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放下笔,招手让儿子坐下来,仍给他倒茶,道:“叫你来,只是随便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姜焕然捏起茶杯,闻了闻杯子里的茶叶,立刻判断出母亲这茶叶至少已经煮过五遍水了。他放下茶杯,眼睛映着桌上跳动的烛火,道:“母亲是想同我说昭宁妹妹的事吧?”
盛氏微有些意外,但随即又不意外了,儿子着实智多近妖,平日她想瞒他什么,也是瞒不住的。
盛氏便也不装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道:“的确如此,叫你来是想你日后好生待你昭宁妹妹。你平日虽对她笑,母亲却知道你不喜欢她。日后不得如此,你是我唯一的嫡子,昭昭又是我养大的,你们二人须得和睦才是。明日浴佛节,你也一起去进香吧。”
姜焕然嘴角一勾:“然后呢,您以后又是什么打算,叫我与她交好,陪她去进香,莫不是日后——”姜焕然抬头看着她,语气甚至有了一丝讥讽之意,“——您还想叫我娶她?”
盛氏一愣,她没想到她给儿子来直接的,儿子也给她来直接的。盛氏略微有一些尴尬,她的确有这样的念头,她觉得昭昭处境不好,容貌又出色,日后只怕她人生坎坷,想着若是自己的儿子娶了昭昭,她与昭昭亲密无间的,且凭儿子的手段,定能将昭昭护得周全,盛氏从未疑过这点。
盛氏被姜焕然突然如此说,哪里能承认,只能嘴硬道:“母亲没有这样的打算。”
姜焕然只是扫了母亲一眼,又道:“当年西平府初定,明明您与父亲都不能妄动,但为了将她送回来,父亲还耽误了一次晋升的机会。她这个人,又凭什么值得你们这般对她?”
盛氏轻咳:“没有这样的事,是你误会罢了。”
姜焕然却也不和母亲辩驳,他仍然笑着说:“母亲说不是,那便再好不过了——母亲放心,昭宁妹妹毕竟是我亲表妹,您交代的事情,我还是回去做的。”
他站起来,依旧是如此的风度翩翩,给盛氏行礼道:“孩儿退下了。”
盛氏一整个人被说得毫无还手之力,都呆住了。她长叹一口气,对伏云道:“他对昭昭偏见甚深,又有父亲庇佑,可当真是没法子。”
伏云半蹲下,给盛氏捶腿道:“您也别急,强扭的瓜不甜,何况还是咱们少郎君这样有个性的人物。您且看他听老郎君的话,实则他不想做的事,谁也奈何不得他。”
盛氏喃喃道:“我何尝不知道!”
只是她见自己儿子这般品貌,总觉得与昭宁是很合适的。他成日里忙于他的科举,虽大有成就,旁人都恭奉他,不少娘子也对他献殷勤。可他看再美的娘子都是粉骷髅,他祖父给他找的那些相宜的世家娘子,每个他都彬彬有礼地应对,但又有哪个真的动容了?唯独对昭昭,他才是真的……不喜欢。
但伏云说得对,她就是想强求也没办法,焕然不同意,父亲也定是不会同意昭昭嫁给焕然的。
罢了,还是看他们的缘分吧。
第32章
次日一早, 谢昭宁便从盛氏的床上爬起来,同大舅母一起梳妆了,前往姜家影壁, 等着一起出发去三圣寺。
到了影壁,谢昭宁见着了昨天未曾得见的二舅舅、二舅母。
二舅舅生得与大舅舅有几分相似,不过长年经商,淫浸酒肉中,长得更胖些, 似乎比大舅舅年纪还大些的样子, 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谢昭宁看着他, 就有种看见了长胖的大舅舅的感觉, 甚是亲切, 也笑着屈身回礼。
二舅母柳氏是个温柔且话少的妇人, 出身门第不高,说话温言细语, 但是人很羞怯,受了谢昭宁的礼便不再说话了。
盛氏就在谢昭宁的耳边轻声嘀咕:“……多少年了你二舅母还是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性子。”
盛氏想到自己初回来时, 本想拉着柳氏促膝长谈, 回忆一下这些年未曾见着的颠沛流离,两妯娌久别重逢的欣喜, 可偏生柳氏涨红着脸, 翻来覆去地就是‘辛苦’、‘不容易’几个字,说得盛氏自己好没意思。
谢昭宁看着大舅母郁闷的脸色却笑了起来。
大舅母这话并没有什么坏心,她只是想同柳氏亲近些罢了。
随即马车里响起两道惊喜的声音:“昭昭, 昨儿我俩出门去了, 你真的来了啊!”
