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焕然沉默了一下,若是他还是坚持和昭宁在一起,这些事又怎能不告诉她呢,毕竟这也是她以后会面临的艰难。他也并不想瞒她。他道:“昭宁,镇国公家的嫡女想要嫁与我为妻,已经派人上门说了。二叔家出了些事情,他被人诬陷了贪墨一案,可能必须借助旁的势力才能解决,所以祖父已经答应了他们。但是,这些你不必多想,我喜欢的是你,只要我不同意……”
昭宁眉梢微微一动。
其实在姜焕然隐约流露出对她之意时,昭宁认真地思索过这桩亲事。她知道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也是舅母一直想要看到的,也能让母亲放心。姜焕然才貌都出众,未来还是那般的人物,若是嫁了他,自己后半生应也不会受苦。可以说,姜焕然什么人不能娶,莫名喜欢上她才是不正常,是她中了头彩,该要好生庆贺才是。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为此而很高兴。她甚至思索了很久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直不记得前世姜焕然究竟娶了谁,此时当姜焕然说起这事时,她才突然想起来。姜焕然前世娶的不就是这位镇国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盛明楼吗?盛明楼爱极了他,不许他蓄婢纳妾,给他生了三男一女。他对盛明楼虽看不出有多么恩爱,却是将镇国公府护得周全,将他的妻儿都护得周全,不像顾思鹤孤家寡人无妻无子,他是什么都有了的。
她还在想,他这样的人如何会想到娶妻一事,原来竟是女方相逼。原来二舅家还出了事,这就是他的姻缘,倘若没有她,这就是他合该走的路。
昭宁知道镇国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身份有多贵重,她母亲甚至还是郡主,两贵相加,尊贵无比。倘若姜家拒绝,恐怕会遭致极可怕的后果,甚至谢家也有可能被牵连。更何况二叔还出了事,还有蒋家虎视眈眈,更是危在旦夕——
姜焕然他不该来的。
昭宁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年头,可是他却冒雨来了,还说了这样的话。他有这般喜欢自己吗?喜欢到愿意为自己冒这样的大不韪。姜焕然是不是还是误会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如此直接。
昭宁想起回来之后,她就问了谢明珊,得知那香囊是祈求姻缘的香囊。可是她却误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祈福香囊,将它送给了姜焕然。难怪姜焕然当时如此震惊,收下了还说什么‘会妥善保管’的话,这倒是自己的错了!
可她并不愿意这样,她不愿意破坏了姜焕然的姻缘,也不愿意姜焕然为了能与她在一起做出这般大的牺牲。不仅牺牲姜焕然,甚至会牺牲姜家和谢家,她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勇气。
所以她突然开口了:“表哥,我觉得你应该顺应外祖父之意娶镇国公家的娘子,这样对你好,对姜家也好。实在是不必再考虑我。”
她从衣袖中拿出那根明珠金簪,递给了姜焕然:“……对了,还有一事没有向表哥道明,宴席上送表哥香囊之时,并不知道那枚香囊的含义,还以为只是一枚普通的祈福香囊。反倒是让表哥误会了,送了我这枚簪子。既然表哥另有佳妻要娶,现将这枚簪子还给表哥,希望表哥将它送给真正的有缘之人。”
姜焕然看到她拿出金簪时,心里已是猛地一沉,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更是寒如置身冰窖。无论是方才听祖父的话,还是冒雨而来,他否未曾有过这样深的寒意。
他以为……他以为昭宁送自己那枚香囊,虽她说不知道含义,可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难道并没有,难道并没有吗……
姜焕然开口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了起来:“你……你难道真的对我无意吗?”
昭宁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她并不想如此清晰点明。可是姜焕然又为何非要问呢?
她无奈至极,只能抬头看着姜焕然,看着这个俊朗的,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一辈子从未曾尝过失败滋味的男子,轻声地道:“是的,姜焕然,我对你无意。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因想跟我在一起而对抗姜家,或者对抗镇国公府。最后可能我们两家都深受其害,你的前途也会被影响,你该更多的为你自己,为姜家考虑。你知道吗?”
