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过夜半,芸青挑了挑纱灯中的烛火,又在江奉容身侧站立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道:“小姐,时辰不早了,还是先歇息吧。”
江奉容并未应声,她依旧端坐于那处,目光失神地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并不知在想些什么。
芸青心里也并不好受,她走上前握住江奉容冰凉的手道:“小姐,谢小将军吉人自有天佑,您如今再如何伤神,也只是坏了自己的身子罢了。”
“到时小将军归来,见小姐形容憔悴,岂非要心疼死?”
江奉容指尖微微用了力,薄薄的信纸被揉出了褶皱的痕迹,“我只是想着,将军如今深陷险境,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现在便动身赶往秦川城,亲自到那悬崖底下去寻谢行玉的身影。
可莫说旁的,她眼下便只是想出宫,都是一桩难事。
更何况她即便去了,又有何意义?
谢行玉带在身边的那些将士,谢家派遣的人,甚至圣人派遣的人,大约都已经往秦川城方向赶去。
在找寻谢行玉的事情上,他们能做得更好。
江奉容若是此时动身,在路途中所需要耗费的时间便不知凡几。
届时,便是当真有谢行玉的消息传回来,她怕也只会错过。
刚拿到书信的一瞬,她是当真有了这念头,但后来坐在那处的一个时辰,她还是压下了心底的冲动。
可若是让她只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只默默等在宫中,她却也是做不到的。
只要想起如今的谢行玉还生死未卜,她就无法安定心神。
芸青叹息道:“如今咱们远在上京,若说能为谢小将军做些什么,想来不过是心思虔诚些,求那神佛庇佑,让将军平安归来罢。”
求神拜佛,原本是最无力的法子,可对于许多人而言,偏偏又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奉容听得这话,倒是忽地想起前几日与芸青向永祥宫请安回来时,在那宫道上碰见几个宫人闲谈。
她从那几人身边经过,意外听得几句。
说是京中有一极为灵验的寺庙,往后出了宫,可去那处拜拜,就算不求名利姻缘,只求家人身体安康也是好的。
那时江奉容听着,倒是并未放在心上。
可如今想来,若是诚心祈求,去寺庙岂非更好?
于是道:“听闻京中有一寺庙,甚为灵验,你可曾知晓?”
芸青略一思忖,道:“小姐说的应当是那隐山寺吧?”
江奉容细细回想一番,隐约记起那日那几个宫人提及的,好似就是这个名字,便点了头,“不错,正是隐山寺。”
芸青道:“奴婢倒是听说过一些有关于这隐山寺的传闻,据说确实灵验,寺庙中好似有一位唤作慧光大师的师父,已过期颐之年,不管俗事俗物,可若诚心去那隐山寺叩拜,便能得一由慧光大师亲自开过光的平安符。”
“据说便是宫中,也曾有贵人去求过……”
芸青向来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入宫这些年间,与周遭宫人都算有些交情,能打听到这些并不知真假的传闻,倒也并不奇怪。
江奉容本非相信鬼神之说的人,只觉都是些怪力乱神的说辞罢了。
可眼下她一心牵挂着谢行玉,竟也对这说法信了几分,于是道:“若是如此,那再好不过,我便去那寺庙求一求,好过只在宫中这般等着。”
芸青自然应下,江奉容有此心思,心里反而有了寄托,好过如同方才那一般生生熬着。
她又借此劝道:“小姐既是打定主意,那明日便去向永祥宫请示,若是出宫,又不免一日奔波,眼下还是先歇息罢。”
江奉容虽并无困倦之意,可见芸青眉头紧锁,也知她是在为自己担忧,便顺势点了头,起身入了内殿。
芸青松了口气,放轻手脚将殿中烛火熄去几盏,只余两盏用作照明,而后退出了殿外。
江奉容倚在榻上,见周遭的光亮一点点湮灭,殿门关上的一瞬,有什么湿漉漉地滑入发间,很快消失不见。
第十四章
翌日一早,江奉容去向永祥宫请安。
从那日谢皇后邀江奉容前来用膳,又算计她为隋璟回宫之事向圣人求情之后,谢皇后对她的态度反而缓和许多。
甚至昨日,还特意让织室的宫人帮她量了尺寸,说是临近夏日,要给她做两件夏衣。
江奉容推拒不过,也知谢皇后如此做,不过是因着圣人这些时日格外关照了她,才作出这般姿态来罢了。
所以也并未在意。
而也正因着谢皇后这两日隐约有些讨好意味的举动,让江奉容决意向她求得出宫的机会。
谢行玉亦是她一向疼爱的侄子,想来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请安之后,江奉容并未起身,而是依旧跪在谢皇后身前,开口道:“娘娘可知谢小将军在秦川城因匪徒算计,坠落悬崖之事?”
