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掌灯时分,谢行之坐在窗畔软榻上,揽着怀中卢宛,与她闲聊几句后,忽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
听罢云淡风轻的谢行之要自己为府中大公子谢轩,二公子谢辰相看京中适龄女子一事,卢宛不禁微挑秀眉,有些纳罕诧异望着他。
觉察到卢宛落在自己身上,稍显困惑的目光,谢行之不禁问道:“怎么了?”
卢宛一头雾水道:“摄政王为何要教妾帮他们相看?从前几位姑娘,皆是您与老夫人看定的……”
听到卢宛这般说,谢行之却垂眸瞧着她,淡淡反问道:“你是他们的母亲,为他们相看婚事,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闻言,卢宛眨了下眼睛,方才道:“可是妾又没做过这起子事,恐怕会做不好,从前摄政王与老夫人为几位姑娘寻的夫家都很好,不若……”
其实,如今卢宛每日要掌家,要照看谢璟谢康两个孩子,并不愿再插手府中其他闲事。
所以听闻谢行之提及要为谢轩谢辰相看,她下意识地想要推拒。
见卢宛还未做,便打起了退堂鼓,谢行之将她拥进怀中,面不改色地对她浅淡笑道:“从前你刚嫁入府中,处处不熟悉,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要掌家,要打点府中上下,本王怕你太过疲累,所以不舍得教你更添繁重事务……”
其实,当初谢行之不教卢宛沾手几个姑娘的婚事,不仅有她初来乍到,怕她不熟悉,难以操持的原因。
更多的,是思虑卢宛会因着芙娘,迁怒迫.害嫡次女蕖娘,所以,他才索性几个女儿,都自己安排。
但这段时日以来的相处,他已经知晓,他的宛娘,是个温和大度,聪慧公正的女子。
自然,他没有了后顾之忧,放心地教她张罗操持谢轩与谢辰的婚事。
卢宛偎在男人怀中,听到他这般若无其事,磊落光明的话。
见难以拒绝,她心中正暗暗腹诽他的甜言蜜语,巧舌如簧。
眼睛的余光,却忽地瞧见软榻的另一侧,四公子谢康,手中正拿着拨浪鼓,要用力往躺在软榻上,咿咿呀呀懵懂笑着的谢璟面上砸。
“康儿!”
卢宛骤见此变,心倏地一缩,声音微颤,严厉呵斥住谢康。
方才未曾反应过来的女使,见从未被太太呵斥过的四公子被吓住,握着拨浪鼓一时踌躇不敢动作,慌忙上前,自四公子手中拿过拨浪鼓去。
过了片刻,卢宛才觉得刚才要跳出胸腔的心,慢慢恢复平静。
但她仍旧有些惊魂未定。
目光复杂望着坐在软榻上的谢康,她问道:“康儿,你要做什么?”
她看出了,谢康方才显而易见,是有意要将拨浪鼓往璟儿面上砸去。
心中滋味百感交集,卢宛自认从半年前,谢康到玉衡院以来,自己待他一直不薄。
但他小小年纪,却这般狠毒,竟要伤害自己尚在襁褓的弟弟!
自小家庭幸福和睦的卢宛还不晓得,何为斗米恩,升米仇的道理。
对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本不应该抱有太多善意。
否则时日久了,他反倒会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会得寸进尺,稍有不满意,便心生怨恨,想要报复。
平素聪明伶俐的谢康,有些胆怯地望着寻常最是温柔好脾气的嫡母,如今面上审视严厉的神色,故作茫然懵懂道:“拨浪鼓,给弟弟玩。”
谢行之方才一直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一场闹剧。
此时见谢康装傻,他抬手,便将谢康挥倒在软榻上。
见谢康立时号啕大哭起来,卢宛又是心烦,又是头疼,却还要拉住似还要继续教训谢康的谢行之,温声劝道:“好了,四公子也不过是个两岁孩子,摄政王何必打他?仔细打坏了。”
心虚的谢康找到了大哭的机会,女使忙上前将哭闹的四公子抱走。
房间中又恢复了方才的安详静谧,卢宛抱过谢璟,低头,看着怀中仍旧懵懂傻乐着的婴孩,有些无奈地摇头笑叹了一声,真是个傻孩子。
谢行之看着虽还在笑,但眉眼却微皱,似有一缕忧愁的卢宛。
半晌之后,他忽然开口道:“明日本王会将他送走。”
卢宛抬眸,反应过来谢行之所说的是谢康。
顿了片刻,她方才望着他,问道:“摄政王要将四公子送到何处?”
第44章 年少
谢行之垂首看了她与怀中抱着的孩子一眼, 沉吟片刻,揽住她道:“将他送到文翠院去罢,宛娘意下如何?”
