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卢宛面上的神色,却始终平静如常,教人看不出什么来。
走近床榻,抬手撩起帐幔,坐在床榻边上,卢宛望着醒来的,面上隐有泪痕的谢璟,用帕子为他拭去面上眼泪,温声问道:“小璟,你醒了?”
有些懵懂点了点头,谢璟方才睡醒,有些迷糊看着母亲,下意识道:“嗯,爹爹……”
卢宛轻轻打断谢璟的话,声音温柔如昔,复又问道:“小璟睡了快要一下午了,可饿了吗?”
听到母亲这般问,谢璟揉着惺忪睡眼,自床榻上坐起身来,向她怀中偎去,要如往常一般坐在母亲膝上,让母亲抱着自己。
他细声细气,像只小猫一般,语气微有些撒娇道:“娘亲……”
可谁知,平素会温柔笑着拥他入怀的母亲,却只是微微躬身,抱了一下他小小的肩膀,却并未如平日里一般,将他抱在怀中。
谢璟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懵懵懂懂的疑惑模样。
卢宛对他温和地笑了笑,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对面前茫然的孩子道:“娘亲现在肚子里有了弟弟妹妹,暂时不能再抱你了,小璟要再等一个月,等娘亲肚子里的弟弟妹妹稳当些。”
听到卢宛这般说,对这一番话还有些听不懂的谢璟,更加懵懂道:“为什么?”
看到方才醒来的谢璟一脸茫然,稚气可爱的模样,卢宛不再言语,只是笑着抬手,轻轻揉了揉他幼嫩白皙的面颊。
而心中担忧忐忑站在一旁的女使,则偷偷看了一眼卢宛面上的神色。
见太太温柔含笑的神情,又想到方才在房外模模糊糊只听到争执的声音,与一身沉怒,离开时面色鲜见有些难看的摄政王,女使一时不禁困惑起来。
第56章 依偎(大肥章)
枯坐在房间中, 形削骨瘦,失魂落魄的田姨娘,仿佛一枝枯萎了的花朵。
她手中攥着一件因着年久而有些泛黄
的,婴孩穿的小肚兜, 神情呆愣着, 不断有滚滚泪滴, 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想到自己之前去玉衡院, 想提醒太太注意轩儿, 因为,她曾无意听到儿子对太太这个年幼几岁的继母的觊觎。
只是, 因为她的迟疑, 如今……如今, 什么都没有了。
轩儿终究还是自作孽,不可活。
心中痛得仿佛要被撕裂一般,田姨娘眼泪滚落得愈发厉害,精神恍惚地喃喃泣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文翠院。
被禁足了的孙姨娘,不能抛头露面, 今日却鲜见地心情甚好,要打扮自己。
坐在梳妆台前,想到前几日府中所发生的那件事,孙姨娘的眼底, 不由得浮上一抹得意之色。
想到从前受宠爱, 又有儿子做倚仗的田窈卿,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多年来虽然掌家, 但却隐隐觉得被田姨娘压了一头的孙姨娘,只觉心中那点子隐秘的嫉妒已全然消退, 甚有扬眉吐气之感。
女使自梳妆匣里取出两支发簪来,笑着询问孙姨娘道:“姨娘觉得这两支簪子,哪支更好看?”
闻言,孙姨娘自心中思绪回过神来,她抬起眼睛,在梳妆镜中瞧了瞧女使手里拿着的那两支发簪,眼波流转,笑意深深道:“就那支流苏簪罢,瞧着人喜气。”
听到孙姨娘这般说,女使心下虽有些诧异平素喜欢将自己打扮得端庄清雅的孙姨娘,为何今日会选择这镶着橘红玛瑙的流苏簪,却还是讨好地笑了起来。
抬手,为孙姨娘戴好发簪,女使奉承笑道:“奴婢也是这般觉得,平素姨娘打扮得清丽素雅,濯清涟而不妖,今日猛一配上这流光溢彩的流苏簪,显得整个人仿佛牡丹一般富丽贵气。”
孙姨娘闻言,只是在镜中瞧了女使一眼,随口笑骂:“小蹄子,你这张巧嘴倒是会说话。”
抚了抚自己新梳的发髻,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孙姨娘顿了下手中动作,问道:“康儿呢?”
