,已有一批四大世家出身的老臣开始首鼠两端,不断有人逢早朝议事便称病告假,甚至被墨玄司截到这些人与北燕军暗通款曲的密信。
祁明昀亲自将这些人提到殿上杀了,杀一儆百,人人惶恐惴惴。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亲眼目睹血流成河,初次镇定自若,威仪下旨:李忠乱臣贼子,拥兵谋逆,谁若再敢首鼠两端,与其密信暗传,一律以附逆之罪论处,格杀勿论。
谋反罪名压在头上,刀剑架在颈侧,这才暂时熄了这一锅混乱沸腾的浊水。
北燕军还在一路南下,兵部的人一连几日未阖眼,日夜加紧编军与战马粮草运输事宜,忙得焦头烂额。
朝廷必须得派将领出征了,多等一日,便要多失一座城,上京便多一分危险。
是夜,刚下过一场疾雨,下人提着灯穿梭庭院,满地水泽泛起粼粼晶亮。
祁明昀回来时,兰芙已侧躺在榻上。
破天荒地,这次进来,她竟未出言赶他走。
祁明昀拾起她给予的怜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到她身边。
战况紧急,非同小可,他没有办法通通撂下政事不理,但他从未停止过找人,常常深夜,待她入睡后,他便亲自与暗卫一同去找。
清晨,他带着满身湿重露水回来,只为站在窗边看一眼她恬静的睡颜,只一眼,他又匆匆进宫上朝。
今夜回来得早,不论她愿不愿意听,是否会赶他出去,他都想同她说一件事。
或许明日,他便要策马出征了。
观她这几日吃得睡得都好,他也算能暂时松懈下一分心神。
“阿芙。”他试探着唤她。
他知道以往这个时辰她不可能入睡,她只是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同他讲话。
烛火又将两道身影交融在一处,难以分开,祁明昀越走越近,更令两道身影黏在一起。
“我明日要走了。”
兰芙异常清醒,她装了这么多日,甚至放的那一场火,无非就是想令他相信她因丢了墨时,万念俱灰,就算哪日死了,也是顺理成章。
她记着祁明昀同她说过他不日便会出征,她也不清楚到底是哪日,是以放肆地演了几日,便也开始收敛几分。
她要让他安心离去。
可听到他明日便走,烛火被门缝带进的风吹得跃动摇曳,她也蓦然抓紧被角,眸中有一丝讶异在跳动。
祁明昀缄默片刻,在等她的反应,见她并无抗拒之意,许是听进了他的话,只是不想回他,仅此而已。
他掀开帷帐,衣摆沾上床沿,昏黄光芒失去隔挡,顿然涌入帐中,照得兰芙的侧脸光洁白皙。
“阿芙,我在找,我会派人一直找。”他的浅音响起,格外清晰有力,“阿芙,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好吗?”
只要她在等他,他就一定会平安归来。
今夜,临别之夜,他将深刻领悟的一腔情思在她面前剖析挖出。
“是我错了,阿芙,是我错了,你等我回来好不好?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他待她,从来都不是像待一件可有可无的称心玩物,只是他从前宛如被蒙了心神,看不到眼前之物。
他的身旁,早已不能没有她,那反复浑噩,若即若离的五年,他不想再体会分毫。
兰芙泪珠如断线,心口疼涩交织,又因侧卧,似乎透不过气来。她不想让他听到她的啜泣,紧咬着唇,胸腔堵胀难耐,宛如撑满气的球即将爆裂。
他的这些话,若是早了五年说,他们之间就不会是这样。
哪怕是晚了五年,能提前数月捧入她耳中,或许也不会同如今这般痛心交缠。
可偏偏晚了五年,又晚了数月,他让伤痛率先填满了她的心,是以,便再塞不下其他的任何东西。
她不想听,她也不会再等他回来。
这段孽缘,也该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