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看到赵瑾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瞬间他很难形容,他竟觉得自己的大人有些陌生,并且瞳色中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仿佛经过了很久的岁月,那种漠然和肃杀。但那只是一瞬间,他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定定地看着陈风良久。
随即,赵瑾又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他曾御军数十万杀敌,曾一夜之间枭首千百,手上留下了厚茧和伤疤,但是眼前青年的手修长好看,只是极其的苍白,仿若终年不见日光。
而早已在一次暗杀中,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陈风,也出现在自己面前。脸上透着一种干净的茫然,也还不是那个被他封了指挥使,却意外惨死的正三品武将。
赵瑾知道,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回到了十数年前,一切都还没有走向崩塌的时候。
或者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已经回来了,否则不会每每看到谢昭宁,心中都会有强烈的汹涌,不会在姜家的田庄,看到那个背影的第一眼就爱上她。
只是前一夜,喝了一夜的千日春,吹了一夜的风雪,也做了一夜的梦,他终于从年轻的他的身躯中苏醒过来,两世的记忆终于融合在一起,他既是前世的他,也是现在的他。
他终于回来了,终于从漫长的噩梦中解脱,而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大乾朝没有失陷,谢昭宁也没有死,他却已经是十几年后成熟老辣,知晓一切的赵瑾。那么他就要……去拿回前世曾属于他的一切!
赵瑾看着庭院外的雪景,缓缓问道:“陈风,现在是庆熙几年了?”
陈风更是一愣,大人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他回答:“大人,眼下刚过了年关,已经是庆熙三年了。您是不是还宿醉难受呢,可要属下去熬一碗醒酒汤?”
“庆熙三年……”赵瑾念了一遍。
两世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纠缠,但他已不再混乱。
他终于想起了他之前所不明白的一切。
为什么他爱着谢昭宁,却要这般对她。赵翊究竟是怎么死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这大乾朝繁盛的山河是如何败落的,他都想了起来。这些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全天下除他以外无人知晓。他想的是,该如何好生利用这些事。
陈风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大人,方才从明堂传来话,说您暂时不必搬去重华宫住了。严大人会安排翰林学士到咱们府上来授课,要您先准备好。”
赵瑾听到这传话,却突然笑了。
不必搬去重华宫了,是赵翊对他开始有所保留了吧,前世也是如此。到后来他才知道,赵翊一开始选的人并不是他,只是那个人死了,所以不得已又选了他。而赵翊被他所做之事震怒,最后也真的没有选他。
但如今的他根本无所谓,他对太子之位根本没有兴趣,他想要的更多,想要他前世失去的一切,无论是至尊的权势,还是谢昭宁。他有许多的手段可以用,先知就是最大的优势,更何况除了先知之外,他还有别的很多东西可以利用。
只是……赵瑾眼睛微眯,想起了昨日他救了谢昭宁,可谢昭宁仍然对他的冷漠至极。他苍白的手指渐渐捏紧。这一世发生的事情,与他知道的事有了很大的差别,最大的变数就在谢昭宁身上。谢昭宁竟然不再喜欢他、纠缠他,反而嫁给了赵翊。她为什么会嫁给赵翊?她是什么时候认识赵翊的,她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他想起之前让陈风查的那些事,谢昭宁身边许多事都改变了,她的两位姐姐和继母被她所害,她的母亲和祖母都活了下来。
赵瑾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如果没有错,谢昭宁恐怕……也同他一样,她也是前世的她。
想到这里,赵瑾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从骨髓之中泛出。曾经那些纠缠怨恨又摆脱不了爱意的过往。曾经因为她的死而大开杀戒,曾经在侘寂的宫宇中等了无数的春秋,一年又一年,近乎绝望的在空旷中等待,又在绝望中歇斯底里,这些全部都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生命之中。
而现在他知道,她还活着,故人透过了时光的集结,终于向他走过来。
她还无知无觉,仿若白兔一样没有防备,悠然自然。
如何不令他兴奋,令他手指发抖的兴奋。
谢昭宁,你还没有死。
你没有死!
