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小将他养大,温柔而又不失严格的母亲,谢璟对卢宛自然是一片孺慕之情。
可是……
可是,只要想到,那日在灵堂所发生的事, 谢璟便觉得小小的心里,尽是哀伤,伤痛与隔阂,复杂极了。
父亲当时还是尸骨未寒, 母亲却又要委身仇人, 这让自幼被爱护, 保护得很好的谢璟,平生受到了最严重的一回打击。
他在慢慢地长大, 但在鄢王叛乱之事中,他长大的速度, 却是前所未有的。
在父亲与母亲之间选择,谢璟也不晓得要怎么选,他们都是他最信任,爱戴的至亲,谢璟只能心中觉得愈发痛苦。
所以,这些时日以来,谢璟总是无意识地对卢宛疏离冷淡。
他难以按捺心中的难过,怅惘,与茫然。
而此时此刻,望着已经复又垂首,正在翻看着手中书卷的谢璟,见面前的孩子虽未曾言语,但,卢宛却已经晓得了,谢璟对自己所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态度。
卢宛并非没有觉察到,这些时日以来,谢璟的那抹异样与别扭。
只是,她却未曾料到,原来,自己所想的最糟糕的境况,真的会发生。
并且是发生在她疼爱的谢璟身上。
心中涌上浓重的悲伤与沉重来,卢宛看着面前正在垂眸看书的,小小的谢璟,默然半晌,然后站起身来。
甫一走出房门,卢宛便被几个神色焦灼担忧的女使仆妇拦住去路。
她们哀求着,想要让卢宛不要离开。
想到方才离开他们的房间时,起身抱住自己的男人,卢宛晓得,是何人让这些女使仆妇得知了消息,过来阻拦她的。
只是……
只是,想到谢行之对自己的怀疑与沉怒,与她的孩子对她的冷淡隔阂,卢宛心中仿佛沉到了冰水里一般,一片寒冷凛冽。
按捺着鼻尖与眼眶的酸涩,卢宛没有说话,同时,也没有停下脚下的脚步,她一刻不停地往谢府外走去。
她想要回卢家。
……
回廊中,两个女使手中端着漆案,正在脚步不快不慢地走着。
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走在回廊外侧的女使侧首,望了一眼身旁的同伴,低声问道:“你说,我们三姑娘好端端的,为何会回府中来呢?”
听到身畔女使的询问,走在回廊里侧的女使不由得皱眉想了想。
可是想了片刻,却还是想不出缘由来,女使轻摇了下头,道:“我怎么晓得主子们的事,或许,三姑娘只是想要回来看看呢。”
走在回廊外侧的女使闻言,也点了下头,若有所思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三姑娘没哭没闹的,看起来不像是与三姑爷吵架了,只是,我还是不太明白,如今三姑娘怀着身孕,肚子已经不小了,为何要忽然回府走亲戚,三姑爷竟也能答应……”
听到身旁的同伴这样说,女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正想要让她别再议论揣测主子们的事,却忽听身后传来几道脚步声。
只听其中一道脚步声沉稳有力,不像是后宅里的嬷嬷与女使们的脚步声,倒像是……
两个方才低声议论的女使,都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忙强作镇定地转身,对来人曲膝行礼。
在看到来人是长房的大老爷之后,虽然已经料到来人会是一位主子,但两个女使,还是不免有些诧异。
大老爷为何会到他们府中来,而且,还是他们府中的后宅……
悄悄抬眼,困惑不解地看着让她们两个起身的大老爷,两个女使正默默站着,忽听面前的长房老爷问道:“你们两个是宛娘院子里的?”
