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听到他的声音后反而头更低了,倔强地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在和谁赌气一般。
燕瞻眸光得更深了。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加重了几分:“过来。”
沈芙终于动了,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到了他身前站定。
燕瞻看了她一眼,突然握住她苍白细弱的手腕,拉下了她捂着脸的手。
明亮的烛光中,她脸上透着血印的掌痕顿时映入眼帘。她的皮肤很白,这掌痕看上去更显得触目惊心。
燕瞻眸光动了动,显然没想到她脸上会有这么重的痕迹。
而此时的沈芙,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被他发现了伤口后有了宣泄的出口,原本一直抿着不发一言的口中溢出哽咽的哭声,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滚落下来。
她哭的时候,有些压抑,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看着委屈极了。
脸上带血的泪珠在燕瞻眼前晃动着,似在他眼底也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她完好的皮肤上,轻轻抚过。
片刻后淡声问:“谁?”
整个大庆有资格打她的人寥寥无几,他的父母绝不会做下此事,那么是谁打的她,在燕瞻问出口时心里几乎就有了答案。
而燕瞻这一问,让沈芙更加委屈了,眼泪流得更加汹涌,纤柔的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
眼泪从发丝掉在他的脖颈,滚烫而湿濡。
燕瞻单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抱到腿上坐好。偏头看着她泪如雨下的小脸,眼泪滚落,将她脸上刚刚上好的药膏都冲下,露出红肿的皮肤。
将她被泪水沾湿的发丝勾到耳后,露出完整的伤口,看了一会儿,燕瞻对着门外道:“青玄,拿伤药来。”
“是。”门外应了一声。
不多时,青玄拿着特制的上好伤药进了书房。一抬眼就看见世子妃正坐在世子腿上,不敢再看,低下头把伤药和纱布都放在燕瞻面前的书案上,又连忙出去,把门关好。
燕瞻是武将,对包扎伤口自然精通,只是她这脸,定是不能用纱布包着的。于是燕瞻也只是擦掉她的眼泪,打开药罐,用指腹轻点涂在她的脸颊上。
但他的力道虽然刻意放轻了,对沈芙来说还是太重了,疼得她挣扎起来不让上药。
“……别动。”燕瞻捏着她的下巴,控制住她乱动的脸,“不上药怎么会好。”
沈芙想拉下他的手,眼泪又流出来了,声音听起来瓮瓮的:“疼……”
燕瞻:“你再哭,药膏冲掉了又要疼一遍。”
沈芙就不说话,也不动了,只默默流眼泪。
看起来真的不想再疼一遍。
燕瞻快速给她上好药,又将她眼角的泪水擦去。哭得太久了,她的眼皮都透着红肿,睫毛湿透,似一朵被暴雨摧残快要凋零的海棠,尤为可怜。
长指抚着她的下巴,静静看了她许久。深邃的眼眸里暗光涌动,似深不见底的幽潭。
却什么也没问。
许久。
燕瞻摸了摸她的额发,声音低沉和缓:“好了,别哭了。不管是谁,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沈芙的眼泪一顿。
低着头,声音瓮瓮地应了一声:“嗯。”
第46章
沈芙被婢女送回房间时,天已经很黑了,哭了太久,她的眼睛实在是有点痛,让青芦打来热水给她敷眼睛。
方嬷嬷想着热水能有什么用,便去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亲自在沈芙眼周慢慢滚动鸡蛋消肿。
温热的鸡蛋触及到皮肤,一双眼睛都熨帖下来了,沈芙下巴抬得更高,要嬷嬷给她好好滚滚。
方嬷嬷借着烛光看见她脸上的掌痕已经上过药了,想起她说自己的受的罪都会向沈家讨回来,忍不住问:“你去找世子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呀。”沈芙现在心情十分愉悦,笑眯眯地说,“就是去告状了呗。”
她再怎么也是他的世子妃,看见她挨打他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而且,就她这幅模样,就算她什么也没说,他也能猜到是谁打的她。
如果说她的那个‘好父亲’还想带着一层虚假的面皮,打着想要她帮衬沈家的主意,那么这次,沈芙就要狠狠打碎他最后的妄想。
……
燕瞻果然说到做到,不过几天,沈芙就听到了沈无庸被贬官的消息。
他被贬官的原因是在皇帝出游行宫之时,出行车马出了大纰漏,身为掌车马之职官,沈无庸首当其冲被问责,官职连降两阶,由太仆寺少卿降为太仆寺丞。
沈无庸到这个年纪,本就很难再往上升了。四品荣休本也还算体面,又加之与安王府的姻亲关系,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京城权贵圈。可如今他这个年纪竟不升反降,还是连降两阶,对京官来说本就是一桩笑话。得知自己被贬的沈无庸感觉天都塌了,对看权势比命看得还重,一生汲汲营营的沈无庸来说无异于要了他半条命。
对本就接连遭受打击的沈家更是雪上加霜。
一回到沈家,沈无庸整个人脸色都沉了下来。
他在朝中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对直属上司也是多有讨好。而且因着和安王府的关系,太仆寺卿原本与他的关系颇好,就像是异性兄弟一般,这段时日对他却日渐没有好脸色。
沈无庸百思不得其解,有安王府这棵大树在,还有谁敢动他。除非是……想来想去,沈无庸最后只想到他那个二女儿临走之前看他的眼神。
是愤恨,是不甘。
像极了她那个生母最后看他的一眼。
是了,一定是她从中作梗,就因为他打了她一巴掌,她就记恨到现在。让他连降两级,成了全京城官员的笑话。
而这手笔,应该是出自世子。
沈无庸自认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却不明白,世子怎么会听他那个二女儿的话对沈家出手。再怎么样,他母亲对安王爷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又想到最近沈家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沈无庸心里逐渐涌起后悔,本以为这个二女儿是个乖巧听话的,把她嫁进安王府只有得利的份。没想到他千算万算,算不到她心里对沈家如此怨恨,甚至心里还一直记恨着她生母的事。
那女人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又清楚些什么?