因为不爱,所以清晰而理智。因为不爱,她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所在。
姜焕然后退了一步,突然觉得嘴巴里全是苦味。而自己这样的冒雨前来,包括方才的拥抱,都是一件极冒昧的事,原来她是不爱的,是不爱他的……
如果她也爱他,愿意同他在一起。那么他愿意为了她去对抗整个世界。他这辈子聪明至极,想达成的东西没有达不成的。只要她说一声愿意嫁给他,那么他将用尽办法解决困境,他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虽然会耗费极大,但不是无计可施,否则他怎会来找昭宁。
可是她说她并不爱他,只这一句话,就这样轻飘飘的几个字,比祖父所说的,比那管事所说的,比全部的困境都还要击溃他。
姜焕然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当初他为了让她不喜欢自己,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对她面甜心苦,引诱她烧了厢房,使得她被祖父所厌。后又设下田庄那局,差点害得她丢失性命,她痛恨自己至极,还亲手打了自己两巴掌……如数种种,他怎么会觉得昭宁是爱他的呢,他这样可笑荒谬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自找的。
因有前面的因,才种下了现在的苦果,公平得很。
方才来的时候满腔的热情,想的是她若愿意,他要为她对抗全世界。哪怕是大雨倾盆,也并不能浇灭心中热火。可是现在,那火被昭宁亲手浇灭了。淋雨的寒冷这才千万般的返还上了身,透过了已经湿透的衣衫,浸到了骨髓深处。
昭宁看他长久地沉默不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来好笑,她知道自己生得很是好看,可前世今生竟无人对她说过喜欢二字,姜焕然是第一个。她从没有过拒绝别人的经历,而且拒绝的还是姜焕然,她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昭宁只能道:“表哥,夜深雨重,你可要在这儿先歇下,我叫管事给你拾掇一间房出来……”
姜焕然却只道:“不用了,我这就要走了……是我打搅了你,你回去好生歇息吧。”
他转身要走,打开了花厅的门,几步走到了花厅之外,再度走入大雨之中。
昭宁心想他这般回去恐怕是要生病,从青坞手里拿过伞,连忙追了上去,从屋檐下递给他:“表哥,你好歹撑一把伞回去!你若是病了,舅母也会心疼的。”
姜焕然站定了。
那把伞一半伸在雨中,冰凉的雨水打着绘了紫丁香的油纸伞面。他却没有接过去。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随即大步离开,高大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无际无垠的大雨之中。
昭宁晃了晃神,她心想着,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呢。是为过去那些事对不起,还是为今日发生的事对不起。其实她并没有怪他,从他帮自己找到蒋姨娘的保母起,她早就原谅了他。至于今天发生的事,她万般诧异,却不会怪他。
可这些林林总总,又觉得没必要跟他说了,既然已经将簪子还给了他,便自当两人没有这般牵扯,何必再与他说这些。
青坞在旁看了半天,终于疑惑问道:“大娘子,姜郎君这般冒雨夜访,究竟所为何事啊?”
昭宁轻叹了口气。
她依靠着花厅的梁柱,也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大雨,这样大的雨,将整个汴京笼罩,想必雨之后,就是凛冽深秋了。
她轻轻地道:“不过是为着……一些错事罢了。”
她知道,姜焕然定是她能择的亲事里最好的,旁人若是知道,她竟拒绝了姜焕然,恐怕会骂她是脑子坏掉了。可是她并不想让他去对抗一切,这不一定有什么好结果,也许两家都会受到牵连,也并不想破坏他前世的路,更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应该是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婚事会何去何从,也许就是嫁个普通人安稳一生,这般也好。只是母亲许会不甘心,魏氏等人可能会甚是得意吧。
但昭宁并不十分在意,毕竟也非她人力能改的。
昭宁回过神,低声对青坞道:“咱们回去吧,今日之事父亲母亲若问起来,只说表哥是来求一些治寒疾的药丸的,不要外泄了。”
青坞自然知道轻重,一行人护着昭宁回了浣花堂。
而姜焕然再度冒雨回到家中时,正堂还烛火通明,整个姜家竟无一人歇下了。
他还没走进正堂,就听到了父亲说话的声音,是他一贯那个粗嗓门:“……焕然不愿意的事情,何必要勉强他!得罪镇国公府又怎么了,我姜远望戎马半辈子了,我怕被一个国公家威胁吗!焕然既然喜欢昭宁,他就应该娶昭宁,娶昭宁有何不好!”
