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不远处的天际,夜里也能看得出云层很低,遮挡了月亮,漠北的风亦无法将云吹散。
他心中呢喃,如果能有什么办法,能让赵翊如前世一样病发就好了……
同样无月的夜,笼罩在大半个大乾的上空。可唯独西北仍然是一片郎朗月空,足见第二日仍然是个好天气。
等到了第二日一晨,西北果然是日光灿烂,落遍了兴庆府以及临近的贺兰山脉。
昭宁随着乔装打扮的禁军,带了樊星樊月,以及葛掌柜等人,经了五六日不停歇的跋涉,终于到达了葛掌柜所说的贺兰山脉西麓。
她让马车停下,撩开帘子往外看,只见贺兰山脉连绵起伏,初夏的群山宛若翡翠碧绿,山林蓊郁,高处又有云雾缭绕,不得窥见其全貌。
昭宁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听大舅舅说过,这贺兰山脉本是天上的仙人见西北穷乏,缺少绿野,特赐给西北人的宝藏。因此其山脉远广,密林之中又有仙人居住,不可轻易扰动。以前即便是同大舅舅打猎,也最多去的是山脉东麓,西麓从不会来。
这一路来果然是路荒草盛,除了几家猎户,竟看不到别的人烟。
虽然已经到了山脚下,可冯远却没有松口气。他不知这山林中会不会有未知的危险,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凌圣手。他恨不得马上进入密林之中一探究竟,但想着毕竟与娘娘一道,便先走到马车前,行礼问道:“娘子,您可要稍作歇息?小的见前面有一间废弃的猎棚,您可以烧水烹个热茶,再进一些汤饼点心。”
赶了数日的路,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昭宁此刻与他一样,恨不得马上进入山林。何况她并不累。
她道:“我与樊星她们方才在马车上已经吃过些莜面饼,还有熟羊肉。眼下不饿,也无需休息。你们若是需要歇息饮食,我们再休息便是。”
冯远及手下禁军等更无需休息,唯独吉安和葛掌柜刚下马来,有些气喘吁吁,但两人都摆手说无事,并不需休息,可以跟着一起进山林。
因此一行人便将马车马匹留在原地,大部分留在原地看守,二十名精锐护送昭宁上山,沿着一条生满杂草的曲径之路朝山上走去。
昭宁从小就在山里打猎,所以脚步轻快,樊星和樊月二人贴身护在她前后,走得更是毫不费力。只见周围树林越来越密,油松、云杉、杜仲丛生,只是越往里走,路越发的狭窄,而这些树却越来越粗壮,几乎是高耸入云。粗壮的树下面已不生杂草,只落着一层厚而松软的黄色松针,日光透过密林的缝隙斑斑点点的照进来,空气湿凉,除了鸟儿的啁啾外再无声响,越发显得空幽。
葛掌柜在前引路道:“上次小的来是猎户领着的,否则也找不到此处来。这里倒还是正常的路,走到里面就不太一样了。”
众人也有些好奇,这样的深山野林,再往里走究竟是什么?
随即走着走着,密林越来越稀疏,周围的山体开始出现裸露的灰白色的岩石。紧接着岩石越来越多,松树林却不见了,道路两旁尽都是嶙峋的岩石,形状各异,有如仙人跌坐,有如犬牙嶙峋,还有也如山峰起伏。走得再深入些,这些岩石铺成的路开始分岔起来,有时一分二,有时一分三,如羊肠小道,曲径通幽。
看得出这段本就是岩石堆叠之路,似乎被人巧妙的设计过,这般绕来绕去,越走在其中,越觉得头晕,仿佛处处都是看过的,又仿佛是陌生的,过半个时辰之后便已不知自己是身在何方。
一行人走了段时间后,葛掌柜抬头,看到两座仿若仙人斜依而靠的岩石,突然道:“诸位,方才这里我们来过。倘若再沿着这条路走回去,便是回到原处了!我上次同猎户们试了四次皆是如此,咱们无论是前行还是后退,皆是回到原处,不知该作何解。”
冯远和吉安面面相觑,两人一路上在强行记路,可这岩石路实在是太多,哪里能记得住。这依造天地自然之局所布下的八卦阵果然厉害,他们初还不信,现在是不得不信了。两人不由地都将目光投向了昭宁,娘娘这一路只默默跟着他们走,一句话都没说过。
昭宁不是不想说话,而且她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她记得君上说过,破解八卦阵的走法宛如棋盘行子,她刚才跟着他们,虽没出言,但也觉得他们走得没有问题。但她也记得这两座岩石,的确是已经走回来了,她想了想道:“这不是你们所说的八卦阵,此阵法应该是有变化。”
葛掌柜有些惊异道:“若有变化,解起来岂不是更难了?这该如何是好!”
