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谢家宗族里的姑娘这番不吝赞美的话,其他几个朝臣家的女儿,也都笑着点头,对卢宛附和夸赞起来。
卢宛未曾说话,只是神色含笑地望着面前这几个正在说话的小丫头,虽然,这几个小姑娘言语之间,各有自己的小心思,卢宛对这些都一目了然,但,这些夸赞谢茉的话,卢宛还是很喜欢听的。
如今卢宛成了居于上位者的大人,方才体会到,从前自己小时候,进宫参加宫宴,在宫中那些贵人们的眼中,是什么模样的。
握着站在身旁的女儿谢茉的手,卢宛面上的神色温柔慈和,她听着几个朝臣家的闺秀对平日里谢茉的夸赞,还有对自己这个皇后娘娘肉麻的恭敬与奉承,不由得有些失笑。
看着面前的这几个小女孩稚气未脱的面容,还有她们笑着说话,雀跃的青涩模样,卢宛想到从前自己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唇畔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不由得有些恍神。
夜色笼罩着大地,浓得仿佛打翻了的墨一般,渐渐的,宫中的每个角落,都挂上了光影柔和而明亮的宫灯,处处都是灯火透明的。
在傍晚时分,赏花宴结束后,卢宛仍旧与谢茉待到凉亭中,因为今日谢茉的两个哥哥谢璟与谢晏都不曾休息,还要去学堂,所以,谢茉抱着身旁的卢宛,想与母亲在凉亭中多腻一会。
垂眸望着怀中娇娇的谢茉,卢宛见她伏在自己的膝上,仿佛有些困倦,想了想,轻轻抬手,在谢茉脑袋上摸了摸她的发髻,问道:“茉儿,你若是困了,那我们便回去,好不好?”
可是不曾料到,在卢宛话音落下半晌之后,眼前的谢茉,都未曾有什么动作。
见怀中的谢茉对自己的话没有反应,意识到这个孩子或许是因为白日里说说笑笑,玩累了,卢宛摸了摸睡在自己膝上的谢茉的面容与手掌,想了想,让宫女去拿一张绒毯过来。
轻轻握着谢茉的手,卢宛想到了什么,抬手,为面前伏在自己膝上的谢茉拆开梳得整齐的双环髻,摩挲着她的长发,然后将她披散下来的柔顺乌发,用束带低低地绾在脑后,松松垮垮地系了两下。
不过,卢宛尚还不曾等到回去拿绒毯的宫女回来,却瞧见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走进了凉亭。
有些纳罕谢行之是恰好路过,还是过来接自己与谢茉的,卢宛微挑了下眉,抬眸望着面前的谢行之。
瞧见卢宛不曾说话,只是这般目光探究地看着自己,怀中揽着他们睡着了的女儿谢茉,仿佛是怕出声,会吵醒了这个好梦正酣的孩子,谢行之眼中蕴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来。
解下身上的玄色鹤氅,盖在谢茉身上,谢行之倾身,将卢宛怀中的孩子裹好外裳,单手抱了起来,然后望着被谢茉压得手臂有些发酸,正一面揉着手臂,一面慢慢站起身来的卢宛,握住她的手。
抱着怀里睡着了的女儿,谢行之牵着卢宛的手,带她回昭阳宫,宫人们很有眼色地垂首敛目,跟随上去。
轻拂的晚风将廊檐下的宫灯流苏吹得微扬,寂静的夜里,身旁的人的手掌宽厚而温暖。
……
昭阳宫中,安顿好了中途醒来一次,揉了揉眼睛,又迷迷糊糊睡着的谢茉,卢宛沐浴洗漱之后,自浴间走了出来,然后径直坐在窗畔的案前,用檀梳慢慢梳理着自己方才擦拭完,还略带水汽的长发。
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卢宛抬眸,向谢行之所坐的地方看了过去,顿住了手中原本正在梳发的动作,微微皱眉,神色有些认真地问道:“陛下,妾听闻,您这几日开始,让璟儿自己独自处理劄子了?”