姜焕然听到此话,竟觉得鼻尖有了一些涩意。
他朝屋内看过去。
只见着祖父重重叹气:“你说的什么话,是我非要卖孙求荣吗,我是这般的人吗!还不是你二弟出了事,咱们家现在已是自保都难,还有蒋余胜在旁虎视眈眈,焕然不妥协怎么办……你是想眼睁睁看着你二弟全家俱亡吗?你那直肠子能不能多生几个弯绕来!”
这下将父亲给哽住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支吾着固执:“可是,焕然不想做……不想做的事……我、我就不想逼他!”
祖父听着气得都快要站不住了,‘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被旁边的小厮连忙扶住。而母亲却站在一旁默默地垂泪。两个堂弟则像失了魂一样坐在旁边不语,他们也是即将被牵连的人,他们却更无反抗之力。
此时父亲还要说话,姜焕然终于走了进去。
堂中众人都朝他看过来,惊讶地发现他竟浑身湿透,发髻成络,不知去了何处回来。姜远望正要开口,却听到他说:“我娶她就是了……你们不必再争了。”
盛氏听到他说的这般妥协的话,眼眶却立刻通红,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二人好不容易才解开这般的别扭,焕然好不容易能喜欢上一个人啊,好不容易才承认的啊……!
可是,可是,焕然如今却要被逼着娶另外一个人。
她想了那么多年,高兴了那么一阵子,觉得一切的谋划都是这样的妥当。但终究是造化弄人,不能如愿了。
正堂外的大雨已经下得没有停歇,正堂里却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句争吵了。
第95章
汴京这场大雨到了第二日也还没有停, 只是渐渐小了,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三两日。
离大相国寺不远处的州桥瓦子中,有一间名为金莲棚的勾栏, 以一位唱杂剧出名的金莲娘子为头牌。盖是因这位金莲娘子,金莲棚也绣得十分别致,廊柱上都以金漆描了金莲,一派的笙歌晏晏,红粉脂香。
这金莲棚的二楼中, 许多的纱幕低垂, 一张紫檀木的矮榻上铺着绒毯, 一位生得极其俊美的男子, 正斜靠着矮榻喝酒。他对面便是一整个吹拉弹唱的班子, 都是生得貌美, 在这深秋也穿得清凉的勾栏女子,中间便正是那着金罗衫的金莲娘子, 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旖旎婉转地唱着杂剧。她不仅生得最是花容月貌, 声音也透着钱塘歌伎特有的清亮, 莺啼一般动人。
这些女子们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勾得那俊美男子的注意。毕竟他生得俊美, 一来就包了金莲棚的整个场子。虽不知其真正的身份来历, 但定是非富即贵,倘若能得他喜欢,脱了贱籍跟了他, 这辈子不就是荣华富贵享用无尽了么。
可他虽一边看着她们, 一边喝酒,却未显露得对谁十分喜欢的模样。他仿佛在找什么, 又仿佛在透过她们看别人。
终于他略抬起了手,语气微凉地道:“都不必弹了,一个个站过来,转身背对我。”
姑娘们都诧异了,这位俊美郎君这是什么爱好呢,哪有人挑女子不是看脸而是看背影的,倒是稀奇了。虽这般想着,她们还是或嘟呶,或疑惑地站起来,排成了一列背对着客人。
斜靠在矮榻上的俊美男子端着琉璃盏抬眸,他看着这些转过身的女子,一个个地看了过去,不像,一个都不像……
那个身影他很难形容,少女的纤细,矫健的身姿,纤腰不足盈盈一握,可是她拉弓的手那样干脆,动作利落。他梦中的碎片里,她虽然瘦了,但那样的瘦仍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像被他禁锢起来的,再也不能振翅而飞的蝴蝶,却最终在他的手里颓败凋亡。那样的熟悉,可又那样的陌生,好似他应该轻易地把这个人认出来,但却又差了点什么东西,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究竟是谁,为何他会梦到她,为何梦里看到她死,会有这样的锥心之痛!
