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道纤细袅娜的背影远去,消失在回廊拐角,谢行之心中尽是无奈与懊悔。
他晓得,是自己一手酿成了今日的局面,只是,他想要弥补,却已经找寻不到办法。
收回视线,谢行之抬步离开昭阳宫,他在心中想到,这一年,他定要重新挽回卢宛的心,无论付出什么。
离开后宫,前朝的朝堂之上,朝臣们禀报着各地的政事。
如今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倒是没有什么紧急的,可听的事。只是,谢行之却破天荒有些心不在焉的,面上并不见什么喜色,他清冷威压的神情,反倒让许多朝臣,觉得心中打鼓,难辨他的心思莫测。
而在谢行之心中,渐渐的,大臣们的声音仿佛变成了背景音,他脑海中,尽是卢宛那平静得有些漠然的面容……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谢行之来到昭阳宫。
见卢宛正坐在昭阳宫的水榭里,倚靠阑干,如近来很多时候,他见到她的时候一般,喂着水塘中的小鱼,谢行之微顿了一下脚步,旋即,走进水榭。
瞧着面前有些出神,不曾反应过来的卢宛,谢行之走到她的身畔坐下,道:“宛娘,御花园的春花如今都开了,若你有空,朕陪你去赏花。”
回过神来,卢宛却并不曾看向谢行之,只是淡道:“陛下政事繁忙,不必陪本宫浪费时间。”
听着卢宛话中流露出的显而易见的淡漠疏远,谢行之深吸一口气,忽然对她道:“宛娘,朕晓得当年是朕做错了事,朕不该因为嫉恨,而杀了云景。如今,朕每日皆在懊悔,当初不应该草菅人命,哪怕是卑贱的人,生命亦是甚为珍贵的,朕已经认识到自己从前的过错,你可以给朕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卢宛闻言,眼眸中划过一抹情绪的波动。
实际上,这几年以来,因为浓烈的愧疚与伤痛,她自我保护一般地刻意遗忘着云景,与有关这个人的事,如今,那个年轻的,俊秀如玉的小伶人,她已经有些记不得他的模样,心中浓重的,难以遏制涌出的对他的愧疚与难过,早已经盖过了卢宛对他的那点喜爱。
在心中有些茫然与怅然地叹了口气,卢宛沉默片刻,忽然缓缓道:“陛下,云景的死给妾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妾现在,对您的情感,总是惧怕多过于其他,妾亦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调整好自己,请您莫要再勉强妾了,再给妾一段时间,好吗?”
听到身旁的卢宛这般说,仿佛隐有动摇动容之意,谢行之抱紧了怀中的女子,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宛娘,朕会用行动,让你回心转意。”
卢宛闻言,不再言语。
她轻轻抽回自己被谢行之握住的手,不过,这一回,她并不曾转身推开他,而是如从前一般,由谢行之一直抱着。
谢行之有些欣喜若狂,有些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妻子,仿佛复又得到了失而复得的明珠。
阖上眼眸,卢宛依偎在谢行之宽厚的怀中,想到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不曾在思索。
已过四十岁,卢宛渐渐地开始明白,她只是一个拥有平庸人生的平庸的女子,哪怕曾经年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女,但在时间的流逝中,她慢慢知晓,自己这一辈子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从孩提长大,一样的到了年纪按部就班成亲生子,一样的在无可挽留的时间中渐渐老去。
在人生将要迈进后半场,卢宛逐渐知晓,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可以被她的主观能动性改变。在很多事上,假装糊涂不是向现实投降妥协,而是明白很多事情并不能潇洒地率性而为后的无可奈何。身在悲欢离合的人生的棋局中,她既是下棋的人,也是棋子,难以跳脱出来,既然如此,与其被痛苦地折磨,却又无可转圜任何事,不如学着放过年岁渐长的自己……
被谢行之抱着,听着初春里的莺歌燕舞,至少这一刻,她的感受是温暖而安定的,卢宛想,人生,应该及时行乐,欢喜的时候,不去想那些需要较真的,会让人难过流泪的事……
……
晌午的时候,春日的御花园中,卢宛坐在凉亭里,正在喝茶。
茶香袅袅,弥漫着一种让人想要打盹,恬静慵懒的
气息,正当卢宛看着不远处,清澈高远的天空中的风筝,有些出神时,御花园的另一角,谢茉与苏逸,正带着他们的女儿,在绿草茵茵的草坪上放风筝。
小女郎阿苏正在欢快地跑着,在她的身后,跟着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狗,还有他们一家三口,一串银铃般雀跃的笑声。
小狗狗兴奋地跟在主人们的身后,时不时地“汪汪”叫两声,仿佛在为这放风筝的一家人在加油呐喊。
微有些圆嘟嘟的小手中紧紧牵着风筝线,阿苏白嫩的小脸因为奔跑与太兴奋,而有些红扑扑的,仿佛一颗可爱的小樱桃一般。
她指着远远的,碧蓝的天空,一面跑,一面对她的爹爹与娘亲喊道:“爹爹,娘亲,快看!阿苏的风筝飞得最高!”