谢昭宁抬头就看到二舅母身后的马车上,探出两个少女的头, 皆是看着她笑容洋溢。
这是谢昭宁的两位表姐,姜芫和姜茜,都是二舅母所出。
两位表姐同母亲的性子并不相似,反而很是活泼大方,倒是同盛氏宛如亲母女般。热情地拉着她去马车上坐,让她窝在两人中间,拿出准备好的各色果子、糕点给她吃。
上次见面时,谢昭宁曾帮她们寻找到了不见的狮子猫,若非谢昭宁及时找去,那猫怕是会淹死在水塘里,就此两位表姐待她不一样起来。车厢里正躺着那只猫,雪白长毛碧绿眼睛,正躺在软垫上舔毛,并不怕人。
“昭昭你吃这个,这是咱们顺昌府特有的果子,里头是玫瑰花卤混着花生的馅儿,是我亲手做的。”姜芫手里托着一个海棠花模样的果子,要叫谢昭宁尝尝。
“昭昭你尝我这个,我是用芝麻红糖做的馅儿,香甜可口!”姜茜手里又拿着个金鱼形状的果子,也一定要谢昭宁尝尝。
两个表姐不喜诗词书画,偏喜欢钻研吃的。给谢昭宁吃了她们亲手做的果子,还非要谢昭宁说出个好坏来,谢昭宁为难起来,她们便为了谁做的糕点好吃而争执起来。谢昭宁看着她们争得热闹,坐在两个表姐中间也被吐沫飞溅,却觉得车厢内格外温馨,她伸手摸了摸那只狮子猫,想起自己上次为救它,还差点摔伤了。
狮子猫大概是认得自己的救命恩人,懒洋洋地喵了一声随便她摸。
随即外面传来热闹的说话声,透过窗扇看出去,只见是两位表哥拱着谢宛宁而来,两位表哥对谢宛宁甚是讨好,手里提着食盒,说她可以在礼佛的时候饿了吃。谢宛宁笑得身子微颤,美目流转,两位表哥便如打了鸡血般,更是振奋。争着要在谢宛宁面前表现,给她驾马车。
两位表姐看到此景,却轻哼了一声,姜茜道:“两个没脑子的蠢货。不知羞耻!”
姜芫往嘴里塞了个果子,也跟着点点头。
缓步走来的姜青山笑呵呵地看着,他是看着宛宁长大的,觉得谢宛宁孝顺懂事,昨天谢宛宁还将自己做的护膝送给了他,很是妥帖暖和,对两个孙儿喜欢她并无什么意见。
随即他又看到了谢昭宁,想到上次她任性顽劣,非要在屋中烤火,几乎将厢房烧了大半的事,脸色又冷淡下来。烧毁房屋差点累及下人性命,这是姜青山不太能容忍的。
谢昭宁轻轻一叹,知道此前的事的确是自己的过失,外祖父对自己有偏见倒也正常。
她对着外祖父屈身,外祖父只是淡淡点头。
不远处姜焕然和谢承义一起过来,谢承义这辈子于读书举业上极不擅长,知道大表哥竟然夺了解元,很是佩服。京东西路多少秀才,多少书香门第的郎君,多少年的寒窗苦读,能得一个解元,已经远不是勤奋能说的了,那是绝对的天资聪颖。
他佩服姜焕然,姜焕然正好几句话就将他绕晕了去。两表兄勾肩搭背仿佛关系极好。姜焕然正认真地跟他说:“你若入右卫,不必以功业去拼。你们右卫副指挥使有个毛病是喜喝酒,也喜欢斗酒,你潜心钻研喝酒之术,将他喝倒了,日后必得晋升……”
谢昭宁嘴角微抽,他这是出什么鬼主意!姜焕然就是这般人,表面看着仿佛一派正经,实则肆意妄为,任何事情在他看来是没有原则可言的,只要能达成目的的,便都是好事。譬如他日后想要控制僧牒发放,便劝新皇兴修庙宇,闹得天下民不聊生一样。他才不在意你日后是什么下场。
还比如他说冬日里鲜花若是不开,便用炭火去烘,花热了自然会开。她听了信以为真去做,却不小心点燃了西厢房。你若去怪他,怪什么?他只是这般一说,谁让自己听进去了要去做,谁让西厢房布置了许多幔帐,稍不注意就会被点燃。
只怪她前世自己蠢,竟如此轻易步步走入他的设计中,不过倒也不怪她蠢,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若不是他那番设计,谢昭宁觉得自己和外祖父也不会关系僵硬,因此谢昭宁看到他自然不喜,前世后来还有几次,她也步入他算计之中,弄得和外祖父关系越来越僵硬。幸好大舅舅和大舅母从不被他影响。
姜焕然看着谢昭宁,却是粲然一笑:“昭宁表妹倒是起得早!”