但是在此之前,一切都要缓而为之。赵翊大权在握,执掌天下,又极其的老谋深算和强悍,这世上无人能对付他。可是这天下间,总有一些是超脱赵翊掌控的地方,能将这些力量全部掌控,然后化为己用。
此时另一位副将黄德已经烧好了热茶过来,提壶给赵瑾倒了一杯茶。他道:“大人,您喝些热茶吧,祛祛风寒。”
他和陈风都是赵瑾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对他忠心不二,后来即便是跟着他干谋逆这样掉脑袋的事,两人也眉头都没有皱过。陈风虽为护他而死,但黄德却陪他走到了最后,赵瑾喝了口热茶,杯盏中升腾起的雾气,笼罩了他更冰冷的眉眼,他缓缓地道:“黄德,你暗中替我联系一个人吧。”
同仇敌忾这么多年,都到这时候了,也该见一见了。
黄德看着赵瑾也微微一愣,他也觉得大人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但又说不上来。以前的大人虽然也很冷,但其实喜怒哀乐很好猜。但是眼下的大人,好似……好似突然与君上有了些相似,他现在的面容,叫人一点也看不透。
他道:“好的大人,您要属下去联系谁?”
第143章
而大乾皇宫中, 昭宁却度过了一段极明快的日子。
赵翊每日晨起处理政事,午间两人一起进膳,到了下午他便教她读书练字, 晚上则是一起下棋,他教她如何布阵行棋,颇有进益。
以前昭宁不爱学,与曾经遇到过的先生都十分严苛有关。她于骑马射箭这些上很擅长,但读书写字实在是没天分, 总是惹得先生大骂她‘愚钝’, 说她‘朽木不可雕也’, 要大舅舅赔笑, 人家才肯教她。久而久之自然厌学。
但是赵翊教她却很是耐心, 从不动气, 她若是写得不好,就握着她的手写一遍两遍, 直到她写好为止。教书要是不懂,就无奈地看着她, 说了几次都不懂, 便直接堵住她的嘴唇深吻,等到他将气喘吁吁的昭宁放开时, 嘴角只剩下笑了:“师父对于这份教书的束脩很满意, 咱们继续吧。”
昭宁却脸红极了,往往女官们都还在屋内呢!
可是赵翊当真讲的极好,他讲东西能因材施教, 由浅入深。昭宁时常能感觉到, 这个人当真是知识渊博,博古通今, 她随便说什么他都能讲出所以然来。久而久之,昭宁竟真的突飞猛进,至少她觉得自己写的字终于有几分严整了,可以写在凤令或是宗务的批复上了。
只是自那獒犬扑人一事后,赵翊对她的出行很是在意。
昭宁发现自己每去一处,都有禁军跟随,且不能再随意去往禁宫,或是出宫回姜家去。甚至赵翊要求她不能随便接见外人。她心想赵翊大概是担忧她的安危,问他:“您可是担忧獒犬一事背后有人为?”
其实昭宁也并不全然相信那事是意外,只是她不想让师父和太上皇的关系更僵,所以当日才说不必再追究。
赵翊笑容微隐,随即摸着她的头发说:“自是如此……凡事不得不防。”
其实除了为庇护昭宁的安危,还有他更隐秘的,更深的一些原因,但是他不想告诉她,也不想吓着她。
赵翊既然担心,昭宁便没有拒绝。不过就是出行的时候跟随的人多一些,行动没这么方便罢了,她倒也还好。
只是两人也只轻松了年关的这段时日,很快赵翊便开始忙碌了。
因为新政的推行正式开始了。
虽有朝臣反对,但赵翊决定的事非朝臣能改,更何况朝中以严萧何、司马文为首的保守派反对新政,但也有以中书舍人郑石、新任枢密使宋应隆为首的改革派支持新政。是以新政在开封县区试点之后,便如火如荼地在全国铺展开来。新政的改革初见成效,国库收入开始缓慢增加,各地流民作乱的情况也略有改善。全国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新政,这是眼下最时兴,也是大家最关注的问题。
而昭宁也并不空闲,她一直都想师父体内的阳毒该怎么办。
葛掌柜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这也正常,凌圣手怎会好找。故她叫了曾经给母亲看过病的宋院首入宫觐见,问询这阳毒的详细,如何才能使师父在不用药的情况下撑过病发。自前任院首退休后,宋院判便做了院首,现在是太医局最德高望重的太医。昭宁与他也算是老熟人了,他对昭宁自然是毕恭毕敬,也研究了阳毒多年,提供了许多他曾想过的思路。只是最大的问题是,君上发病时根本无人能靠近他,所以一直也无法试验。
昭宁沉思许久,打算先做好准备,等师父下次发病时一定要试试。
不过准备还未做好,第二日下午,贵太妃便派了身边的杜若来请她过去。
