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见她弱柳扶风,怯怯的模样,卢宛不禁放柔了几分声音,温和笑着同她道:“起来罢。”
见田姨娘起身,纯美姣好的面容上微有些暗自蹙眉,似在为难着什么的模样,卢宛想到她胆怯的性子,于是望着她,问道:“有什么事吗?”
抬眸瞧了一眼坐在上首圈椅上的卢宛,田姨娘有些欲言又止与难为情地踌躇了一会子,方才开口。
“太太,妾身……”
话只起了一个头,田姨娘便又沉默了下去,微咬着唇,眼中有些含泪地望着卢宛。
卢宛心中无奈叹息一声,面上却不显。
目光定定望着坐在下首圈椅上,如坐针毡一般的田姨娘,卢宛始终一语不发,神色专注平静地静静看着她。
田姨娘终于鼓起勇气一般,对卢宛道:“妾身是来同您解释,昨日下午,家主到妾身院中,什么都不曾做,只是坐了一会子便离开了……”
说着,似怕卢宛会误会,田姨娘忙向她解释,昨日傍晚,她是在蒹葭湖中泛舟清歌,被途经后花园的家主遇到,许是因着念及年少情意,家主方才会去她院中小坐了两刻钟。
听到田姨娘泪眼婆娑,犹疑半晌,要说的话竟是这个,卢宛心中只觉又无奈,又有些好笑。
莫要说只是去坐了一会子,便是谢行之要宠幸宅院里的谁,也不必一一来找她禀报罢?
想到这里,卢宛微微皱眉,似觉察到了什么。
有些微冷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田姨娘身旁跟着的女使身上,卢宛面色仍旧平静温和,问道:“姨娘何出此言,这同我有什么干系呢?”
听到卢宛语气平静含笑地这般道,田姨娘抬眸看了这位貌美年少的太太一眼,似有些茫然与手足无措。
见田姨娘不再言语,只是有些怔地站在原处,杏眸含泪地望着自己,连眼泪都忘了落的傻乎乎模样,卢宛笑着摇了下头,目光中微冷的冷意愈重。
卢宛笑道:“田姨娘,我原并不晓得这件事,是你到玉衡院来解释,我方才知晓的。”
微顿了顿,卢宛望着她,继续道:“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原来我并未多想,甚至并不晓得此事,你如今这般一厢情愿,上赶着来解释,反倒有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炫耀之嫌,我反而要怀疑些什么了。”
听到卢宛这般说,田姨娘垂首,用帕子慢慢擦干了眼中泪水,再抬眸瞧着卢宛时,虽不再哭,却有些哀伤低落地迟疑道:“可……可素梅说……”
田姨娘一语未毕,便被身旁侍立的女使出声打断,不悦地低声喝止道:“姨娘!”
不曾料到田姨娘身旁的女使竟有这般大的胆子,卢宛更觉方才心中的揣测,是八.九不离十。
卢宛唇畔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来,她望着田姨娘与她身旁的女使,虽还在笑,但那抹笑意,却怎么瞧,怎么透着几分冰霜冷意。
看着田姨娘,卢宛身旁女使秀眉一挑,讥嘲道:“田姨娘,你身旁女使真是好大的胆子!太太与你说话,她都敢多嘴插话!”
听到这带着不悦的呵斥,田姨娘忙望向卢宛,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素梅也是为我好,怕我在太太面前说错话受责罚……”
卢宛望着田姨娘,闻言,不禁反问道:“在姨娘心目中,我便是那起子肚量狭小,说错一两句话,便会责罚于人的严苛之人吗?”
想起昨日素梅告诉自己,太太看着温柔和气,实则是个性子狠厉善妒的,从前的应姨娘,便是因着得罪了她,而被设计害死,所以家主去过她的院子,必须要向太太禀报。
田姨娘虽有些诧异与半信半疑,但想到这位太太也是方才进门两年多,从前,先太太郑氏方才进门时,在她每每受宠幸的第二日,便定要她过去站规矩解释,田姨娘想起羞耻耻辱,教人难堪的陈年旧事,心中酸痛窘迫难言的同时,也默认了素梅劝她今日来玉衡院的话。
与其到时候再受羞辱,还不如她自己先来解释,教太太心中怒意轻些,少受些辱。
虽然,心中隐隐约约,田姨娘也觉得主君不过是在自己院中坐了一时半刻,便起身离开了,应没有那般严重。
欲言又止片刻,田姨娘抬眸,瞧着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来的卢宛,复又解释道:“太太,妾身真的不曾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侍立在田姨娘身旁,偷偷觑了一眼卢宛面上神情,心觉有些不好的女使心中大骂田姨娘是个蠢货,觉得再这般下去,十有八.九田姨娘便会什么话都被套出来,女使眉头紧锁,不悦地再度道:“姨娘,莫要解释了,仔细越描越黑!”