谢昭宁嘴角微动,她看到姜焕然的笑,就觉得他没安好心,总觉得姜焕然在谋划什么坏主意。他越是对旁人温柔,人家便越是要倒霉。
她随意地应了姜焕然,如此众人才来齐了,上了马车朝着三圣寺去了。
浴佛节的当日,热闹程度比之前还要更盛许多,前往三圣寺的沿途都有僧侣售卖佛花、香药水,人们头上戴着佛花,喜气洋洋,摩肩接踵。
待到了三圣寺的门口,则更是热闹,人来人往不说,两侧也摆了许多的摊位,僧侣、尼姑乃至普通平民,都在售卖香药水,手帕,鞋袜等物,也有头花,璞头,甚至小猫小狗,奇珍异兽。琳琅满目,看都看不过来。
两个表姐本就喜欢猫儿狗儿的,拉着谢昭宁的手不住地说:“昭昭,咱们礼了佛便去逛逛吧,瞧着可真是热闹!”
谢昭宁也有些心动,她回了汴京就一直在谢家宅院中关着,哪里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
因姜氏是顺昌府第一大户,待到姜家的马车缓缓跑来,姜家的家丁们便立刻跑上前,将两侧的行人都拦开,清净了寺庙门口。众郎君娘子们从马车上下来,只见早有一留着白色长须的僧侣站在寺庙门口,瞧穿着的袈裟,应是寺庙的住持,来接姜家族人进去礼佛。
待姜家人都进去后,家丁们才放开阻拦,门口的行人又都聚拢来。
谢昭宁看着心里暗自感慨,这要是在汴京,谢家就不会有如此待遇。天子脚下卧虎藏龙,小小谢家着实不算什么。
姜家众人都捧了香药水,姜青山在前头带领,以金盏捧香药水道:“祈愿君上安康,国泰民安。”随即将香药水浇在释迦牟尼佛的金身之上。
姜家人依辈分齿序上前供奉香药水,轮到了谢昭宁,她只在心中默念,只愿她爱的人身体安康,能长久地伴在她身边,想了想又加了句,希望阿七能身子康健,能再等一等,等着她去找他,让他不要为人奴仆!也同样浇了香药水。
待供奉了佛,姜青山还要同住持讲佛法,便让姜氏众人们都跟两三个家丁,各自转转去。谢昭宁看谢宛宁瞬间便被两个表哥缠身,要带她去看什么寺庙中的奇观,嘴角微微一勾。两个表姐也立刻拉着她,要她一起去看猫儿狗儿。
三人被家丁围着出了寺庙门,皆戴了帷帽,准备好生逛一逛这三圣寺的集会。
谢昭宁也准备同两个表姐好生逛一逛这集市,谁知表姐们在猫儿狗儿的摊上便走不动道了,抱着这个也软软的,抱着那个也可爱。谢昭宁无奈,只得告诉了两位表姐一声,她带着樊星樊月向前走去,想着去看看前方卖的东西。其实这些平民所售之物,她们自然是用不上的。可只是看着,也叫人觉得热闹。
谢昭宁戴着帷帽走在人群之中,街市璀璨,游人如织。她置身于琳琅满目之中,看那些泥塑的黄胖娃娃,看各式各样的傩戏面具,还有女式的鞋袜,香囊,尼姑们售卖着东西,还要搭上一些小彩头,或是五色的丝线,或是可以辟邪的香药丸。日光照下来,洒在她们蜜色的脸上,微亮的汗珠,看得人心里也暖暖的。
谢昭宁正是看得恍惚,突然听到背后有个懒懒的声音道:“这位娘子,请留步片刻。”
第33章
谢昭宁脚步一顿, 这顺昌府的地界,究竟是何人识得她?