原来是大乔所生的小狗崽终于满了两个月,昭宁可以抱回崇政殿去养了。
昭宁已经问过赵翊能否养狗,赵翊说养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只能养在前殿,不能带到厢房,也不可一起睡。昭宁已经很高兴了,早早地让人准备好了狗崽用的木碗,小窝,还有磨牙用的羊骨头。赵翊看她兴奋的模样,轻轻摇头叹气,倒也不说她什么,反倒让上林苑的官员过来,给狗狗做了个木头的小房子。小房子雕梁画栋,用料豪华,就放在屋檐下。万事俱备,只等着小狗到时间可以抱回来。
另外就是,贵太妃今日还邀请了邕王妃华氏入宫,一起商讨赵瑾的婚娶问题,她们拟好了一些人选,要昭宁一起去挑。
听了贵太妃的邀请,昭宁很是高兴,带着女官和侍卫迫不及待朝后苑赶去。
自上次獒犬之事后,跟着她外出的女官就换成了樊星樊月,樊星得知獒犬之事后就嘟囔:“倘若奴婢在娘娘身边,一脚便送那畜生去西天!”她二人也很喜欢狗,与她讨论着等小狗到了该起什么名字,该如何训练小狗如厕等问题。
昭宁也笑着听,她已经想了好些名字,回去问问师父有没有喜欢的。
言谈间,肩舆已经快走到临华门的夹道,昭宁却见到好几个官员面色肃沉自临华门而入,皆着绯红的从省服,匆匆朝着垂拱殿的方向去。昭宁伸手,示意肩舆先停住。他们行色太过匆忙,甚至未曾注意到坐在肩舆上的昭宁,否则都要跪下与她请安。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昭宁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天际低沉,铅云堆积,宛若墨色浓淡铺卷满天空,不是个很好的天气。
她心里有些惴惴的,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般。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事。
还是先去了贵太妃那里吧,真有什么事的,就在大乾宫中,她倒也能马上知道。
于是肩舆还是朝着庆寿殿走去。
等昭宁到庆寿殿的厢房外,还未走进去,就听到屋内有热闹的说笑声,听起来好像还不止一两个人。她跨过一扇紫檀木镂雕仙鹤祝寿纹的围屏,看到厢房内竟坐着五、六个人。除了贵太妃、华氏,竟连襄王夫妇,甚至景王赵决也在,立在贵太妃身边说笑。女官女使们也站在众人身边伺候,当真是热闹极了。
昭宁怕扰了贵太妃她们,未让女官通禀。故此时坐在罗汉榻上的贵太妃才看到昭宁来了,向她招手道:“昭宁,正等着你来呢,快来与我一起坐!”
众人也才反应过来,除了贵太妃外跪了一屋子的人,皆请安道:“皇后娘娘金安。”
昭宁贵为皇后,除太上皇、贵太妃外,其余皇室诸人哪怕是亲王见了,也得照行大礼不误。从前昭宁还不太适应,一群身着朱紫的朝中重臣,或是这些亲王王妃给自己下跪,现在渐渐也习惯了。
昭宁笑道:“都是一家人,诸位不必拘束,平身便是。”
她走过去在贵太妃身侧坐下来,众人也纷纷坐下。贵太妃才笑着跟她说:“今儿是巧了,我本只叫了明秀进宫,咱们一起商议阿瑾的亲事,却正巧襄王和淑娴也来请安。赶巧不巧的,决儿得了两只极好的山参给我送来。便都凑在一起了。”
赵决身着一件雪金色的锦袍,他仍然一副风流潇洒的打扮,笑道:“皇嫂可莫要说我厚此薄彼,给皇兄和皇嫂的那份已经送去崇政殿了。还额外送了皇嫂一盒由白獭髓和珍珠粉做成的面脂,望皇嫂用着喜欢。”
昭宁听赵翊说过赵决此人,他其实才是贵太妃的亲生子,但却从小在皇后膝下长大,所以与赵翊感情甚好。不过此人是个闲散亲王,平日就爱流连花丛,于勾栏瓦子里赏红依绿,就是给他一些要职也不肯要,说嫌太累。
襄王生得器宇轩昂,满脸络腮胡,身材健壮,的确不愧是曾带兵打仗过的。看到昭宁时神色有些僵硬。襄王妃沈氏却带着得体的笑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曾与昭宁有过龃龉。她看了看昭宁,与贵太妃说话:“娘娘若能帮着我们劝一劝君上,是最好的,瑞儿在宗正寺的确受苦了……”
贵太妃却有些为难:“你们也知道,阿翊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变过。说是要关一年的,便一天也少不得。”
沈氏又看向昭宁,目光中更是哀求:“娘娘,您可能帮着说两句?当日瑞儿他……他的确不是诚心冒犯您的!他也只是一时糊涂了!”