谢皇后点头道:“本宫正欲与你说起此事,行玉生性聪颖,幼时便熟读兵书,后来到了战场上,也是少有败绩,可不曾想如今却被秦川城那些个匪徒算计了去。”
说罢,她沉沉叹了口气,又道:“好在陛下垂怜,昨日消息传回来,陛下便已经吩咐人快马加鞭赶往秦川城,想来定不会让行玉出事。”
谢皇后所言,倒当真是她心里所想。
不说谢行玉是她看着长大的侄子,更重要的是如今的谢行玉还是谢家的主心骨。
谢皇后是整个谢家的倚仗,谢家亦是谢皇后的倚仗。
她自然不会希望谢行玉出事。
江奉容道:“阿容是谢小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如今将军他生死未卜,阿容自然也无法安然待在宫中。”
说罢,她恭恭敬敬地向着谢皇后磕了头道:“还请娘娘恩准,阿容想去京中隐山寺为将军求个平安。”
“隐山寺?”谢皇后神色一顿,“寺中有位慧光师父,确实是难得的得道高僧,旁的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了,你若并非为他而去,在宫中寺庙为行玉求平安也是一样。”
江奉容道:“阿容正是听得这位高僧的名号,听说若是心诚,慧光大师便会赠予一枚开过光的平安符,算是极为灵验的物件,阿容想着若能为将军求来,庇护他平安,也好过于留在宫中日日煎熬。”
“你可知那平安符如何才能拿到?”谢皇后此时是当真有些意外。
她见江奉容面上有疑惑之色,便作了解释:“慧光大师本就并非寻常人,他品行高洁,不慕名利,就连圣人亲自邀他到宫中芳华寺作主持,他都是不情愿的,他那样的性子,若要得了他亲自开过光的平安符,定是要心诚。”
“隐山寺建于半山腰中,而慧光师父却独居于山顶的简陋茅屋中,寺庙后院中修建了一处梯子,那梯子约有数千阶梯,直通向山顶,被称之为‘通天梯’,若要求得那平安符,便是斋戒七日,从那通天梯底下一步一叩首,直至登顶,方能得见那慧光师父,也方能求得平安符。”
虽然同样居于深宫,可谢皇后却并非同江奉容一般,几乎没有机会能探知到外界的消息。
对于隐山寺之事,她显然了解颇多。
江奉容只隐约听宫人提过这寺庙,至于这慧光大师,也才从芸青口中听过一回罢了,对这其中规矩,自然是全然不知的。
可是她既已知晓那寺庙香火灵验,又怎会因着惧怕这一点苦而变了心思?
于是道:“阿容愿意为将军前去一试。”
“罢了。”谢皇后道:“神佛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若有此诚心,为行玉去求上一求也并无不可,也算不辜负他为了你做了这样许多。”
又问道:“你想何日启程?”