闻言,田姨娘不禁愣了愣。
卢宛看着侍立在她身旁,屡屡插嘴的那个女使,唇畔浮起的浅浅笑意,终于变得甚是漠然冷淡。
看了一眼田姨娘身旁的女使,卢宛忽地笑了一声,道:“有意
思。”
目光中碎雪浮冰的冷意愈重,卢宛看着田姨娘身旁的女使,问道:“我方才听姨娘说,你是叫什么梅花是吗?”
女使闻言,面上隐约闪过不快,但却按捺着,向卢宛礼了礼身,恭声答道:“回太太的话,奴婢贱名叫做素梅,素色的素……”
卢宛懒得听她继续啰嗦,笑意微冷地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原来你也晓得你是奴婢,主子们说话,何用你一个婢子屡屡插嘴?”
听出卢宛话中显而易见的冰冷与不悦,与加重的语气,女使见势不妙,忙“扑通”跪下,摇首道:“太太,奴婢惶恐……”
闻言,卢宛面上的冷意愈深,却不紧不慢地笑道:“我看你一点都不惶恐,倒像是舌头不想要了。”
看了一眼侍立在花厅门口的几个仆妇,卢宛骤然收了面上笑意,冷声命令道:“来人,将这个挑拨生事,饶口多舌的婢子掌嘴杖责后拖出去卖了。”
跪在地上的女使连忙摇首求饶,涕泗横流道:“太太,奴婢……唔……”
只是她方才出声,便被走进花厅的几个仆妇堵上嘴,拖了出去。
田姨娘望着被拖出去的素梅,面色发白,目光怔怔。
待到片刻后反应过来,田姨娘两行泪水忽地落下,望向卢宛,哀声求情道:“太太,若您心中有不痛快,尽管将火气对着妾身发,骂妾身一通也没甚相干的,何必为难素梅一个不曾做错事的女使……”
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田姨娘缓了缓,方才眼泪簌簌而落地继续道:“身为奴婢,本便地位低微,易受艰难世道磨难,再被打了卖出去,更是难有什么好生路……”
看着眼泪涟涟,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田姨娘,卢宛摇了下头,只觉无言无奈至极。
她看着田姨娘,眸色淡漠道:“田姨娘,我对你,真是无话可说。”
微顿一下,见田姨娘眸中含泪地启唇,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卢宛无奈扶额道:“你以为你的这个女使是什么良善之辈吗?瞧她方才模样,定是不晓得多久之前,便被旁人收买,今日故意撺掇你来拱火罢了。”
目光落在闻言,不由得愣住了的田姨娘身上,卢宛希望她能明辨是非,莫要继续在这里纠缠。
“若我今日真的中计,对这件事吃醋伤心,责罚于你,心中也难免对摄政王生出怨怼之心,摄政王晓得此事,也会因我的使小性子而发怒,真是一箭三雕的妙计啊。”
不晓得心中是否相信卢宛的这一番说辞,但,卢宛话音落下之后,田姨娘却有些失魂落魄地不再试图开口求情,只是目光怔怔的,眸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落下。
卢宛与田姨娘素昧平生,平素交集寥寥。
若非今日她身旁女使算计自己,又仆大欺主,日后难免闹得宅院不宁,又是一桩难料理的官司,为着防微杜渐,卢宛才不愿多费口舌,插手这件事。
听到卢宛这般说,田姨娘愣了许久,方才垂首,慢慢用帕子拭去面上泪痕,声音仍旧有些抽泣的轻颤。
田姨娘低着头,哽咽着慢慢道:“素梅自妾身进府,便与妾身在一处,后来又在妾身身旁侍候,半生情谊,妾身不相信她会被人收买。”
微顿一下,似决定了什么一般,田姨娘抬眸,泪眼朦胧地瞧了卢宛一眼,鲜见目光这般坚定道:“妾身要再找摄政王去求求情,女使被打了卖出府,下场凄惨,妾身实在于心不忍……”
看着面前柔弱貌美的田姨娘,与她善良但不辨是非的模样,卢宛不再置一词,随她去了。
待田姨娘按捺着眼底眼泪,起身向卢宛行礼后离开,卢宛想到今日所遇到的这件可笑荒唐的事,不禁有些气极反笑。
在谢府侍候了几十年的何嬷嬷瞧见卢宛面上无奈又无言的笑,又想到已浸润谢家后宅将近二十年,说好听些仍旧天真单纯,说难听些,是蠢到可笑的田姨娘,心中不禁轻叹口气。
似田姨娘这般女使出身,没有娘家倚仗,地位低微的妾侍,年少时还能靠着容貌以色侍人。
待到时光流逝,一副好颜色渐渐褪去,仍旧不长心眼,不懂自保,不晓得敛财,以后,会有怎样的下场与处境呢?