听到孙姨娘这般问,女使忙答道:“四公子方才从私塾回来,说是饿了,这会子正在用膳呢。”
点了下头,孙姨娘向女使吩咐道:“嗯,待他用完膳,将他抱过来,给我瞧瞧。”
闻言,女使忙应道:“是。”
端详着铜镜中妆发齐整明丽的自己,孙姨娘忽又想起一桩事来,笑吟吟侧身,对身旁女使道:“对了,我有件事吩咐你去做。”
侍立在她身旁的女使道:“姨娘要吩咐什么?”
面上带着吟吟笑意的孙姨娘不曾言语,只是望着女使,屈了屈两根手指,有些神秘地示意她附耳过来。
……
痛不欲生的田姨娘,在悲痛欲绝哭了几日后,整个人全部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消磨干净,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的傀儡。
看着泥塑一般,枯坐在房间已经几日的田姨娘,与她心如死灰的呆愣神情,女使眼中划过一抹微暗的光芒。
倒了一盏温茶,上前奉给田姨娘,女使好似甚为忧心地对她道:“姨娘,您喝点水罢,总是这般,您的身体如何消受得了。”
见田姨娘出神坐着,一语不发,女使手中端着茶盏,立在她身旁,佯作抬手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哀伤又苦口婆心劝道:“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生活下去啊。”
说着,瞧见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呆愣着的田姨娘,面上隐有哀恸的触动,女使心中一喜,忙趁热打铁地哀声劝道:“姨娘,去外面走走罢,总是在房中这般坐着,奴婢实在太担心您了。”
听到身旁女使这般忧心自己,田姨娘压下眼中又要盈眶而出的许多泪水,轻轻摇了下头,鼻音有些闷地说道:“我无事。”
见田姨娘终于理会自己,女使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扶住田姨娘的手臂,强忍抽泣地说道:“姨娘同奴婢一同去花园走走罢,或许如此,您的心情会好转许多。”
侧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使,虽然田姨娘如今心情悲痛,有些不欲出门,但望见女使忧心忡忡,一片好意的模样,她不禁有些难以开口拒绝。
点了下头,田姨娘勉强答应了女使的请求。
后花园。
冬日的园子,已经没了争奇斗艳的各类花卉,暗香扑鼻的腊梅,在第一场雪后的冰天寒地里,反倒开得正艳丽。
田姨娘坐在假山旁的凉亭中,她的两个女使,方才都已去为她折梅花去了,想要教她心情松快些。
独自一人坐在四面围着厚实暖帘,所以并不很是寒冷的小亭中,孙姨娘靠在阑干上,低垂着眼帘正呆呆地出着神,却忽听暖帘外的假山旁,有人走近,说话的声音。
只听一个女使正在道:“可真是风水轮流转,田姨娘没了儿子,文翠院的那位如今膝下却养着四公子,放在从前,谁会想到有今日呢?”
听到同伴这般说,另一个女使也叹息一声,仿佛甚是同情道:“是啊,田姨娘真可怜,大公子好端端的,谁晓得竟又在外面闹事,被家主下令处置,谁能料到,竟被活生生打死在了祠堂。”
开头那个女使闻言,也是一声叹息。
待到叹完,却听她话锋一转,语调有些怪怪地道:“田姨娘平素虽瞧着柔弱,疼爱大公子,可如今看来,也并不是那么回事,大公子没了,她眼下不还照旧过日子,活得好好的。”
见同伴这话说得不像话,另一个女使笑了一声,随口阻止道:“你胡诌什么呢。”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言语,离开了假山旁边。
两个女使说话的声音静了下去,也再听不见脚步声,想是已经走远了。
仍旧坐在凉亭中的田姨娘,枯槁一般的面上神色,忽又变得十分痛苦。
大滴大滴的眼泪仿佛疾风骤雨,砸落在衣料上,想到如今身旁养着四公子的孙姨娘,想到儿子小时候,不得不忍着心痛将他送到太太郑氏身旁养着的自己,田姨娘痛苦,愧疚得眼前发黑,快要眩晕过去。
轩儿年幼时,她实在太软弱了。
因为不敢跟膝下无子的太太郑氏争,加之觉得自己的孩子,在正房夫人膝下养着,会比自己一个妾室养着要好,所以,她不曾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
若非如此,轩儿也不会因为太太郑氏病弱的疏于管教,而变得那般不成器,变得那般心思恶毒倨傲,自视甚高。
倘若她的孩子,是由她自小养大,虽然可能依旧是没有太大出息,可是至少,她会好好教养他,教他做一个不张扬,不起眼,谨言慎行的人。
何至于……何至于如今,犯下弥天大错,不过弱冠的年纪,便早早地离世。
这般想着,自己的孩子的音容相貌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愧疚与痛苦教田姨娘的一颗心几近要被绞碎,她捂着胸口,精神恍惚地哭着,低低自言自语:“轩儿,都是娘不好,都是娘对不起你……”
只有一人的凉亭中,唯余冬风呼啸声,与压抑着,却控制不住的低微哭声。
……
翌日,玉衡院。
清晨起来,卢宛坐在梳妆台前,方才由女使侍候着洗漱完,正在梳发,却忽听房门被打开,一阵有些快的脚步声传来。
眼眸中微浮一抹诧异,卢宛转头,正瞧见一个女使走进房中,对自己曲膝行礼:“奴婢见过太太。”
轻声“嗯”了一下,示意她起身,卢宛有些纳罕问道:“这么着急,怎么了?”
