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原本准备到前面花厅去的谢行之,在远远的回廊中,看到宫灯摇曳下,神色平静含笑,如镀柔光的美丽的妻子,心中忽然微动。
坐在凉亭中,正浅浅笑着,按捺着敷衍有一搭没一搭同面前的命妇们说话的卢宛,忽然见到凉亭前,谢行之身旁的一个小内侍,正在同自己的宫人窃窃耳语着什么。
片刻之后,宫人上前,在卢宛身旁,附耳低语。
微微皱了下眉,想到宫人所说的那些话,卢宛思忖了一瞬,旋即恢复了方才的平静浅笑,对在场的几个命妇道:“你们且先说着,本宫去去便来。”
听到卢宛笑着这般说,凉亭中的几个命妇,忙都站起身来,微微曲膝行礼之后,目送着卢宛离开。
由小内侍引着,卢宛来到了太液池临水的回廊中,看着负手而立,正背对自己的谢行之,她垂下眼眸,疏离地行礼道:“妾见过陛下。”
转过身去,看着面前一袭雪青色宫装打扮,仿佛一枝亭亭玉立,清冷地盛开在暗夜的鸢尾花,雍容中仍旧难掩清艳出尘的妻子,谢行之墨眸中,划过惊艳之色。
行至卢宛面前,垂眸静静地看着她,谢行之语调低沉道:“宛儿,平日里你总是穿的太素净,这件衫裙穿起来,让朕想起从前,我们方才成婚的时候,你今日还是与那时候一样美。”
闻言,卢宛只是淡淡看了谢行之一眼,道:“陛下过奖,妾觉得惶恐。”
见卢宛有些冷淡的模样,想到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对她的避而不见,还有上次的近乎落荒而逃的躲避,谢行之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瞧着面前的卢宛,忽然放柔了声音,道:“宛儿,朕晓得之前是朕做得不好,今日,我们便和好罢。朕保证,今后不会再纳一个妃嫔。”
而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般说,卢宛却并不曾轻易松口。
她抬眸,故意有些怀疑地摇了摇头,语气愈发疏远道:“陛下,对您的话,本宫如今,一个字都不敢再轻信。”
看着面前疏离淡漠的卢宛,谢行之眼眸中划过一抹着急之色,他握住卢宛的手,正色道:“宛儿,朕保证这一次的诺言,是所言不虚的。这段日子,朕同样想了很多,朕晓得,我们二十多年的感情,朕不应该半路开小差,是朕食言在先,所以,你……你与那琴师的事,朕不会再追究,我们便都既往不咎罢。”
卢宛听到面前的谢行之有些艰难地这般说,忽然觉得心中微动,她见谢行之主动提起云景,于是启唇,想要为云景求情。
只是,她方才开口,却火上浇油,引得原本沉浸于自己温情的,想要不计前嫌的氛围里的谢行之,忽然变了神色。
不晓得什么时候,谢行之变得这般阴晴不定起来,卢宛心中无奈地张了张口,正
想要试图补救些什么。
面前的谢行之,却神情冷凝而失望受伤地看了卢宛一眼,恼怒地拂袖而去……
……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谢行之神色冷戾地站在囚衣已经被血污湿透,垂着头,奄奄一息的少年面前。
云景本是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他的相貌与品行,皆如不可被风雪所折的青竹,此时此刻,风流俊秀的少年,却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但,看着走进牢房的这位陛下,虚弱的云景乌润的眼眸中,却仍旧透着倔强不屈。
抬眸,瞧着面前的谢行之,想到自己被抓走之前,与这位陛下因为自己而激烈争执的娘娘,云景张了张口,声音微弱而艰难道:“仆只期盼,陛下莫要为难娘娘,所有的一切,都是仆对娘娘的妄念,而与娘娘无关。”
听到云景这般说,谢行之虽未言语,但面庞上的神情,却愈发冷凝如冰。
而因为多日以来的忧心忡忡,与身体上的伤痛,云景早已经被折磨有些精神恍惚。
在说罢方才的一番话后,云景眼眸无神地快要昏过去,喃喃低语一般,他沙哑的声音愈发低靡下去:“纵然仆再难陪伴在娘娘左右,可若是知晓她现在能过得很好,那便很好了,仆……死而无憾……”
那么,他将带着这一段虽然并不长久,且见不得光,但却是最好的,他偷来的时光,慢慢地死去,亦觉得心满意足。
听到面前半昏迷状态的云景的这番话,早已忍无可忍,怒发冲冠的谢行之忽然出声,对着身后的狱卒吩咐道:“将他处置了!”