听到坐在窗畔的妻子忽然开口这般问,原本坐在她对面的谢行之起身,走到卢宛身旁坐下。
不曾等到谢行之回答自己,卢宛眉心不由得皱得愈发厉害,她望着坐在身旁的男人,启唇,正想要再问些什么,面前的谢行之却展臂将她抱在膝上,唇角微扬地颔首道:“璟儿已经不小了,应该开始学着料理这些事。”
卢宛闻言,不禁抿紧了唇。她虽然不曾说话,但望着谢行之的眼眸中,却带着一抹担忧与不赞同,显然觉得谢璟还小,不应该早早地掺进这些风云诡谲的朝中政事中去。
勾住卢宛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扣,望着她有些忧心忡忡的眉眼,谢行之垂首,在卢宛的唇上亲了一下,有些可怜似的望着她,笑着叹道:“宛儿,这几日下来,小璟做的很好的,你不必这般忧心。难道孩子长大了,可以为朕解忧,是一件坏事吗?这一日,早晚都会发生的,让他早点习惯也好,正好,朕也可以轻松下来,好生喘口气。”
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样说,卢宛面上的神色,不由得又浮现出一抹犹疑与无可奈何来。
虽然是这样的道理,但,如今谢璟方才将要十岁的年纪,处理政事,对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来说,未免会是沉甸甸的担子。
垂眸望着面前的的卢宛仍旧有些忧虑的神色,谢行之用了几分手劲,握了握
她的手,想到了什么一般,抱着她,唇角微扬地笑道:“待几个月后,璟儿能差不多完全接手这些,朕带宛儿与茉娘出宫,微服到南方去走走,住一段时间……”
这样说着,谢行之抱着怀中软玉温香的娇小女子,慵懒地站起身来,带她到已经落下帐幔,灯影朦胧隐约的床榻上去……
第136章 心结
翌日早晨, 卢宛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困乏酸痛得紧。
一只手臂支撑着床榻,卢宛缓缓坐起身来,侧首, 看了看身畔早已空无一人的床榻, 她抬手, 摸了摸身旁的被褥, 果不其然, 已经是凉透了的。
侍候在帐幔外的宫女觉察到卢宛坐起身来,不由得笑着上前, 问道:“娘娘醒了, 可要起身?”
听到帐幔外的宫女这样问, 卢宛点了下头,旋即,想到了什么,她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宫女上前,一面将曳地的帐幔打了起来, 一面恭敬笑着回答道:“这会子已经巳时一刻了,陛下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过奴婢们,莫要吵醒娘娘, 让娘娘好生休息。”
闻言, 身体酸乏的卢宛只是笑了一下, 不曾再说什么。
一旁的宫女侍奉着卢宛换好了衣衫,望着皇后娘娘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神色淡淡的,想到这些时日以来, 身旁的这位主子总是这般,瞧不出心情好坏,却也看着没那么开心,宫女想了想,笑着对铜镜中的卢宛道:“三位小殿下已经长得那般大了,如今,陛下又待娘娘专房独宠,想来不久之后,昭阳宫便可以再添一位小主子。”
看了一眼铜镜中正在为自己梳发的贴身宫女,想到她方才所说的话,卢宛仿佛有些出神。
片刻之后,不晓得方才想到了什么,回过神来的卢宛,只是弯唇笑笑,对贴身宫女那些奉承又安慰的话一笑而过。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想再有孩子了。
……
深秋时节,天气渐渐转凉,白昼一日比一日短,傍晚的时候,因为是阴雨天气,昭阳宫已经掌起了灯,处处灯火透明的。
坐在窗畔桌案前,卢宛手中拿着一个绣绷,正在懒洋洋,有些百无聊赖地绣花,却忽然听到殿门前,传来一道推门声。
抬眸望去,在看到来人是守在外面的宫人时,卢宛顿了一下手中正在绣花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宫人对卢宛曲膝礼了礼,回答道:“娘娘,是四殿下过来了,殿下说,前段时间,有一本书落在了昭阳宫娘娘这里,今日过来取。”
听到面前的宫人这样说,卢宛眼中,不由得浮现出一抹诧异的神色来。
想了一下,卢宛颔首笑了笑,对面前的宫人道:“既然如此,那便让四殿下进来罢。”
谢璟落在昭阳宫的书,是两本《诗经》,原也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书籍,只是谢璟有时候在昭阳宫随意翻看几页,所以,在谢璟找到那两本《诗经》之后,不曾离开,卢宛心里,并没有什么纳罕不解。
静静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不言不语的谢璟,卢宛弯唇笑了一下,对面前的小少年道:“璟儿,你还有什么旁的事吗?”
听到面前的母亲这样问,并不曾挽留自己,反而听着像是在无声地下逐客令,谢璟不由得愈发沉默了一瞬,方才抬起眼帘来,看着面前的卢宛,点了下头,轻声道:“母后,儿臣过来的时候,外面落了雨,今日,儿臣能留在昭阳宫吗?”