昭宁这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赵瑞被关宗正寺的事。
当时赵瑞大闹姜家,被她扭送去了宗正寺。后来赵翊御笔朱批,直接让宗正寺关赵瑞一年进行管教,襄王两口子现在唯这一个亲生子,为此上下奔赴想早日将赵瑞放出来,但君上并不松口。
君上不松口,昭宁自然不劝。何况她觉得赵瑞那样的人的确需要管教,真任由他在外面横行,也不过是给皇室蒙羞罢了。她道:“王妃,君上决定的事,我劝了君上也不听的。”
襄王突然站了起来道:“淑娴,算了,再说也没用的。关就关吧,关到我瑞儿在里面失心疯了,君上就满意了!”
说罢竟不告辞便往外走,沈氏面色微变,只能站起来向贵太妃和昭宁连连道歉,然后告退追着襄王而去了。
等他们走了,贵太妃也有些生气道:“这个襄王爷,他还有脸发火了!自己把赵瑞宠成那样,还想将人放出来,放出来祸害汴京城不成!当初便是你关他得好,以前太上皇护着他,现在君上可不纵着他了!”
华氏方才在旁一直未语,这时候才道:“襄王一贯脾气冲动,娘娘不必管他。”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大本老厚老厚的册子,笑眯眯地道,“咱们还是赶紧看人是要事!”
纸页翻动之间,可以看得出,这是一本汴京世家娘子们的名册。
昭宁嘴角也带上一丝笑容。她这个前婆婆也可爱得很,对旁人负面的情绪总是不在意的。即便是有人对她言语冒犯,她忘得也很快。甚至你问她时,她还会一脸迷茫地反问你:“有这样的事吗?”
医郎说过,这样的人才是福寿绵长的。可惜前世顺平郡王早逝,才使得华氏也早早地痛极而去。不过今生她看起来面色红润康健,是长寿之相。
眼看到了给赵瑾选妻的时候,赵决也站起来,说他还要去宫外有事,也告退了。
昭宁便和贵太妃还有华氏凑在一起,看这本汴京世家娘子的册子。
华氏道:“这是我前几日让宋官媒拿来的,都是现在大世家中的待嫁娘子,各方面也都很出挑。我已经挑了好几个,看看两位娘娘喜不喜欢。”
贵太妃也拿着翻看,跟华氏讨论这个好看,容貌精致动人,又是另一个书香门第,七岁便会作诗,似乎也不错。
昭宁翻看着,觉得一个个的都极好,几乎都是大家族出身,也都颇有学识,若是以前的她,恐怕连这本册子都上不了。只是她翻了一遍,却没看到林白乔的名册,她以为自己翻错了,再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她想了想,问华氏:“王妃,不知赵瑾自己可有什么心爱的女子?倘若他有,咱们倒也可能考虑一二。”
华氏摇头道:“他哪里有!问他总是这也不喜欢,那也不行的。否则咱们也不必翻这本册子了。”
没有喜欢的女子,莫不是华氏不知道?昭宁想了想赵瑾平日沉默寡言的样子,觉得倒是也有可能,她道:“我仿佛听人说过……赵瑾曾经救过太常寺丞林大人家的娘子,两人这些年颇有往来,他会不会,对林娘子有些意思?”
贵太妃还不知有这样的事,眼中微亮,拉了拉华氏的衣袖:“当真?你怎么没同我说过!”
华氏摇头道:“救是救过,但是他对人家无意。上次林娘子来送东西,他见也没见人家。”又说,“这孩子自幼在军营长大,对谁都是这样冷淡,谁也不知他心里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