江奉容道:“今日便动身。”
谢皇后定定地看了江奉容好一会,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道:“马车本宫会吩咐底下人备好,你只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可。”
江奉容点头,道:“多谢娘娘。”
马车停在漪春殿外,江奉容只与芸青简单收拾了几件便衣便上了马车。
隐山寺虽在京中,可与皇宫却也相隔甚远,并非几个时辰便能到的。
白日里马车从闹市中穿行而过,夜里便已经到了鲜有人烟的破落小镇,再至第二日,才算到了青翠山林中。
马车行至隐山寺时,刺目的阳光直直地洒下来,将层层叠叠的绿叶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已是午后。
江奉容与芸青在马车中共同分了半块干粮,又喝了点水,等马车在颠簸的山道上又行了大约一个时辰,才算是在隐山寺正门前停下。
虽说江奉容来此之前,谢皇后已经托人作了安排,可此时前来迎接她的,也不过只有寺中的一个小沙弥。
江奉容跟在那小沙弥身后缓步入了寺中,寺庙中来往香客众多,香火的气息弥散开来,几乎渗透了这座寺庙的每一处所在。
小沙弥引着江奉容去往南边的一间厢房,道:“小姐若是要从通天梯中步步叩首,求见慧光师父,需得先斋戒沐浴七日。”
江奉容道:“小师父放心,我既已前来,自是知晓这些事的。”
小沙弥点头,又道:“这七日间,小姐可在厢房中或是抄写或是诵读佛经,若是心诚,想来佛祖亦能有所感。”
江奉容双手合十,道:“多谢小师父提醒。”
如此,小沙弥才往后退了一步道:“那小姐好生歇息,贫僧便不打扰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芸青上前推开那厢房房门,目光下意识往里间瞧去。
里间并不算宽敞,但因着里间放置的东西寥寥无几,除却一张床之外,便是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道木制的屏风,屏风后是沐浴的所在,也不过只有一半人高的木桶罢了。
这都只是些日常必需的物件,芸青踏入里间,四处瞧了瞧,却连女子妆台都不曾瞧见,心下也有几分意外,“这屋子实在有些简陋。”
芸青虽是婢子,可却也是一直在宫中伺候的婢子,即便江奉容最为落魄的时候,居所也要比此处宽敞许多,更别说里间妆台等一应物件了。
“既是在此沐浴斋戒的,自然是越简单越好,免得被旁的东西乱了心神。”江奉容只将目光放在桌面放置的几本佛经上,旁的,却是并未多瞧一眼。
芸青轻声叹了口气,但却也并未再多说其他。
往后几日,江奉容便如那小沙弥所言,除却用膳沐浴的时间,其余时候都在抄写佛经。
隐山寺各处瞧着简陋,但做事却是稳妥的,江奉容在此处一日三回的餐食,夜里沐浴的热水,都有人准时送来,并未有过怠慢的时候。
所以江奉容住在此处的两日除却一心记挂着谢行玉外,竟也还算过得自在。
到了第七日夜里,江奉容将最后一卷佛经抄写完,便熄了烛火上塌歇息。
再有一日便是要去那通天梯向慧光大师求平安符的时候,她特意比往日早些时辰歇息,只是心中到底记挂着谢行玉,辗转许久也是不得安眠。
其实她心里明白,她来隐山寺为谢行玉祈福是得了谢皇后应允的,那谢家之人便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而若是有了好消息,谢嘉莹应当也不会吝啬给她传第二回 的消息。
到如今依旧不曾有什么动静,便应当是依旧未曾寻着人了。
可即便心里能将这些事想个明白,却也依旧无法安定心神,白日里抄写佛经还能勉强静一静心,到了夜里,四下寂静,她便再无法压下那繁杂的思绪。
夜半,她侧身躺着,目光落在高悬于天幕的月亮上,月色的光辉洒下来,在一片黑暗中弥散开,是难得的安静柔和之景,可她的目光下移,却瞧见一道黑色身影掠过。
她目色猛然清明,起身披了件外袍,就见那道黑影立于门外,似乎迟疑了片刻,而后还是抬手叩门。
江奉容听得外间有男子声音传来,“江姑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