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抬起头,看到赵瑾领数十万大军骑马而至,风猎猎吹动他的斗篷,他的面容带着一种漠然的肃冷。他身后列队而站的,竟不止是叛军、契丹军,还有身着褐色玄甲,面容深邃的军队,这不是契丹军的装束。
他身侧与他并骑的,也是个如此打扮的人,此人面容冷厉,胡须满面,头戴红缨铁盔,一看便是一员身经百战的大将。此人说话道:“大乾皇帝出事,正是大好时机,赵大人,可以开始了。”
听到此人说话的语气,昭宁立刻知道这些人是谁了。
这些人是女真部的将士,领军的这个,恐怕是女真的某位大将!
女真部本也属于契丹,骁勇善战,实力强横,绝不在当年的契丹之下。可后来女真首领不满于契丹的统治,独立成国,与契丹决裂。怎会和赵瑾、契丹联合,要对付大乾朝!
昭宁终于明白了,难怪赵瑾说这是个必杀局,他亦是重生归来,知道契丹根本不是师父的对手。所以联系上了女真部,想要三方联手,对师父下手!
他做了太多的谋划和打算,机关算尽,就是要真的杀了大帝!
赵瑾冷漠地看着昭宁将赵翊抱在怀中。
赵翊清醒的时候,自然足够使人畏惧,可是现在他如他所预料那般,赵翊为救谢昭宁,因为余毒昏迷不醒,那这些人便群龙无首,再无需忌惮了。
一切明明如他预料,但是看到她将赵翊抱在怀里,那样的哭,仿佛余生眼里只有他,所有的生机都维系在他身上,还是令他感到扭曲的嫉妒。
这是他前世就已经感受过的,曾令他的嫉妒如附骨之蛆的痛。
他袖中之手缓缓掐紧,道:“谢昭宁,他醒不过来了。省点力气,你直接过来吧,我还可以考虑留他一条全尸。”
昭宁却对他满心的愤怒,冷笑道:“赵瑾,你若想动手,也杀了我便是,否则就滚开,带着你这些契丹女真的宵小滚!”
赵瑾看到了她眼神之中,对自己浓浓的厌恶,一时间如针刺般扎进他心中。他能忍受很多的事,却忍受不了她用这样愤怒而厌恶的目光看自己,让他觉得像是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段他再也无力改变的岁月。
他也冷道:“好,你不过来,我便亲自来抓你,到时候有什么死伤,就别怪我了!”
说罢挥手,便要令身后的数万大军而动。
可正是大军要冲锋之时,突然有一道懒洋洋的熟悉的声音,从昭宁背后遥遥传来:
“赵瑾,你说这话,为时尚早了吧!”
昭宁回头看去,顿时眼眸一亮!
在她身后,竟有数万的大乾军队奔涌而来,伴随着滚滚的马蹄声。前列的皆是骑马的精甲军,盔甲被火光照得发亮,而领头之人,那俊逸的面容,眼下的红痣都令她感到十分熟悉……居然是顾思鹤!
他身着山子甲,面容一如往常俊逸,只是在边关呆久了,面色晒得有些黑了,气势比从前凛冽许多。他在山脚下勒住了缰绳,给了昭宁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笑容满面地看着赵瑾:“是不是,嗯?”
昭宁心中微动,顾思鹤竟然会出现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他居然愿意参与战争了!
不知是谁说服了他,还是他终于想通了。
赵瑾却只是冷笑:“顾思鹤,原来又是你。从前我们斗了这么多场,都没有结果,正好今天,来分个高下吧!”
顾思鹤也冷笑道:“求之不得!”
又低声对昭宁道,“吉安带着药来了,你抓紧唤醒君上,我先顶住!”