他为何……为何会如此沉迷地爱着她,分明只是一个背影,分明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而这些女子个个无力虚浮,矫揉造作,哪里能与她比!他突然又烦闷起来,道:“都滚出去!”
女子们都吓了一跳,这个阔绰的客人进来就一语不发只是喝酒,怎的突然脾气这样古怪?她们怕惹恼了他,匆匆地都退出了屋子。
斜靠在矮榻上的人正是赵瑾,他一口饮尽了琉璃盏中的酒。这玉清楼所酿造的千日春,是汴京最烈的酒,一股辛辣自喉咙滚落而下,一直灼烧到胃里。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下属扣门的声音,说是有要事通禀。
赵瑾的眼眸才恢复了清醒,叫了人进来。
来人身着玄罗衣,生得端整的脸,是他最为得力的下属刘指。
刘指一进来先看了看屋内的布置,看到那些琵琶胡琴还在屋内,屋内仍残余着旖旎的脂粉香,先是有些震惊。他从老王爷死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二郎君了,那时候二郎君还不过十岁,幼年失怙,他和他母亲都被人轻视冷落。但他从小不服输,为了能护住母亲,护住哥哥,向来勤勉克制。后来进了君上麾下,君上待二郎君极好,连最为重要的皇城司都让二郎君任了副指挥使,假以时日恐怕还有更多的晋封。
为此,二郎君也是克己奉上,从不曾来勾栏这样的地方。可二郎君不仅来了,甚至连去了好几个。
但是二郎君来了勾栏,似乎对勾栏中的娘子并无兴趣,他只是好像……好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此时赵瑾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那般的淡漠:“不是有要事找我,究竟何事?”
刘指才回过神来,拱手道:“指挥使,属下刚得了消息,顾思鹤以缉贼为名,搜查了咱们在边塞两个暗中的据点。搜走了不少兵器和密文。”
赵瑾听了眉梢微动,后来他才查知,当时三番四次与他交手的就是顾思鹤。此人如今很不得了,虽顾家有些衰微,但他却是更强横了,承袭了侍卫步军指挥使的位置,也全然不再隐藏自己之能,前几日亲赴边疆,将顾家中剩下的余孽一网打尽,上下肃清。听说近些日子就要回京了,觐见君上。
他想必也是探查到了,当初在田庄的人是他,怀疑他与李家暗中有所勾连。无论怎么说,顾李两家的式微都有他的功劳在里面,他与顾思鹤这梁子是结定了的。
赵瑾淡淡道:“不必管他,他不过是杀鸡儆猴而已。”
刘指微有疑惑,指挥使大人此话何意,顾思鹤要儆什么猴?但指挥使大人既然说不必管,他就不再多说了。而是又道:“还有一事,您那日晚上,说看到姜解元晚上冒雨去谢家,事有蹊跷,叫小的细查,小的也知道了眉目。”
赵瑾已全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给自己倒了杯酒。
那日他亲赴谢家探寻反贼一事,天晚雨急,便在谢家旁的一处私邸歇息下了,半夜在楼台看雨,却正好看到姜焕然冒着大雨策马前往谢家,一时觉得稀奇,派人去查。
他抬头看向刘指,示意他说下去。
刘指道:“谢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的不知道。不过小的查出,那天镇国公派了管事去姜家说亲事,想将自己的女儿盛明楼嫁给姜解元,姜解元似乎不情愿,可是不知怎的去了谢家,好似见了谢家大娘子一面,回来又愿意了。”
姜焕然被家中逼着娶镇国公之女他倒是不奇怪,姜焕然是解元郎,金榜高中是指日可待的事,镇国公府早日下手也情有可原。他若不下手,到了榜下捉婿的时候,竞争可就激烈多了。
但是因为有人提亲,姜焕然竟然连夜去见谢昭宁,这就有点奇怪了。
赵瑾不由想到那日谢家的宴席上,他看到姜焕然和谢昭宁相谈甚欢。而今有知道了这件事。姜焕然……他难道是真的喜欢谢昭宁?否则这些事情,实在是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那个向来目中无人,潇洒无羁的姜焕然到哪里去了?竟然会喜欢谢昭宁这般一无是处的人。
他莫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