卢宛听到谢璟用外面下雨的借口,想要留在昭阳宫,心中虽然有些无奈,但面上却不显。
颔首笑了笑,卢宛笑道:“嗯,那你今日便留在昭阳宫罢,秋天雨凉,免得一来一回,受了风寒,影响你白日里的正经事。”
说罢,卢宛侧过身去,拿起放在案上的绣绷,继续垂眸绣花,对站在原地的谢璟,虽然不算冷淡,但却有些听之任之,不闻不问的意味。
想到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心里难过又别扭的心绪,谢璟站在原处,默默看着面前的母亲许久,方才走上前去,坐到卢宛面前。
世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待到亥时的时候,卢宛如平日里一般,去浴间沐浴洗漱完,准备去床榻上休息。
坐在床榻边上,望着躺在床榻里侧,穿着白色寝衣,正在看着自己的谢璟,卢宛想到他执意今日要留在自己的寝殿里,微皱的小小眉心,仿佛心里有很多心事一般,此时此刻,望着面前的这个孩子,到底,心里还是有些软了下去。
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卢宛上了床榻,抬手,摸了摸面前盖着锦被,只留一个小脑袋的谢璟的头发,浅浅笑了一下,对谢璟道:“璟儿,晚安。”
说着,卢宛拉过床榻上的另一床锦被,躺下准备休息。
谢璟握住卢宛的手,像小时候一般,在卢宛的掌心亲了一下,然后往卢宛身前靠了靠。
原本已经阖上眼眸的卢宛睁开眼睛,她垂眸,看着面前仿佛想要同自己撒娇的孩子,抬起手臂来,抱了抱他。
然后,她困倦地再度阖上眼眸,从头至尾,都未曾再与谢璟说话。
在母亲馨香温暖的气息中,谢璟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小时候,母亲多么疼爱自己,像对待一棵精心培养的小树一般,温柔而严苛。
心里尽是酸涩的心软,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想到自己已经推测出来的,自己那难堪而不光彩的身世,谢璟不明白,为何他那般好的母亲,当初要不顾礼法,竟然……竟然做出那种婚前与人无媒苟合的事情来。
这段时日,谢璟承认,他的小小的心里,一直以来都在钻牛角尖。
抬起手臂来,紧紧抱住面前的母亲,谢璟心中的滋味愈发百感杂陈起来,他鼻腔发酸,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人,他很后悔,当初为何要那样出言伤害他的娘亲,可是同样的,一股难过阴郁的情绪,也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的心里,一直被两股截然不同的感情折磨着,有时候有些怨母亲为何要让自己出身不光彩,有时候,又很恨对母亲心生怨气的,郁郁寡欢的自己。
阖着眼眸,仿佛睡着了的卢宛缓缓睁开眼睛。
她垂眸,望着怀中正抱着自己的孩子,觉察到怀里的谢璟正在默默饮泣,温热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
望着谢璟阖着眼睛,被眼泪濡湿的,纤浓的乌色眼睫,卢宛想到面前的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开始学着接手朝中的政事,再过几年,更是快要定亲成人,她所想的,对他冷漠对待,遮遮掩掩,只会让母子间的隔阂越来越重。
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发酸的卢宛想到谢璟坚持执着的性子,半晌之后,忽然开口,问怀中的孩子道:“璟儿,你还记得你的二姐姐吗?”