她回过头,只见人流如烟中, 尽都是卖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摆得热热闹闹的。偏偏当中却有个摊子十分独特,歪歪斜斜的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绸布,摆放着罗盘、算筹等物件, 上面还挑着一张旌旗, 只见竟写着‘顾氏相面’四个字。
她的目光下移, 看到桌后坐着一个衣着更加贫寒, 补丁更多, 甚至衣袖破了一个洞连补丁都没有打的男青年, 他生得俊美,狭长下巴, 眼尾有一颗红色的小痣,明明太阳盛大, 他却缩手缩脚地仿佛怕冷一般, 头发也只是松松地结了个道髻,又仿佛是饿了几天了, 比上次见的时候略瘦了些。谢昭宁看着他愣了片刻, 如果不是她见过一次,并且亲眼见到众人对他的恭维。她实在是无法想象,这个宛如叫花子一样的男青年, 竟会是那个名满汴京, 权贵加身,各家娘子都趋之若鹜的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
他比上次看到的时候, 更加破落了。上次那身打扮只能说是贫寒,今日这身打扮,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叫花子的范畴了。
谢昭宁恍惚地想起,上次家中宴席的时候,听到有世家夫人说起‘……和家里的老太爷闹崩了,离家出走。’‘……整个汴京的娘子都等着去他家门口捡他’的话。
所以说整个汴京的娘子们捡不到他,是因为他竟莫名其妙地跑到了这顺昌府来?
而且她还戴着帽帷呢,他竟就能这般认出她来?
谢昭宁走了过去,停顿在他的摊位面前,打量了片刻。
左右都是忙碌的尼姑,一个卖蒸炊饼,一个卖各式糖葫芦,热热闹闹的,许多人围着要买。唯独他这边,门庭冷落,寒风萧瑟,太阳光都因此寒冷了几分。
她顿了顿道:“一面之缘,竟然是顾郎君在此……你叫我?”
顾思鹤颔首,双凤眸一眯,两指头在桌上轻轻点了点:“你回头了,自然是叫你。你若没回头,那便叫的是有缘人。”
谢昭宁听着他这番状若高深的论调,无言了片刻。
若不是他袖子上破的那个洞因此露出来了,他这番论调还是很唬人的。
谢昭宁微笑,不动声色地道:“顾郎君倒是雅兴,竟到这顺昌府来摆摊,就是看着——”谢昭宁看了看周围,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道,“看着生意极好的样子,既是如此,我就不打扰顾郎君做生意了,先走一步!”
顾思鹤却又在背后道:“慢着。”
如果是旁人,管他叫什么慢不慢的,谢昭宁只管抬腿走人。但这个人可是顾思鹤,他现在看起来破落,但并不代表他真的是叫花子,谢昭宁并不想惹到日后这种极度血腥残忍的人。惹了姜焕然无所谓,他只是戏弄于你,但是懒得杀你。顾思鹤就不同了,他日后手上真的是累累鲜血,真的会杀人。
谢昭宁只是微笑回过头:“顾郎君还有什么事么?”
顾思鹤顿了顿,道:“我记得,上次给了谢娘子一道符,可避你身上的血光之灾。谢娘子后来可发生了血光之灾?”
谢昭宁道:“……自然没有。”
顾思鹤便笑起来:“那真是好极,我这符果然有用,谢娘子便付一下费用吧。”
谢昭宁无言了半天,凭什么她身上没有发生血光之灾,就证明他的符有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谢昭宁看了看招展的写着‘顾氏相面’的旌旗,开始怀疑这位日后手刃西夏的权臣,他现在,是不是脑子有些不太正常。
她沉默,道:“当时顾郎君不是说那道符是送给我的吗?”
顾思鹤眨了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我何时说那符是送给你的?只是当时你走得太匆匆,我还并未告诉你,那符其实是收费的。”
谢昭宁被他说得一口血憋在心口,平顺了半天,才咬着牙笑道:“可我今日出门,身上并未带银两。”
顾思鹤听了,才缓缓点头:“原是如此,那我倒也不能为难你。”
谢昭宁又笑了:“正是呢!那顾郎君,我可走了?至于银两,我日后差人送到你府上给你可好?”
说着人已经要离开了,但是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
修长的指节,略微有一些薄茧。捏着一点她今日穿的轻薄的软烟罗的衣料。拉得不多,只是一个衣角。那正是初夏青绿的颜色,在他白皙的手中,宛若一缕青云。
虽只那么一点衣料,他却拉得稳稳的,让她纹丝不能动。
她应该感慨,他虽如今像个叫花子,穿得破破烂烂,但却将自己洗得很干净。他的手从手腕到指尖,都是极白皙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