听到大老爷这样问,两个女使忙点头应了。
望着面前的两个女使,卢家大老爷卢承远轻点了下头,沉吟片刻,道:“正巧我也要去你们姑娘那里,你们两个引路罢。”
听到大老爷这样说,两个女使虽然心中愈发不解,但却还是礼了礼,然后带长房的一行人过去了。
坐在窗畔案前,卢宛手中拿着一枚黑子,正在望着面前的一盘棋局。
只是,她的目光虽然落在面前的棋盘上,但心神,却不晓得在何时,已经飘远了许久。
心中尽是说不出的酸楚,与隐隐的疼痛,卢宛的指尖握着手中的棋子,眼眶涌上泪意来。
之前,母亲过来看她,甚为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卢宛不想让卢夫人担心自己,但是,却也晓得,这件事,迟早要告诉她,还有卢家的人。
在尽可能语气平静地告诉卢夫人,自己想要和离时,卢宛不由得想到,母亲悲伤担忧地望着自己的目光。
被母亲抱着,母女二人默默地哭了一场之后,卢夫人问起卢宛,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到在谢府遇到的那些让她失望,伤痛的事,卢宛不想让自己的母亲,为她更加悲痛,担忧。
卢宛不曾言语,只是偎在卢夫人肩上,眼泪打湿了卢夫人肩上的衣料。
想着想着,卢宛只觉自己的眼睛,酸涩得厉害。
轻轻抬手,用帕子拭了一下眼
角,卢宛安静地坐着,将手中握了不晓得多久的黑子,落在面前的棋局之中。
平复了一下心绪,卢宛复又拿起一枚棋子来,正待落下,却忽听静谧的房间外,传来一道脚步声。
侧眸,瞧着走上前来,正在行礼的女使,卢宛微顿了一下,神色淡淡地问道:“怎么了?”
听到卢宛这样问,女使犹疑了一瞬,方才道:“姑娘,长房的大老爷过来了,您可要见?”
卢宛闻言,不由得微怔了一下。
她不晓得,是什么事,会让自己那位平日里事务繁忙的伯父,会在非官员休沐的日子,还在上值的时辰到府中来,而且,还是到她这个侄女的院子中来。
怔了片刻之后,反应过来这位伯父,此次前来或许是为了什么,卢宛垂下了眼眸,不曾说什么。
悄悄看了一眼面前的三姑娘,想到方才在花厅所看到的,长房大老爷催促她们过来请三姑娘的情形,女使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却觉得,大老爷仿佛按捺着,却还是难掩焦灼。
想到三姑娘如今已经出阁,不再是未嫁的姑娘,大老爷这样未曾提前告知地过来,其实有些唐突。
女使见卢宛沉默不语,不由得开口,有些踌躇地低声道:“姑娘,若您不想见大老爷,那奴婢便出去禀了大老爷,说这会子您正在休息……”
听到面前的女使这样说,卢宛复又默然了片刻,扶着肚子,慢慢地站起身来。
看着面前的女使,卢宛道:“走罢,去前厅。”
闻言,女使不由得有些诧异悄悄瞧了卢宛一眼。
她不晓得,为何三姑娘忽然打定了主意。
走到花厅中,望着正在喝茶的伯父,卢宛垂下眼帘,向大老爷行礼道:“宛娘见过伯父。”
望着面前正向自己行礼的卢宛,卢承远站起身来,对她笑道:“宛娘,快起来,坐罢。”
卢宛轻颔了下首,坐在一旁的圈椅上,不再说话。
身旁的女使为卢宛奉上蜜水,卢宛慢慢呷着杯盏中温热的水液,沉默温婉的模样,如从前未出阁前所见到的别无二致。
本来心中还有些犹疑这个侄女是不是侍宠生娇,所以引得摄政王不悦,才会有此一着的卢承远,这会子,心神方才稍定。
在自己的弟弟,卢府二老爷来衙门找自己这个家主商议卢宛要和离之事,卢承远知晓,面前的这个侄女想要和离时,他心中头一个蹦出来的念头,是在怀疑,自己的侄女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所以用“和离”的借口,来掩饰颜面。
不然,卢承远实在想不到,卢宛有什么要和离的原因。
只是,在盘问自己的弟弟几回,得知卢宛是自己要回来的,且并不曾有过什么过错时,卢承远只觉得心中火急火燎,简直有些着急上火。
男子休妻,尚还要拿出七出的罪名,平白无故并不曾犯错,好端端的,他们府中嫁出去的姑娘,为何要和离?
甫一同自己的弟弟说了几句话,卢承远便匆匆赶到了卢家二房。
他当然不会同意这件事,并要过来劝自己这个糊涂的侄女。
看着坐在面前的卢宛,卢承远想了想,开门见山地看着她问道:“宛娘,我听你父亲说,你想要同摄政王和离?”