看着身旁的女儿,苏逸温和地笑道:“阿苏真厉害,不过要小心些,莫要摔倒了。”
而一直以来,身体柔弱的谢茉,则已经慢慢地走着,对阿苏有些担忧关切道:“阿苏,跑慢些,莫要张口说话,仔细灌了风,夜里肚子痛。”
一家人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又绕回到了御花园的另一角。
坐在凉亭中的卢宛,看到面前的这幕情形,唇畔亦不由得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来。
有些跑累了的阿苏,看到凉亭中的外祖母,潋滟漂亮的眼眸亮晶晶的。
她放下风筝,抱起地上的小狗,朝凉亭中的卢宛跑去。
小碎步跑到卢宛的身旁,阿苏抬手,亲昵地抱着卢宛的手臂,对面前的外祖母撒娇道:“外祖母,刚刚阿苏放得风筝可高了,爹爹跟娘亲,谁都没有阿苏放得高……”
听着身旁的小女郎语笑嫣然的一番话,卢宛唇畔的笑意,不由得愈深。
神色和蔼地抬手,随意摸了摸阿苏怀中的卷毛小狗,卢宛笑着颔首,对阿苏笑道:“外祖母看到了,阿苏真厉害。”
见面前的外祖母正在有些漫不经心地逗着自己怀中的小狗,阿苏想了一下,忽然眼眸亮晶晶的,抱着卢宛笑道:“外祖母,阿苏下辈子想当只小狗,可以不用去学堂读书,那样,便可以每日都有空放风筝了。”
阿苏这一番童言童语,天真无邪的话,让凉亭中的所有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唇畔笑意愈深,卢宛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娇气,爱偷懒,爱玩爱笑的小姑娘,揉了揉她的面颊。
而看着凉亭中,取笑自己的外祖母还有爹爹娘亲,阿苏不由得有些委屈。
抬眸瞧着卢宛,阿苏想了想,眼睛一转,有些狡黠娇俏地问道:“外祖母,您下辈子想当什么?我们都一起做小狗狗罢,您还做阿苏的外祖母,好不好?”
听到阿苏笑着这般说,天真无邪的模样,卢宛微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只是,小女郎阿苏,却有些不依不饶,抱着卢宛的手臂撒娇,一定要她回答。
有些没奈何地看着面前的阿苏,卢宛想了想,无奈地慈爱笑道:“如果有下辈子,外祖母想做一条自由的鱼,在水里没有约束,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傻傻的,没有烦恼,没有禁锢……”
阿苏闻言,却有些似懂非懂,嘀嘀咕咕的。
笑着点了点头,阿苏期待地看着卢宛,问道:“那外祖母当鱼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阿苏?阿苏最最喜欢外祖母,也最最不舍得外祖母,外祖母要一直记得阿苏……”
抬手,轻轻摸了摸阿苏的面容,卢宛笑着,随意道:“阿苏这么乖巧可爱,外祖母会记得你的。”
听到卢宛这般说,看着面前雍容美丽,温柔含笑的外祖母,小小的女郎阿苏,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羞赧。
她亲近亲昵地抱住卢宛,将面容埋在外祖母柔软馨香的怀中,觉得虽然很多人皆喜欢美貌温和的外祖母,但她一定是最最喜欢外祖母的那个……
凉亭中的谢茉与苏逸收回落在女儿身上的柔和目光,相视一笑,不由得皆浅浅笑了起来。
春日明媚的天光斜斜地照进凉亭,温暖的日子,仿佛角落里悄然盛开的花朵,不易被人觉察,寻常,而熠熠生辉,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第164章 本文晋江文学城独发
番外一
这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地方, 这里有碧水蓝天,绿草茵茵的风景,有一个清波荡漾的湖泊。
这样的胜景,孕育了一个狡黠灵动的鲤鱼精, 她的名字叫李虞, 从出世以来, 她便一直生活在这片湖泊中。
书生路过这片清清的湖泊, 他白衣胜雪, 衣裾飘飘,生得更是俊秀如玉, 是很多未出阁的女子的深闺梦里人。
书生并不是当地人, 而是一个准备进京赶考的富家子弟。他的家族从曾祖父那辈, 便是有名的富商,所以,这让他有丰厚的资本,一面着手进京赶考,一面一路游历山水, 增广眼界与见闻。
书生看着面前的这片湖泊,这样的美景让他流连忘返,看着看着,他不由得在湖边的凉亭中坐下, 取出琴来弹奏。
他自小喜欢抚琴, 喜欢音乐, 而且甚有与生俱来一般的天赋,很快, 婉兮悠扬的琴音仿佛清泉,在他的指尖流泻, 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湖泊中的李虞听到书生弹奏的美妙的曲子,忍不住探究地探出水面。
在看到抚琴的是一个身着月光一般皎白的衣衫,生得甚是俊秀的小书生后,心中尽是欢喜的李虞偷偷游上了岸,然后幻化成人,想跟这小书生打招呼。
走到书生背后,李虞忽然出声,笑着附掌说道:“小公子,你弹的曲子可真好听!”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书生有些小小的慌张转身看去,在看到这道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相貌姣好,笑眼弯弯的小姑娘,书生白皙的面容与耳朵,忽地染上了绯色。
看着面前的这位姑娘,书生站起身来,有些磕绊道:“姑……姑娘,这是你家的凉亭吗?抱歉,小生冒昧打扰了。”
李虞闻言,摆了摆手,面上笑意浅浅。
旋即,她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书生身后的书童所拿着的行李,探究地问道:“公子不是我们本地人吗?”