闻言,卢宛想了想, 最后有些无奈颔首。
除了这般, 也没有旁的更好的法子了。
毕竟, 要将谢康继续留在玉衡院的话, 一则如今璟儿渐渐长大, 她抚养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分.身乏力。
二来,自谢康被送到玉衡院, 谢璟出生以来, 卢宛扪心自问, 待谢康与待谢璟待遇是处处相同,问心无愧的。
可她不曾料到,谢康竟会因为玉衡院多了个弟弟,对璟儿下这般狠手。
若非有他们两个大人与女使在场,只有两个孩子在的话, 谢康会对谢璟做什么,卢宛只要想想,心中便一阵胆战心惊的后怕。
谢康今日的所作所为,真是教卢宛有些心寒。
便是谢行之不提, 她也不愿再继续养这个小小年纪, 便心思如此重的孩子了。
虽然文翠院的孙姨娘并不是个老实的, 但如今除了孙姨娘,宅院里也没有更适合抚养谢康的人选了。
毕竟是一个方才两岁的孩子, 身旁只有女使仆妇,没有大人在旁约束看管, 难免会被怠慢。
总要为谢康另寻一个养母的。
按下心中思绪,卢宛轻轻拍了拍怀中无忧无虑吐着泡泡,似有些犯困的谢璟,心绪渐渐平静柔和下来。
片刻后,她抬眸,看了一眼抱着自己的谢行之,浅浅笑了下:“一切都听摄政王的安排。”
翌日,文翠院。
孙姨娘自玉衡院派来的嬷嬷怀中接过哭得涕泗横流的谢康,面上尽是盈盈笑意地对嬷嬷道:“有劳嬷嬷过来一趟了,拿些赏钱,回去喝茶罢。”
说着,孙姨娘侧首,看了一眼身旁侍候的女使。
会意的女使笑着上前,塞给嬷嬷一个装满银钱的荷包,嬷嬷晓得这是孙姨娘赏的好彩头,也便笑着道了谢,然后接过。
待玉衡院派来送谢康与谢康的行李的女使仆妇们离开后,孙姨娘无奈笑着低头,看了看怀中一脸泪痕与抗拒的谢康,用帕子为他拭了拭白净小脸上的鼻涕眼泪,笑道:“小祖宗,你怎么哭得这般伤心?太太是不肯要你了的,今后便是我来抚养你了。”
谢康闻言,也不晓得听没听懂孙姨娘的意思,却哭得更加厉害起来。
“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他在孙姨娘怀中不停挣扎着,不大的小人,竟这样有力气,孙姨娘险些抱不住他。
将谢康两只挥舞的手臂按住,抱他走进文翠院内间,孙姨娘看着这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因着心情愉悦,所以格外有耐心。
她面上笑意愈浓地拍着谢康的脊背,安慰道:“乖康儿,今后我便是你的娘亲了,乖,莫要哭了……”
谢康哭得愈发撕心裂肺,喉咙都有些嘶哑,却还在扯着嗓子哭:“我要娘亲……我要娘亲……我要回玉衡院……”
饶是孙姨娘整整期盼了一日谢康的到来,又哄了他一会子,谢康却哭得愈演愈烈,她也有些头疼与没奈何。
孙姨娘教嬷嬷抱着谢康,去了外面的厢房。
房间中终于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眼角眉梢微带得意与笑意的孙姨娘,兴致盎然自妆匣中取了一支流苏簪,放在发髻上试着。
看到孙姨娘心情甚好的模样,女使想到方才哭闹得厉害的四公子,不禁有些犹疑。
女使踌躇片刻,方才道:“姨娘,四公子这般黏玉衡院那个,恐怕您养了他,他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听到女使这般道,孙姨娘却有些不以为意。
微顿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孙姨娘在铜镜中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使,微微笑道:“才多大孩子,你便给他随便下定论了。”
女使接过孙姨娘递过来的流苏簪,为主子在发髻上插好,听到孙姨娘顿了顿,笑着随口继续道:“四公子原也不是养在玉衡院的,太太也不过才抚养了他半年多,哪有那么深的感情?更何况,小孩子忘性大,一天是一个样,我待他好些,他自然不久便认我做母亲了。”
孙姨娘说得也甚有道理,女使闻言,也不禁不再拘泥。
面上浮现出笑意来,女使笑着奉承孙姨娘道:“奴婢恭喜姨娘,膝下终于有了一位小公子。”
闻言,孙姨娘望着铜镜中妆发精致,清丽端庄的自己,眉眼间尽是春风得意,却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
玉衡院。
卢宛差人去青柏院叫了谢辰来。
看着站在花厅中,向自己行礼的谢辰,卢宛心中不禁有些诧异。
她之前虽见过谢辰几面,但,记忆里,谢辰可没有这般瘦削。
加之他如今身量似长高了些,现在看起来,整个人仿佛摇摇欲坠的竹竿一般。
想到昨夜谢行之叮嘱自己,有时间照看一下谢辰,卢宛心中不禁暗自思忖,想来应是谢行之这几日见了谢辰,见他消瘦得这般厉害,方才会提起此事罢。
卢宛按下心中思绪,笑着教谢辰坐下。
闻言,谢辰道了谢之后,安静地坐在角落中的圈椅上。
他是个斯文白皙,内敛书生气的少年,平素便不怎么喜欢说话,如今面对着与自己同龄的,貌美但不熟悉的继母,不禁愈发窘迫拘谨。
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垂着头,闷葫芦似的谢辰,卢宛想了想,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和对他道:“怎么瘦得这般厉害?你父亲昨日还跟我提起你,说你近来颇有些憔悴,是生病了吗?”
谢辰闻言,只是抿唇,摇了摇头。
见他始终低着头,对自己的询问避而不谈的模样,卢宛不禁微皱了下眉。
这个谢辰,在她面前,每每一副羞怯秀气得好似闺中女儿的模样。
他平白无故这般,仿佛她这个继母虐待欺负过他似的。
卢宛心下微有些不快,但面上却不显,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跟谢辰继续闲聊。
心里不由得想,若谢辰是因着之前应氏之事,心中伤感郁郁,所以才这般消瘦下去,那么,她帮不了他什么,也不想帮他什么。
谢辰追念他的生母是一片赤诚之心,但卢宛并没有善良到可以以德报怨的地步。
见跟谢辰说话,仿佛茶壶倒饺子一般,问他两三句,他方才倒出来一句,卢宛心中的不耐愈重。
索性谢行之教她做的事已经做完,是谢辰自己吞吞吐吐,什么也不说。
卢宛浅浅笑了一下,教谢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