冯远则问:“娘娘可是看出了是什么变化?”
昭宁闭上眼想了许久,在此岩石路中走路如行棋,每走一步她都记得,脑中浮出方才走过的路线。她仔细思索变化在何处,的确有一处不同寻常的路,她终于睁开眼道:“先往回走吧。”
一行人便又折返,绕过曲曲折折的路,回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条是来的方向,一条是方才去的方向。还有两条路他们未曾走过。
葛掌柜道:“这个路口我记得,我和猎户上次走过北向的这条路,仍然绕进了路线中,故方才并没有带你们走。但现在想来,说不定这些路中有出口,不如我们走这条试试?”
昭宁却道:“慢。”她指了指对侧的南向岩石路,问,“你们此前可试过走这条路?”
葛掌柜摇头道:“试过了,娘娘,这条更不能行,这是一条死胡同!走不通。”
可昭宁却又想了想,此处应就是出路,而葛掌柜想试的那个方向,只会再度陷入无穷无尽的绕路中。她道:“先试试这边吧。”
既然娘娘开口了,众人岂会不听。沿着南向的岩石路向前而去。
这条路与其余路并无区别,仍然怪石嶙峋,可是不知为何,昭宁却越发确定就是这条路。但等走到尽头之时,却只见一堵以几座怪石构成的石墙立于眼前,再不能前行,果然是条死胡同!
众人难免有些失望,葛掌柜自然也不敢有怪娘娘之意,只道:“娘娘,不如我们回去试试另一条吧,这的确是条死胡同。”
昭宁却道:“你回去试十次也是绕回去。”
她沿着那石墙两侧走动,想起年少时曾听大舅舅说过,贺兰山多地震,时常震垮山石,因此贺兰山的山石是可以松动的。她用手轻轻地在岩石上抠,终于她找到了一处怪石散乱堆叠之处,道:“冯远,你过来。”
冯远立刻小跑至昭宁面前,毕恭毕敬:“娘娘!”
昭宁指了指那墙体:“你带几个禁卫,朝着这个方向攻击,以你们的内力为合力!”
“是!”冯远猜测娘娘定是发现了什么,毫不质疑娘娘的决定,立刻带着三名禁卫拔出佩剑,朝着这墙体处以内力刺去。只见那墙体竟在这一轰之下碎裂,待灰尘散去之后,那破碎之口处竟然出现了一条岩石路。这岩石路与之前的不同,路面修得十分平整,且是径直向前的,不再曲折。
众人皆是一脸的惊喜,冯远道:“娘娘,此处真的能震垮!当真就是出路了!”别处的墙他们也试过,坚固如磐石,刀剑并不能破之。娘娘实在是厉害,竟能发现阵眼!
昭宁见终于找到了地方,也是心情一振,道:“咱们先走进去看看吧!”
一行人按捺住激动,走入这条曲径之路中。
众人在这路中走了一刻钟,只觉得四周越发的寂静,渐渐不再是岩石路,地上长出了草蔓,纠结缠绕,竟然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了。昭宁只觉得空气越发潮湿,且脚底下藤蔓越发的松软,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动一般。
此时打头的冯远突然回过头道:“小心!”
只见那旁边藤蔓丛霎时震动,突然蹿中出一只生得颈槽,黄褐白纹相交的毒蛇,朝着他冲了过去!冯远立刻拔剑砍去,同时大声道:“此蛇有毒,可能是蛇窝!”
与此同时,大量的毒蛇竟从四面八方游了过来,立刻所有人围拢到昭宁身边,樊星樊月更是贴身保护她,也抽出佩剑杀毒蛇。毒蛇虽多,可在场之人皆是高手,虽然杀得蛇尸满天飞,暂时还并未有人受伤。
昭宁认得这是贺兰山上极常见的剧毒之蛇,且还源源不断向她们涌来,只怕久而久之,禁卫们的体力迟早是坚持不住的,心里思绪万千。心想难道是她算错了,这竟不是生门,而是死路?是她带错路了?
她抬头看去,却前方众蛇游来之处,藤蔓掩映之下仿佛有一道石门,那石门之上藤蔓交缠,竟好似藏着一枚同样以岩石制成,脑袋大的石纽。昭宁顿时心头大喜,指向那个方向道:“冯远,想法子去转动那枚石纽!”