说罢一夹马肚,顷刻上前,立刻与赵瑾打了起来。而与此同时两边大军皆动,都冲锋陷阵交战起来。一时场面宏大,蔚为壮观。
昭宁知道顾思鹤厉害,却不知他与赵瑾究竟谁更厉害。他所带人马毕竟远少于赵瑾,要同时对付叛军、女真和契丹,极其艰难。昭宁知道倘若君上再不醒来,恐怕顾思鹤仍然敌不过这些人。
天下间,除了正在她怀中昏睡的赵翊,无人能打败契丹与女真的联合。
可是此时赵翊脸上的青紫色越来越深,别说醒过来了,倘若再得不到救治,师父恐怕顷刻就要丧命于此了!
昭宁想起方才顾思鹤同她说,吉安带着药来了。吉安在哪里?他带着什么药?
昭宁四下看去,却并未看到人。
这时候,她听到旁侧有人小声地道:“娘娘,娘娘,吉安在这里!”
她这才发现吉安穿着件极不起眼的灰色衣衫,在旁侧的一块巨石下躲避,冲她挥了挥手。在契丹军的眼皮底下,悄然穿过了铁骑营的将士,到了她身边,他手里还捧着一只黑漆木盒:“娘娘,这里面是凌圣手刚炼好的药,您快给君上服下吧!”
昭宁一喜,忙将木盒打开,见里面是一粒黑沉沉的药丸,闻之的确有股奇特的药香,她心里有无数的疑问,吉安当日同宋老者他们在一起,不是随着禁军转移了吗?这药又是从何处而来?
她问吉安:“这当真是凌圣手练的?”又问,“你怎么会同顾思鹤在一起?”
吉安道:“说来也巧,当日我们带凌圣手离开,遇到赵瑾的人沿路追杀,幸好顾大人路过救下了我们,带我们回了西平府。凌圣手到西平府之后,便立刻开始练给君上祛毒的药丸,三日才得了这么一粒。只是他说……”
吉安微微停顿,“因为炼制得太仓促,此药也许能解君上之毒。但若是君上已经陷入昏迷,此药也许并不能使君上醒来,需要您人为将君上唤醒!并且……有一定的几率,君上会再醒不过来。凌圣手说,无论是什么结果,希望娘娘您都不要难过。”
昭宁握了握那枚药丸,方才的喜悦顿时凝滞了,变成了沉重。
但此时实在要紧,也绝无其他办法,只能将此药就着囊中水与赵翊服下。
片刻之后,赵翊脸上的青紫色的确减退了些,人却没有醒来。昭宁再等一会儿,见他当真没有醒来的迹象,眼眶又是一红,难道他真的……会醒不过来吗!
她拉起他的手,将他的大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的掌心微有些粗糙,却透着冰凉。以前他的手总是很暖和的,冬日的时候,她若是两颊冻得冷了,便将他的手拢起来取暖。他也笑着任她拉自己的手,可是现在他却全然无反应。
昭宁轻轻唤他道:“师父,你快醒来呀,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你说……以前是我错怪了你,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可是你却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怪你了,你醒来呀,你不醒来怎么能听得到!”