忽然听到面前一直沉吟着的伯父这样问,卢宛默然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见卢宛承认了这件事,卢承远看着她,不由得立时追问道:“可能告诉伯父,是为什么吗?”
听到卢承远这样追问,卢宛愈发沉默了一会子,方才摇首道:“没什么原因,是侄女觉得,嫁到谢家有些不合适。”
卢承远听到卢宛的这一番话,见她显而易见的避而不谈,又急又恼,不禁气极反笑。
看了一眼面前的侄女隆起的肚子,又想到那个如今是摄政王谢行之唯一的一个嫡子的侄孙,卢承远在心中暗暗直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孩子都有三个了,还这样矫情愚蠢之际,不由得觉得甚是恨铁不成钢。
平定鄢王叛乱之后,朝中,天下的局势已定,谢家正是烈火烹油,权势滔天的时候,哪家不是忙着攀附谢家,可她倒好,竟在这个时候闹着要和离。
这个侄女怎么不能想想,若她真的如愿和离了,卢家会损失多么惨重,她身为卢家女,怎么不能为卢家考虑几分。
她的长辈,兄弟,乃至今后子侄的仕途能走到什么地步,如今都在她的一念之间,但卢承远却越看,越觉得这个侄女是根本没在乎,没想到过一般。
真是自私至极。
卢承远越想越气,心中的不甘亦愈重,他不由得想到,若当初是他的音儿嫁给摄政王,而非面前这个看着聪明,实际上见识浅薄,蠢不可及的侄女嫁过去,事情会不会大不相同。
为官多年,早已心如止水,古井无波的卢承远,今日鲜见这样焦急动怒。
只是,虽然心中已经甚是气愤不平,但,卢承远却不敢吐露此时此刻,心中所想的那些话。
唯恐方才自己的气极反笑,会让面前的卢宛心生不悦,卢承远看了看她面上的神色,却瞧见这个侄女,正愈发冷淡平静地看着自己。
敛了敛心神,卢承远状似目光慈爱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卢宛,劝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定要和离呢?宛娘,伯父劝你三思,莫要再闹了。”
说着,想到卢宛身怀六甲地回到了卢府中,卢承远顿了一下,继续劝道:“你这样待在卢家,终究不好,也不是长久之计,过会子让女使帮你收拾一番,傍晚便回去罢。”
听到卢承远这一番好似甚为自己着想的话,卢宛目光冷淡地看了面前的这位伯父一会子,忽地轻轻摇了下头。
看着坐在对面的卢承远,卢宛言简意赅地淡声道:“我不回去,和离的事,也不会变,其他的,便不劳伯父忧心了。”
在卢宛话中听出几分坚决之意来,卢承远不晓得,她为何会这样固执。
目光有些阴沉看着面前的卢宛片刻,卢承远忽然道:“宛娘,你总不能这样自私,不考虑卢家其他人罢。”
顿了顿,卢承远继续道:“既然你没有拿到和离书便回来了,那么,如今,摄政王定是不曾同意这件事的。难道你想要卢家为了你,同摄政王撕破脸,惹摄政王不快吗?”
说着,卢承远看着卢宛的目光,变得愈发阴沉。
他按捺着心中怒意与不甘,对卢宛继续道:“我不晓得你在执拗什么,如今你是谢家的大太太,谢家何等煊赫的权势,今后你的日子,是天底下所有女子梦寐以求,却羡慕不来的,你便是不为卢家考虑,也该想想自己和离之后,会不会很快便后悔了。”
见自己的这位伯父终于图穷匕见,不再扮作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卢宛听到卢承远的这一番话,心里觉得他荒谬的同时,还觉得甚是可笑。
难道在这位伯父看来,她应该跟他一样,忍让,谄媚权力吗?
不想再跟卢承远说什么,卢宛随意点了下头,对他道:“伯父若没有旁的事,宛娘便先离开了。”
见自己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面前的这个侄女还是不为所动,卢承远晓得,自己方才的那些话,都是白说了。
听到卢宛将要离开,又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忍耐不住地训斥她,卢承远点了下头,尽力慈祥和蔼道:“那你便先回去罢,过会子,我让你大姐姐与二姐姐回来陪你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