说罢,被气得有些咬牙切齿的谢行之,厌弃憎恶地看了云景一眼,一身想要杀人的冷戾转身离开这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腌臜的牢房。
卢宛是从谢蕊那里,知晓云景去世的消息。
她头一回听到云景的琴声,便是在宫中,由谢蕊引荐。
那是在一场春日宴上,春光明媚,少年人白衣胜雪,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才气风流,翩翩如玉。
从前的云景是京中富商云家的公子,作为一个锦绣富贵长大,天真的富贵公子,他不曾沾染富家子弟的恶习,只是如痴如醉痴情于抚琴奏乐。
如果不曾遇到她,他或许亦能遇到一个琴瑟和鸣的知音□□人,或许不能。
但,这两条出路无论哪条,都不会让他年少陨命。
对云景的去世,谢蕊同样觉得有些伤痛歉疚,还有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心虚——
在她的二哥哥,那个如今她不想任何人提起的乱臣贼子去世之后,如今身为商人妇的谢蕊,面对冷淡的父皇,与这位同样对她冷淡,与她年龄相仿的继母嫡母卢宛,谢蕊有些不死心地想要投其所好地奉承他们。
其实,如果不是最后败露,谢蕊隐秘地知晓,对卢宛的奉承,她已经做到了。卢宛与云景的事,若云景还活着,将是她的一个巨大的靠山,她或许可以得到卢宛爱屋及乌的喜欢,但……
但,事已至此,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人死,不能复生。
想到痛失独子的富商云家老爷,谢蕊在心中,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饶是她多年从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没良心的凉薄之人,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云家的万贯家财。
而枯坐在昭阳宫中,听闻谢蕊有些吞吞吐吐的一番话后,卢宛整个人,仿佛皆失了魂。
她神色难辨悲喜地对前来禀报的谢蕊颔了下首,纵然心中痛得彻骨,却只是麻木地木然平静道:“本宫晓得了,你退下罢。”
觉察到卢宛的波澜不惊下,难以掩盖的巨大的悲痛与愤怒,谢蕊张了张口,终究,还是什么都不敢再多言。
知晓云景已死之后,卢宛不再主动与谢行之说一句话,对他态度冷漠而决绝。
几次试图打破两人之间僵局的谢行之不明白,这一回,卢宛为什么这般倔强。
那个琴师,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商户子,一个伶人,且与卢宛相识不过寥寥数年。她竟然为了一个短暂相处过的玩物,毫不在意他们二十年来的感情!
只是,盛怒之后,对卢宛心存愠怒的谢行之,逐渐地在卢宛的冷漠相对中,慢慢气消。
因为卢宛对自己长久的冷漠,谢行之不禁开始反省自己:他为何不能容忍卢宛对云景那些寥寥的心意,早知晓卢宛会因为云景的死,而与自己翻脸,谢行之有时候觉得,比起现在两人之间这种冷凝的僵持,他可以略微容忍,卢宛有旁人在侧,只要她的心,始终大半在自己这里。
可是这般想着,想到死去的,与卢宛深情厚意的那个小子,谢行之又觉得自己只是想想,但实际上,是难以容忍有另外的人,占据卢宛的心,哪怕一分一毫。
想到曾经的争执中,愤怒的卢宛所说的,他对自己,与对她,是两套截然不同的标准,谢行之眉峰微蹙,若有所思。
或许,他应该做些什么,让妻子改变这个想法,到时候,或许卢宛的愤怒与不平,会被抚平些。
此时此刻的谢行之,不得不在内心深处承认,不晓得何时起,他已经将卢宛看得无比重要——她是他至关重要的人,他对她的感情中,爱情与亲情交织,卢宛已经成为他不能失去的人。
两相无言地沉寂数月后,谢行之精心挑选了一个同样白衣飘飘,琴技精湛,且最重要,相貌与云景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带到卢宛面前。
在将人带到卢宛的面前之前,谢行之曾经命宫人敲打恐吓过这个新的,可怜的小伶人,命他只能当皇后娘娘的玩物,而不能托付真心。
对卢宛,如今的谢行之,也只有这么一条要求,其他的,无论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觉得自己都可以包容容忍。
对她,他已经没有旁的办法,他不舍得对她使用那些心狠手辣的手段。
是他曾经对不起她在先,他晓得,她的心中,这二十年以来,有许多他造成的伤痛,而如今的谢行之,只想要卢宛欢喜起来。
如果她愿意,他会将她奉若掌中明珠一般爱护。
看着面前的卢宛,谢行之道:“宛儿,朕晓得你喜欢听琴,这是朕为你寻来的伶人,你可喜欢吗?”