可是他仍然没有醒过来的模样。
她的泪水不禁流了下来:“师父,我的字还写得很差,棋也下得不够好,你若不醒来,还有谁来教我。你若不行来,冬日里还有谁来给我暖手,我若是被人欺负了,还有谁可以来救我,师父,师父……”
她的泪水缓缓流下,渗透进了他的掌心,濡湿了他的指缝。
赵翊眉梢微微动了动,但他仍然没有醒来。
他沉浸在了一片无边的梦境中。
第162章
那是春日明媚的日光, 寒天凛冽的风雪。
可赵翊梦到了一段巨大的悲伤和尖锐的剧痛。
他梦到很多年前,自己收复西北时受了伤,在药王庙养伤时, 遇到了少女时的昭宁。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这是曾在西平府的时候,他救过的那个小女孩。
昭宁每日来对着自己的金身像说话,絮絮叨叨,他觉得好笑, 在神像背后答应她。小姑娘吓了一跳, 问他是否是神像显灵了, 他心想, 这般说也没错, 的确是显灵了, 可怕吓着了她,只告诉她自己是寺庙中的僧人。
她救了病发的自己, 后来他爱上了她。他察觉自己爱上她的时候,却心起悲凉, 他知道自己余毒极深, 不能长命,又如何能耽误了她。
有一日, 她哭着跑来, 却是诉说她的爱而不得,他更是心中惊惧,原来她已有所爱之人!听闻她另有所爱之人, 时常出入顺平郡王府, 他便误以为她喜欢顺平郡王,他既不能长命, 又见她爱得这般苦,便忍着万般的痛,决定成全她的幸福,赐婚了她与顺平郡王。
后来,她成了顺平郡王妃,却在一场宫宴上,无意间中了迷情之药,被他所救。倘若不解她之药,她恐怕身体会大受损伤,两人便有了肌肤之亲。
从这一刻开始,他终于决意,不再管其他,哪怕冒着强夺侄儿之妻的骂名,哪怕她不喜欢自己,也要将她收到自己羽翼之下,好生护着她。
可不想此时战事爆发,为抵御契丹收复幽云十六州,他御驾亲征,当他已收复幽云十六州中的一大半时。却听到汴京传来噩耗,她被赵瑾所陷害,失了权势,发了大病。
他惦念着她现下该如何凄苦可怜,因此在战场上惊惧走神,被敌军砍伤了胸膛。待赢下这场战役后,他暂时让宋应隆领军,立刻赶回了汴京。
等他再次看到昭宁时,只见那个从前骄傲耀眼的小姑娘,却无比可怜地在偏院的屋檐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睛看不见,不许任何人靠近。他震怒,把赵瑾下了台狱,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喜欢的不是赵环,而是赵瑾!
他无比的悔恨,这个悲剧是他造成的,是他给她赐了婚,也是他将她推向了不幸!
当得知其实她那日之后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却因为惊吓过度流产之后,他浑身都在抖,他想要靠近她,可是醒来的她却神智不清,听到男子的声音便害怕,他只能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自己是一个哑奴,来伺候她的,名唤阿七。又写下:别怕。
久而久之,昭宁终于接受了他,她逐渐的好转,开始笑,开始依赖他,她问他:阿七,你为什么叫阿七啊?
他心想,因为他们在寺庙里相遇的那日,正是七夕节啊。
她说:阿七,我总是吃你做的东西,你喜欢什么呀?
他想起她初来给他的金身像上供的时候,带着是一盘燕子形状的枣糕,便在她的手心写:我喜欢吃枣糕,顿了顿又写:我从来没吃过。
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汴京的繁华之处:阿七,我听人家说,汴京的御街有十多里长,周围都是街肆,热闹极了。还有金明池,琼林苑御宴,种满了奇花异草。我以前眼睛好的时候,想去却不能去看。现在即便能去,我的眼睛也看不见啦!阿七,你若是能说话,就可以告诉我,汴京有多好看啦!