心中生出些可怜来,何嬷嬷忍不住向卢宛解释,希望这位太太莫要与今日隐约有所顶撞的田姨娘置气。
何嬷嬷叹了口气,道:“田姨娘是个可怜人,她父母早逝,五岁那年被收养她的舅舅舅母卖了,一两年后开始在家主身旁伺候笔墨,后来生下大公子,抬了姨娘,日子方才渐渐好过些,但她性子太软,立不住,还是难免总受人欺负。”
顿了顿,何嬷嬷愈发叹息道:“大公子先前一直养在先夫人身旁,被身体不好,难以好好教养孩子的先夫人给骄纵坏了,对田姨娘这个身份低微的亲娘不假辞色,田姨娘真是吃了黄连,够苦的了。其实,要奴婢说,先夫人哪里是养不好,分明是……分明是记恨田姨娘,方才姑息纵容,有此一着……”
说着,似想到了什么,何嬷嬷话说得愈发含糊不清,渐渐住了口,不再说了。
想到自她进府这两三年,便听闻几回田姨娘被谢轩弄哭,嫌弃她是小妾,不如养大他的郑氏的事。
与谢轩几回闹出祸事来,却又偷着去外面寻花问柳,被抓了个正着,谢行之要教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田姨娘却哭着求情,抱住拉开谢行之,教他莫要打谢轩,要打便打她,最终往往以谢行之无可奈何退让,摆明了甚吃她这一套的模样。
卢宛垂下眼眸,喝了口茶,淡道:“田姨娘真是应了那句慈母多败儿的话。”
听到卢宛这般说,怕她似先夫人一般,因着田姨娘而心生芥蒂,何嬷嬷忙笑道:“太太说笑了,您才是大公子的正经母亲。”
闻言,卢宛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回到院子里,多愁善感的田姨娘想到被重责后卖了出去的素梅,越想越难过。
她想到自己平日里素来胆子很小,不敢招惹任何人,从前,她喜欢穿素白衣裙,可是,自太太嫁入府中,有时会那般穿,她便再不敢将自己的白衫裙穿出去一次。
可是……
可是,太太为何还要这般为难她?
眼眶发酸,田姨娘坐在绣墩上,暗自神伤地垂泪,喃喃自语一般轻声道:“我明明什么都不争的,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为何……为何老天爷却会这般待我……”
虽然心中黯然难过,但田姨娘此时,却也并未对为难她的太太生气,尽管,身旁的另外一个女使,又在撺掇着对她言人是非,说卢宛坏话。
“姨娘,太太是个面慈心苦的,今日她定是因着昨日家主来咱们院中之事,心里暗生闷气,面上却难以发作,所以才会做筏子将素梅姐姐打杀出去的……”
这般说着,女使面上一直隐隐压抑的对田姨娘的不满愈重,她看了一眼田姨娘,心中骂道,假惺惺装模作样的贱人,这会子来哭丧,当时在太太面前连求情都不会吗?
女使心中不满,面上却哭哭啼啼,哀伤的模样,落泪道:“可怜素梅姐姐被这个心肠歹毒的主母,微一动手指便害死了……”
听到身旁女使这般说,田姨娘却抬眸看着她,破天荒敛了神色,有些严肃认真道:“素兰,素梅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去周旋,可是,不许你这般妄议太太。”
除了今日太太态度强硬地非要将素梅卖出去,平素,田姨娘觉得太太待自己,还算温和大度,不应该背后这般非议她。
女使被田姨娘打断了话,心中鄙夷不屑,面上却仍旧潸然欲泣。
她与素梅,其实一直对田姨娘厌恶不已。
明明从前她们是一道进府的奴婢,田窈卿性子懦弱,处处不拔尖,却因生得一副清纯貌美的狐媚子长相得家主宠爱,还生了府中的第一位公子,她们二人聪明
伶俐,却一辈子只能做个奴婢,天道真是何其不公。
暗暗撇了下嘴,想到很久前给了她与素梅许多银钱的那人的周全吩咐,女使状似抽泣着点头,哀声道:“姨娘既心中有主意,那奴婢便也不再多嘴了。”
田姨娘坐在绣墩上,又暗自垂泪了一会子,在身旁女使的催促下,终于决定了什么一般,起身到前院书房去。
在田姨娘前脚方才离开院子,到前院书房,后脚,卢宛便被人禀报,知晓了这件事。
见田姨娘仍旧执迷不悟,卢宛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首淡淡笑了一下。
……
玉衡院。
夜半时分,卢宛迷迷糊糊被吵醒的时候,帐幔外留的灯都已熄灭了。
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隔着如墨夜色与冷清隐约的月影,卢宛瞧着面前将自己揽入怀中的男人,将藕臂同样放在他劲瘦的有力腰肢上,回抱住谢行之,偎在他怀中。
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卢宛以袖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靠着谢行之的胸口,问道:“您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垂眸,为怀中女郎撩了撩有些散乱的耳畔碎发,男人眸中蕴起怜意的情愫来。
低头厮磨地吻了吻女郎柔软的嫣唇,谢行之低沉沉答道:“嗯,今日事忙。”
觉察到男人身上灼热的体温,若有似无在自己身上游走撩拨的修长指节,卢宛的面颊倏地变得滚烫。
她赧然睁开乌润潋滟的水眸,有些羞恼道:“我还没好利索呢……”
看着面前女郎娇容绯红,娇艳欲滴的羞怯模样,谢行之眸色翻涌,只觉喉口微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