冯远听到娘娘之言,自然毫不犹豫,几下重踢将身前阻挡的毒蛇踢开,脚下轻点跃于石纽之前,一剑劈开藤蔓,以力转动石纽。只听得隆隆的迟钝声响,眼前的石门终于缓缓打开。而众人立刻庇护昭宁朝着石门跑去,同时一路斩杀着毒蛇。
待退到石门面前,禁卫军在外奋力斩杀毒蛇,而昭宁回头看去,却只见那石门后竟是个半丈深的沟壑,那沟壑下却是一条暗流,暗流上正停着一条不大不小的船,两侧仍然是嶙峋的岩石,藤蔓缠绕于岩石之上,不知这暗流是通向何方的。
此时昭宁却已经毫不犹豫了,有暗河在,此处定是生门。她道:“跳吧!”
樊星樊月毫不犹豫先跳了下去,稳住了船身,紧接着昭宁也跳了下去,她一跃落在了船头,船身虽然摇晃,可很快便稳住了。
随即冯远、葛掌柜连同十多个禁卫等纷纷跳了下去,等最后一人跳下来之后,那石门竟又缓缓地合上了。
船上竟有四只木桨,只是年深久远,木桨已经有些朽坏了,但仍然是能用的。禁卫们手持木桨,将船往前划去,只听得水声潺潺,抬头亦是岩石,并不知究竟身在何方。
众人只怕还有变数,因此船行得并不快。而昭宁看到周围的藤蔓越来越少,光亮越来越多,心却越跳越快,不知这暗河究竟通往何方,他们出去之后又会看到怎样一番景象,真的能够找到凌圣手吗?
前方两侧的岩石渐渐收拢,众人皆低下了头,船缓缓地划过了一道极其狭窄幽暗的隧道口。等过了这隧道口,突然光芒大盛,而众人眼前也是霍然一亮。
他们面前徐徐铺展开一副世外桃源般的景色,溪水潺潺,松林如涛,还有山花遍野,云雾缭绕,其间有木屋三两间,良田四五亩,甚至还有两个垂髫少年正在耕地,但仿佛并未听到有人来一般,手中的锄头不停。
这贺兰山深处,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不受外面战火纷乱的侵扰,可此处是何处,居住的又是什么人?
昭宁等人惊呆良久,禁军们使船靠了岸,他们下了船。
昭宁踏上了草地,正想让樊星上前,问问那两位少年此地究竟是哪里。却突然听到了一阵缥缈的竹笛之声,仿佛从山顶传来,伴着风声掠过松林,似有若无,清悦听懂。
昭宁不由抬头看去,只见从那半山腰的松林中间,有条以石条砌成的羊肠小路。小路上正缓缓走来一个须发皆长的老者。
他背着个竹编的背篓,穿着件简单的麻布粗衣,脚踏麻鞋,约莫七十岁的年纪,身形清矍,正横着一只竹笛在吹。方才那阵优美的竹笛声,似乎正是这位老者吹出来的。
他正半合眼沉浸在自己的竹笛声之中,也并未察觉来人。
昭宁一见这位老者,心中更是紧张起来。此人是谁?为什么会住于这山林之中?他会是他们千辛万苦多年,寻而不得的凌圣手吗?
第157章
昭宁带着众人上前去, 脚步放轻,不想打扰了老者吹笛子。
而脚下草地松软,走起来的确无半点声响。
山林间的微风吹拂起老者的衣衫和胡须, 越发有仙人之相,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
等老者一曲毕之,才缓缓睁开眼,一双墨色的眼眸透着清亮。他看到昭宁等一众人站在他眼前时,并无惊讶, 反而笑道:“我从山顶便看到你们在闯阵, 十余年了, 竟头一次看到真的闯阵成功的。你们可是来求药的?又是如何得知此处的?”
来的路上葛掌柜同昭宁说过。那枚发现凌圣手踪迹的药丸是从猎户手中收购的。附近有些猎户生了大病或是受了重伤, 便会来这贺兰山西麓的岩石路上求药, 若是运气好碰到老者下山, 便能得到一枚药丸。
难道……他真的就是凌圣手!
昭宁按捺着心中的激动,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老先生, 我们到贵地叨扰,并非为了求药。而是想找一个人。”
她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巧的锦盒, 将锦盒打开, 里头便是一枚暗红色的药丸,与当年昭宁用来给母亲治病的万金丸很是相似。
她道:“我们怀疑这枚药丸是一个当年曾誉满天下, 后来却退隐山林的传奇医郎所制, 世人恭称其为凌圣手。因有十万火急,关乎天下百姓存亡之事,才想要寻觅凌圣手的下落。所以晚辈想问您一句, 希望您不要见怪晚辈的鲁莽。”她继续说, “——您可就是凌圣手?”