他听得心中酸楚无比,红了眼睛。想了很久,亲手用木雕做了一个汴京,带着她的手去感受汴京的每个角落,告诉她,这里是大相国寺,这里是金明池。她好奇地一一摸索,两人用两根手指,一起走在‘汴京城’中,们是两个残缺的旅人,但是在这个小小的沙盘上,他们好像都能说能看了,他们好像提着琉璃灯,手牵着手,穿梭在汴京热闹繁华的街肆上,那么轻盈,那么美好。她哭到哽咽。
可后来,她的情况却越来越坏,甚至有时候连他都认不出来。宋院判说,假如再寻不到药,她便有性命之虞。同时边关的情况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于是只能与她告别,说自己去给她寻木头来做雕刻,半个月就归来。却是出征北伐,打下了幽云十六州,随即立刻去了岷州给她寻药。
岷州的雪山终年酷寒,凶险无比,除了他外,没有人能到达山巅采到寒山雪莲。
他迎着朔北的风,在凛冽的雪山上艰难而行,其实这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坏了,中毒太深,经脉逆行几乎每日都会发作,根本支撑不了太久,可想到她在家里等她回去,想着她的病,他仍然咬牙往前。
他战胜了酷寒和无数的狼群,手下皆一一败退,独他支撑到了最后。
终于在一道冰裂的缝隙中找到了寒山雪莲,想到她终于有救,他高兴极了。可谁知,接下来他遇到了雪崩。积雪如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带着他轰然落下了数十丈长的陡坡,他想着要回去见她,答应过她要回去,因此强行咬牙支持,从积雪深处爬起来,此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毒发了。
毒发令身体越来越痛,越来越冷,手指已经在战栗。可是即便脚步蹒跚,他还在往前走,用长剑做拐杖,用手脚做攀登。因为知道她在等他,她在满怀希冀地等他回去。
但是在一片皑皑的冰原上,他终于倒在了冰原上。如山一样的人,终究还是轰然坍塌。
赵瑾带着人骑马来了。
赵翊知道,自己若是身亡,这天下终需要有人庇护,所以没有对赵瑾下杀手。
赵瑾恐怕已经做了摄政王。不过他做不了皇帝,因为赵翊也同时暗中扶持了顾思鹤,而顾思鹤绝不会让他当皇帝,他要让这二人相互牵制,保这天下的太平。
他看到赵瑾走到了他的身边,衣着荣华,漠然地看着他。
赵翊此时因为毒发,浑身如裂开般的疼,连起身都做不到。缓缓地伸出手,把藏在怀中,即便遇到雪崩海啸,也完好无损的寒山雪莲交给了赵瑾,声音嘶哑地道:“带回去……给她…… ”
不必他说,赵瑾就知道他要给谁。而他知道,赵瑾一定会照着他说的做。
赵瑾接了过去,他垂下眼眸看着手中雪白的寒山雪莲,他道:“皇叔……我实在是佩服您,已经中毒这样的深了,还能收复幽云十六州,还能去雪山之巅为她寻到药。只可惜,你们终究是缘分太浅,从来也是不能厮守的。回去之后,我会告诉她,阿七已经被我杀了,想来,她也可以死心忘了你了,毕竟,她一开始最喜欢的是我。”
他又缓缓俯下身,继续说:“不过,可以告诉皇叔一件事……你知道昭宁为什么喜欢我吗?您还记得,您是太子的时候,我同您一起去西平府吗,那时候,您救了一个小女孩,但是让我送她回家。”
他笑了:“昭宁说,她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我的呢。当然,我也绝不会告诉她,她认错了。”
赵翊闭上眼,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仿若有千般的波涛海浪涌起,仿若星辰在大地的尽头碎裂。他想起她,想起两个人错过的一生,想起她在荒院里,瞎了眼睛等他。他嘴唇紧闭,流下了眼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瑾终于带着人走远。
赵翊独自一人留在冰雪之上,眼瞳渐渐暗淡,雪花落在他的眼睛里,他想再看她一眼,想再听她笑着问他话,恍惚之间他甚至听见了她明媚的声音:
“阿七,你不能回来太迟了,你若是回来迟了,我就不给你准备礼物了!”
“阿七,我还想喝你做的鸡汤,你回来之后,又做鸡汤给我喝好不好?”
她拉着他去看她根本看不到的星星,跟他说:
“阿七,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到来,他能永远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我。阿七,你可以永远不离开我吗?”
那时候他在她的掌心写下:好。
于是她满足地拉着他的手,在漫天的星辰下,偎依在他身边睡着。
赵翊的眼中涌出了热泪,手指渐渐僵冻,从未这样的哭。
可是现在他就要死了,他食言了,他要离开她了。
他不怕死,却怕她在等他,却永远也等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