那件事……沈家上下除了他母亲和柳氏,他本以为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沈无庸突然想起,他从来就不了解这个女儿,那女人死了以后,他几乎就没去看过这个女儿了,怎么就轻易地相信了她乖巧听话的伪装呢?
沈无庸如今再怎么后悔也是于事无补。
只是他不能白白被贬了官,他爹娘对安王爷有救命之恩,这件事只能请老太太出马了!想到这里沈无庸立即去了一趟善和堂。
沈老夫人听说沈无庸被贬了官,呕得差点一口气都上不来,怒声道:“我就知道这个小庶女是个没良心的,你不过就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害你被贬官,恶毒至极!当初你就该听我的话,抬了沈兰为嫡女嫁去王府!”
“如今说这些都晚了。”沈无庸垂着头叹息,“而且当时时间根本来不及!”
沈无庸对沈老夫人跪下,哀求道:“娘,现在只有你能帮儿子了,帮儿子去向安王爷求求情吧……你可对他有救命大恩啊!那庶女所作所为,他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沈老夫人精明的眼睛低垂着。
当初救了这安王爷,她和老头子已经受了他许多金银与恩惠,后老头子死前为了给沈家铺路,贪得无厌挟恩求报才定下了两家的亲事。如今让她再去求安王爷……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脸面。
她不是顾忌自己的脸面,而是怕那安王爷不听她的话,将庸儿官复原职。
沈无庸见沈老夫人似有犹豫,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给她出主意:“娘,您便就去一封哭诉信,也别提别的,就说是沈芙不孝,不敬重您,只因为你求了她稍微提携她大哥,她就对你出言不逊。我怒极之下不小心打了她一巴掌,她记恨至此,将沈家闹得天翻地覆不说,还撺掇世子对沈家加以报复,以安王府的权势对沈家大力打压。你被气得心痛难忍,苦不堪言,对这个孙女实无能为力,想必这样胡作非为的儿媳安王爷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以后这沈芙受到教训也不敢再乱来。”
即便世子听她的话,但有安王爷坐镇,她又能如何?
沈老夫人思考了一会儿,赞同地点了点头,当即让人拿来纸笔,由沈无庸代笔,哭诉沈芙的忤逆不孝。
第二日一早,一封‘哭诉’信就送到了安王爷的桌上。
——
沈芙听说沈无庸被贬了官,就知道她如今与沈家已经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沈无庸并不是个蠢人,他肯定能想到这是她的手笔,恐怕如今心里不知道怎样记恨她。
沈芙心情却很好,燕瞻给的药膏不知道是怎么制的,涂了一日脸上就大好了,现在早就看不出什么痕迹,连破皮的地方也没留下一点疤痕。
随随便便就能贬了沈无庸的官,燕瞻权势滔天,还真不是虚言。
心情极好,喜滋滋地拿了一块果脯放进嘴里,很甜,很软,刚准备翻开账本,这时候就见方嬷嬷急匆匆地走进来:“芙儿,不好了,安王爷传你去昭华堂问话。”
沈芙还没咽下的果脯差点呛进喉咙里。
“咳。”沈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把果脯顺下喉咙。很快就平静下来,心想,她公爹平常根本不会找她,怎么会突然让她去昭华堂?
手指一顿,忽然想到什么。沈芙快速站起来,对方嬷嬷道:“我婆母呢?”
方嬷嬷摇了摇头:“王妃今日不在府中!”
完了。
沈芙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个想法。
安王爷必定是为了沈家的事情来找她的,说到底沈老夫人对安王爷有救命之恩,绝对不会眼看着沈家败落。
可是如今婆母不在家,燕瞻去了军营,谁还能救她?想必安王爷就是特意挑的这个时候,她这一趟去的,便大事不妙了。
可是公爹要问话,她又不能不去。
再磨蹭下去也无意义。
深呼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沈芙这才起身,由方嬷嬷陪着一同前往昭华堂。
昭华堂门外大树参天,落下一地树荫,似乎将整个昭华堂都包裹住了,透着一股令人心凉的寂静。健壮的仆妇守在门外,表情严肃一言不发。
沈芙慢慢进了正堂,就看见安王爷一脸不悦地坐在上首,见她进来,表情更严肃了。
沈芙小心翼翼地走到中央,躬身行礼:“儿媳见过爹,不知道爹找我来有何事?”
安王爷重重拍了拍桌子:“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原以为你不孝到已经到六亲不认的地步了。”
沈芙声音更低:“爹您何出此言——”
话没说完,就见安王爷将一封信丢到她面前:“你看看,你祖母来的信!仗着安王府的权势对母家胡作非为,不敬长辈,连父母都记恨报复。依我看,就是瞻儿太纵着你了,让你如此大逆不道!”
沈芙捡起地上的书信,上面的字体一看就出自沈父,却是沈老夫人的口吻。上面字字句句都在控诉沈芙对沈家长辈不敬,因为一点小事就对父亲祖母大摆脸色,现在还蛊惑世子对沈家出手,做了世子妃后就翻脸不认人,将她这个祖母险些逼死。简直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别说安王爷看了不悦,就是旁人看了,也会觉得沈芙小人得志,忘恩负义,不敬不孝。
虽然沈芙做的事,确实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