老者听了她的话一愣,紧接着笑了笑问:“你觉得我是吗?”
昭宁心想这是什么话, 难道他不是么?她找错了人?
老者却没等她回答,又道:“你们来的过程历尽艰难,如果不是真有急事,想必也不会执着至此。你们随我过来吧。”
他收起了竹笛,率先朝中那几间小木屋的方向走去。
昭宁实在是疑惑,这位老者只问了这样一句话,其他什么也不说,他究竟是不是凌圣手,他又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
但都到了此处了,昭宁自然听这位老者之言,跟上了他的步伐。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石径两侧还有桃花树盛开,无人清扫的花瓣落了满石径。等上了平坡,只见有五间相连的小木屋掩映在桃花林之中,平台摆着一套竹制的桌椅。其中一间小木屋之中,似乎传来敲东西的声响。
老者穿过院落走向那间发出响动的木屋,径直将这间木屋的门推开。
昭宁等跟在他身后往里一看,屋内陈设了许多的竹架,竹架上又摆放了许多的各种草药、矿石。一个穿着件潦草脏污的粗布衣裳,头发十分凌乱,胡子也乱做一团,袖子挽到手肘,与仙风道骨没有半点干系的老者,正拿着一把铁锤在破矿石,他听到开门的动静也没有回头看,而是道:“宋老儿,你做什么来吵我,你明知道我这味药已经许多天没做好了,吹你的笛子去行不行!”
老者却道:“凌老道,有人千辛万苦来找你,不要再管你那个破药了!”他把背篓扔过去,“还有,你要的五年的黄芪采到了!”
昭宁难免有些吃惊,凌老道?难道这位衣衫凌乱,宛如街头流浪老者的人,才是他们找了数年的传奇人物凌圣手?
衣衫凌乱老者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他也并未看到昭宁等人,而是接过老者扔过去的背篓,从里面拿出一株新鲜的药材,欣喜道:“你可总算给我挖到了,这下那味药可以做了!”
老者有些无奈:“你先别管药了,我跟你说,有人有要紧事来找你。你快听一听,不要像你打发那些猎户似的,随便给一粒你那功效不明的药丸。”他又指着凌乱老者,对昭宁等人道:“你们要找的凌圣手——喏,已经几天未出这道门,也没有梳洗过的这位就是了!”
他真的是凌圣手!昭宁等人自然是欣喜至极,面面相视,都是满面笑容。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寻了十余年,终于找到凌圣手了!
冯远少时就跟着君上身边,依稀记得自己是见过凌圣手两次的,他先上前拱手道:“凌老先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我等是从宫中来的,的确是有要事相求,事关天下黎民,还请老先生能仔细听之,帮我们一忙!”
凌圣手终于看向来人,他生得一张清矍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冯远身上时,似乎思索了片刻,随即道:“你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小随侍……姓冯的那个!”他恍然,“难道是君上还是殿下叫你们来寻我的?”
昭宁则上前道:“老先生,实在是情形紧急,可否能坐下详谈?”
凌圣手往自己头上周身摸了摸,才想起自己现在几乎是副根本不能见人的模样,对她们道:“你们先去院中。” 又对宋老者说:“宋老儿,你先替我招待他们!”
说罢一阵风般冲向屋外,进了偏房之后关上了房门。
宋老者摇了摇头,请她们去院中小坐,让那两个小药童从地里回来,给贵客们上茶,陪他们聊天。
言谈之中昭宁才知道,原这宋老者是凌圣手的友人,当年陪凌圣手走遍天下寻觅药材,后遇到西北起了战事,两人当时为避战祸,才于贺兰山中隐居,这两位药童是他们抱回来的弃童,因听不见声音,也不能说话,所以被二人捡回来养着。
宋老者隐居多年,也未因昭宁等人的身份有何生怯,与他们相谈甚欢。
半刻钟之后,凌圣手换了件干净粗布衣裳,发也梳成发髻,终于收拾端整,向他们走过来,他只是因沉迷于研制药丸才衣衫凌乱,此时收整一新,目光明澈,哪还有方才凌乱似乞丐的模样,自然是神采奕奕,也同宋老者一样,有了几分飘然之气。
昭宁等正要站起来迎接他,他含笑摆手示意不必,先问冯远:“这位女娃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