听到卢宛这般问,女使面上流露出有些复杂的神情来。
犹豫了一下,女使上前,在卢宛耳畔附耳说了句什么。
待到听清女使所说的话,卢宛不禁微怔了一下,眸中划过一抹似有所思的了然。
面上神色仍旧淡然平静,卢宛看着面前女使有些复杂的面色,问道:“是怎么没的?”
一大清早,便来禀报这种事,实在晦气不吉利得很。
女使见卢宛面上并未有不悦之色,方才鼓起些勇气,声音微低地答道:“听说是吞金,田姨娘昨夜没教人在房中侍候,今日清晨女使照旧去请她起来,却发现人都已
经冷僵了,想来是上半夜的事。这位田姨娘,倒是个心思良善细腻的人,不给人多添麻烦,决意离开了还顾念着身旁女使同自己呆一夜会有阴影,挥退了所有人,只是……只是待自己,实在有些太狠了,听说吐了不少血,那得有多疼啊……”
坐在绣墩上,静静听着女使越来越低,渐渐不再出声的言语,卢宛想到柔弱胆怯的田姨娘,心中不禁叹息了一声。
在府中做出这种事来,实在不吉利,田姨娘如今又没有子嗣,恐怕只会潦草自小门抬出去,葬了了事。
卢宛心里不晓得作何滋味,或许因为骤然离世的是身旁一个熟悉的,并不讨厌的人,所以难免怅然,又或许有些兔死狐悲的苍凉,她竟觉得心绪低落起来。
坐着愣了半晌,卢宛收起心中情绪,对女使吩咐道:“为她买一副好些的棺木,好生葬了罢。”
闻言,女使应了后,便退下去了。
……
几日后。
方才下过连绵数天的雪,花园里的腊梅开得红艳艳的,暗香扑鼻,美不胜收。
卢宛站在梅树下,看了一会子正在剪花枝回去的几个女使与侍从,觉得一直仰头去瞧,有些累得慌,不禁不再看了。
身旁女使抱着谢璟,谢璟被卢宛裹了厚厚的棉衣,此时瞧着,仿佛一头笨拙的小熊一般。
见他幼嫩白皙的小脸上,不见丝毫笑模样,卢宛抬手,纤白指尖戳了戳谢璟有些胖嘟嘟的面颊,眼眉弯弯问道:“小团子,怎么不高兴?”
听到母亲笑意温柔地这般问自己,谢璟有些生气地扭了扭小身体,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想到今日闹着要出门,闹着要自己抱的谢璟,卢宛望着他笑了笑,心中有些无奈。
这个年纪的孩子,还黏人亲人得紧,而且难以讲通道理,饶是谢璟平日里甚是乖巧听话,如今也不禁有些闹别扭。
抬手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卢宛心中想到,其实,她也不想这般快,便又要生育孩子。
腹中孩子,这回来得是时候,却又有些不是时候。
拿着剪下来的腊梅花枝逗了一会子谢璟,见他有些别别扭扭地同自己说话,心情好似好了些,卢宛浅笑着摸着他的面颊,安慰补偿地告诉他,今晚可以多吃两块蜜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