抱着卢宛的谢璟听到母亲轻声开口,这样问自己,不由得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的母亲,泪眼朦胧间,点了下头,却有些茫然不解的模样。
想到多年以来,压在心里沉甸甸的石头一般的心结,卢宛默然片刻,看着怀里眼泪涟涟的谢璟,决定不要再折磨自己。
第137章 疼爱(微修)
卢宛怀中的谢璟有些茫然不解地望着面前的母亲, 仿佛不明白,为何母亲会提起早已经病逝多年的二姐姐。
想到小时候见过几面,逗弄过自己几回,与母亲年龄相仿, 但两人却很是不对付的二姐姐, 谢璟曾经在只言片语中, 知晓这位不熟悉的二姐姐后来因病去世, 所以, 从前对这位二姐姐的早早去世,他未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 看到面前的母亲有些冷肃淡漠的神色, 不晓得为什么, 谢璟心中,虽然仍旧有些纳罕,但却莫名生出些严阵以待来。
望着面前平日里温柔可亲的母亲,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下意识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甚是伤害到了母亲, 泪眼婆娑的谢璟咬了下唇,抬手,掩住卢宛的唇,眼中含泪地摇首道:“母后, 儿臣不想听了, 您什么都不用告诉孩儿。”
听到面前的谢璟这样说, 原本神情冷淡的卢宛,却弯唇笑了一下, 眸光柔和地低垂眼睫,看着面前有些着急的孩子。
握了握谢璟的手指, 卢宛笑意浅淡道:“璟儿,你已经快要长大了,又素来是个少年老成,聪慧的孩子,有的道理,娘觉得应该在你长大成人之前告诉你。”
手上用了几分力气,握着谢璟的手,卢宛对面前的孩子说起谢芙的天资聪颖,才名远扬,还有谢芙的嫉妒,以及当初
,谢芙对自己做了什么——从头至尾,谢芙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想害死卢宛,可是到头来,却作茧自缚,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卢宛的眼眶是一片麻木的酸涩,曾经她以为,谢芙造成的那些让她深埋于心,却想起来便觉得耻辱,痛苦的事,她这辈子都避之不及,想要掩藏起来,可是,这会子,对面前的谢璟说起从前的事来,她的心里,却只觉得如释重负,还有对善妒恶毒的谢芙的结局的可悲。
牵了牵唇角,卢宛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她抬手,摸了摸面前不晓得是因为悲伤,惊诧,恐惧,还是因为什么,眼泪流得愈发厉害的谢璟的面庞,望着面前的孩子,沉默片刻,方才继续道:“璟儿,你从小便是个聪慧伶俐,心思重的孩子,越是这样,娘越希望你做一个光明磊落的,正直的人。虽然有时候别人有的东西很好,让你看了觉得羡慕,可是回头看看,你拥有的东西,也已经很多了,世上哪有所有事都称心如意,完美无缺的呢?人贵在惜福,太执着比较,一直纠结不会觉得开心,时间久了,太嫉妒怨恨别人,甚至为了一己之私害人,最后也会害了自己。”
听着面前的母亲这样说,声音如平日里一般平静温和,不晓得为什么,谢璟在母亲平和的目光的注视下,竟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这种所有心思仿佛都被人看透的感觉,让谢璟不自觉垂下了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泪像是疾风骤雨,落得更加厉害。
半晌,谢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低着头,觉得自己尴尬窘迫,又甚是狼狈,哭得像个泪人一般。
抬起手臂,抱住面前正在默默哭泣的谢璟,卢宛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安慰道:“璟儿,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你父皇的嫡长子这一条永远不会变,哪怕你觉得你的来历出身不如你弟弟名正言顺,不如你弟弟光彩,你也一样是我们的孩子,父皇还有娘亲,都会像爱你弟弟妹妹一样同样地爱你,而且你是长子,是被父母最看重,寄予期望的孩子,将来你应该得到的,一丝一毫都不会比晏儿少,你父皇那么疼爱你,怎么会少了你的东西呢?你想想,从小到大,父皇母后可曾在你们三个之间,格外忽略,或者格外偏袒过谁吗?”
想到从小到大,谆谆教诲,疼爱自己的父母,谢璟听着卢宛的话,咬着下唇,一面哭,一面觉得很是无地自容的后悔愧疚。
让守在外面的宫女取了湿帕子来,卢宛用柔软的帕子为面前的谢璟擦拭着面容上的眼泪,这会子谢璟咬着唇,一语不发,她也不再说话。
对谢璟说出当初谢芙算计,陷害自己的事,还有谢璟是怎么来的之后,出乎意料的,卢宛没有料想中的那般难堪,羞愤欲绝,她反倒觉得,这么多年以来沉甸甸压在心上的石头,渐渐松绑,被慢慢挪开。
而此时此刻,被卢宛抱着的谢璟心中,却尽是后悔与愧疚,他想到面前的母亲方才那些劝告的话,抬手回抱住面前的卢宛,懊悔自己当初对母亲的怀疑,眼泪滚滚。
卢宛垂眸,摸了摸怀中的谢璟披散着的墨发,希望以后谢璟能解开心结,也看到自己从多年以来压在心里的阴霾走出来的曙光。
不晓得便这般过了多久,一直垂眸望着怀中的谢璟,有些出神的卢宛,觉察到怀里的孩子不再哭泣,她摸了摸谢璟的面颊,方才发现,谢璟已经哭着哭着,慢慢睡着了。
轻轻揉了下谢璟的面颊,卢宛阖上眼睛,却半晌了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