卢宛看着与云景相貌相似的,神色有些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谦恭的琴师,眼中划过一抹厌倦之色。
她不晓得谢行之是哪来的通天本领,竟能找到这样的一个人。
想到昨日深夜,睡梦沉沉的自己,被酩酊大醉归来的谢行之吵醒,执着地抱着,谢行之鼻音发闷所说的那些除了他,任何人都只能是玩物,不能让她托付真心的,云里雾里的话,卢宛忽然恍然,他昨夜的话,是什么用意。
失望得有些绝望的卢宛,命所有人都出去,殿中只剩夫妻二人。
她看着面前这个草菅了云景的命还不够,现在将人命仍旧视若草芥的男人,一时想到,他成为皇帝之前,已经重权在握多年,成为皇帝之后,更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这么尊贵而冷血的人,或许本来便是这样的。
只是她从前,被情感蒙蔽,不能发觉掩藏在他这副冠玉般让人心跳的,适合做情郎的面庞下,真实的面目。
看着面前的谢行之,想到陨命的云景,卢宛眉心紧皱地摇首,眼眶有些泛红。
她有些激动地近乎质问道::“陛下,您以为您这般做,妾便会欢喜吗?云景已经死了,他是一条独一无二的生命,不是一条死了可以重新再换的池中金鱼。您可以不将张美人的一条人命放在眼中,将她当成随意玩玩的田窈卿的影子,但妾做不到!云景便是云景,妾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了!”
说着,卢宛的眼泪簌簌而落,沾湿了面容。
看着面前情绪激动的卢宛,谢行之展臂抱住她,神情怜惜而有些无措。
他安慰道:“宛儿,无论你是否相信,朕只是想让你欢喜……如果你愿意,
朕会将你宠爱得成为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被谢行之抱住,拭去面上的泪痕,卢宛闻言,只是冷笑道:“陛下的好意,妾心领了,可是,妾已经不是心中只有情情爱爱,傻傻的少女,妾不需要。”
第163章 春日
几年后。
春日的早晨, 天光熹微。
温暖的日光下澈,穿过昭阳宫微微支起的朱窗,落入宫殿之中。
睡在床榻上的卢宛缓缓睁开眼眸,她微动手臂, 轻轻地翻了个身, 却见床榻的外侧, 谢行之似乎正静静睡着。
想到昨晚自己早早休息的时候, 并不曾见到谢行之到昭阳宫来, 卢宛垂下眼睫,面上倒不曾流露出什么觉得奇怪的神色, 仿佛, 对这一切, 她都已经淡漠地习惯,听之任之了。
正当卢宛的目光落在谢行之身上的时候,床榻外侧,静静睡着的男人,忽然睁开墨眸, 也看向她。
见卢宛正有些慵懒出神地瞧着自己,谢行之唇畔,不由得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来。
展臂,将面前的妻子揽入怀中, 谢行之垂首, 在神色愈发淡漠平静的卢宛额上亲了一下, 看着她恬静的面容,心中尽是柔情。
觉察到卢宛抬手想要推开自己, 眉心微微皱着,谢行之劲瘦的手臂用了几分力气, 将她抱得愈紧,轻声道:“宛娘,今日莫要拒绝朕,好吗?”
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般柔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卢宛不禁复又阖上了眼眸,仿佛又有些睡意翻涌,想要休息。
只是,她的眉心却仍旧微皱着,显示着她不过是想要躲避面前的谢行之的请求,而非真的又要睡着了。
不晓得便这般过了多久,同谢行之僵持的卢宛,终于再度缓缓睁开眼眸。
并不曾回应谢行之此时此刻,自以为是的一腔柔情,卢宛神色淡淡地推开他,坐起身来,拥着绸被道:“陛下早。”
起来之后,卢宛梳妆之后,准备离开昭阳宫,出去走走,只是不巧,在出昭阳宫的时候,在殿门前复又遇到同样要离开的谢行之。
在回廊看到卢宛,正在吩咐身旁内侍什么的谢行之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柔软,他抬步走上前去,卢宛见了,不得不耐着性子,向他行礼。
挽着卢宛的手,让她起身,谢行之垂首,仿佛想要亲昵地在卢宛唇上亲一下,如同从前两人最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那段时日。
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腻歪,卢宛想到,她已经四十多岁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却还是总做出这种不端庄,没意思的事,她一阵厌烦,不由得侧了侧头,躲开了他的亲吻。
声音中带着浅淡的不耐,卢宛道:“陛下,您还要去上朝,妾亦有事要去做,我们还是快走罢。”
说着,卢宛抬手,推开了面前的谢行之。
手臂失落僵在半空,片刻之后,见卢宛转身欲走,谢行之沉默许久,终于有些委屈地轻声问道:“宛儿,已经几年了,你心中还在生朕的气吗?”
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般说,卢宛却并不看他的眼眸,只是道:“陛下想得太多了,妾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卢宛曲膝礼了礼,然后带宫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