听到面前的小姑娘这般问,书生的面庞不由得绯红得愈发厉害。
点了点头,书生道:“小生是准备进京赶考的。”
听罢面前的书生的这一番话,李虞潋滟的眼眸变得亮晶晶的,她眼眉弯弯地书生笑着,甚是捧场道:“公子长得好看,琴弹得亦甚好,才貌双全,肯定能高中的!”
而听到天真无邪,眉眼间流露着无忧无虑的灵气的少女这样说,小书生只觉得自己的面容与耳朵,滚烫得愈发厉害。
之后的几日,李虞黄昏的时候,都会到岸边来看看,那个抚琴的书生,今日有没有过来。
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有时候会捉弄书生,用小小的法术将他的琴谱偷偷地,不经意地藏起来。
书生找不着琴谱,着急得在凉亭直踱步,在这个时候,李虞便跳出来,笑眼弯弯对书生道:“公子,若你答应给我弹我最喜欢的曲子,我便将琴谱还给你!”
书生无奈又好笑,只能答应下来,然后坐下弹奏。
一曲终了,他白皙俊俏的面庞,已经变得尽是可疑的绯色。
看到此情此景,聪慧灵动的小姑娘促狭的,想要捉弄他的心思愈甚,于是故意笑着附掌,打趣他:“公子害羞起来,真是愈发好看!”
虽然现在还是春末夏初,但到底已经有些夏日的苗头。夏日炎炎的傍晚,李虞伏在湖泊旁的凉亭中睡着了,洒金一般柔和的黄昏日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温柔的光芒一般。
细细看去,夏衫薄的小姑娘许是平日里常常在大太阳下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小麦色的皮肤,漂亮而流露着健康的青春的气息,这是书生从前未曾接触过的,自由自在的另一种人。
看着李虞姣好面容上的细细的,短短的绒毛,书生忽然觉得,她仿佛一只美而甜的,散发着馥郁芬芳的水蜜桃。
心中微动,反应过来什么一般,书生忽地移开目光,只觉得自己有些面红耳赤。
瞧见仍旧甜美睡着的小姑娘,见她鬓发微有些濡湿的细汗涔涔,书生绯红着面容,神色温柔地抬手,用帕子为面前的女郎,细致地擦拭着额间的汗湿……
白驹过隙,韶光匆匆流转,一年后,书生真的高中了探花。
骑着高头大马,书生穿着探花郎的正红官服,愈发衬得面庞俊朗如玉。
这样一位俊俏的小郎君,引得一众大姑娘,小媳妇,都垂眸,羞答答地朝他扔香囊与鲜花。
而书生的心底里,一直对湖泊旁,那个曾经听他抚琴的,狡黠灵动的小姑娘念念不忘。
骑着高头大马,书生回到了湖边,果不其然看到正坐在凉亭中,打着鸳鸯络子的李虞。
书生找到了李虞,虽然两人都面红耳赤,但他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认真对她道:“小虞,我想娶你为妻。”
听到面前的书生这般说,李虞的面容红得愈发厉害起来,她心中甜蜜而欢喜,仿佛喝了蜜一般甜,同样认真笑着,轻轻颔首:“嗯,我答应你了。”
回到书生的家乡,李虞与书生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他们的日子幸福甜蜜。
每一日的空闲时光,书生皆会为喜欢琴声的李
虞抚琴,虽然白日里他要去衙门上值,常常会觉得疲惫,可是,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一般,书生觉得,为心爱的女子抚琴,让她欢喜,自己同样也觉得欢喜,这仿佛是一件他曾经求之不得,甚为甘之若饴的事……
很久很久,久到两人都鬓发如雪,成了老爷爷,老奶奶。
夜色乌浓如墨的晚上,李虞忽然自梦中惊醒,在这场清晰的梦境中,她仿佛经历了一段与自己的生活,完完全全不同的日子,有一个雍容美丽,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正温柔笑着说着:“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一条自由的鱼,在水里没有约束,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傻傻的,没有烦恼,也没有世俗的禁锢。”
自梦中惊醒之后,李虞坐在床榻上,面上依稀有泪,有些怔愣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