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止神色一顿,听着慧妃接着道:“我与你母亲是多年的好友,我们二人尚在闺中时便已经相识, 其实她的性子与我很是不同,她性子柔弱,喜欢琴棋书画, 亦是样样精通,可那些东西对我而言却是无趣至极, 我偏偏喜欢舞刀弄枪,甚至瞒着家里人上了战场。”
“也就是在战场上,我结识江遂,我们有着共同的意趣,很快定下了心意,而我回来之后不久,你母亲也嫁给了彼时还只是太子的隋宴,那时候隋宴是当真爱极了你母亲,他因为你母亲身子柔弱,便为她寻遍了天下名医,又是用各种奇珍药材给她养着身子,一点一点将你母亲的身子养好。”
慧妃说起过去之事时,即便在昏暗的纱灯光亮下,隋止依旧能很是清楚地瞧见她的眸子是那样的明亮。
让他禁不住想起江奉容,她也有一双这样明亮的眸子。
慧妃继续道:“隋宴对你母亲的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好,即便到了现在,若是提及你母亲,大家都依旧会说陛下心里多么多么在意她,说你母亲没有福气,否则这一辈子定是极为幸福的,那时候,我与江遂也是这样以为的。”
“那时候楚国边境战乱频发,特别是秦川城附近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实在不算小的部落,他们占据地势优势,人虽不算太多,但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之徒,他们频繁骚扰边境的百姓,为了平定这几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我与江遂留在秦川城多年,即便怀了阿容,也只是将她送回上京,托了我信得过的婢子照料,几年间,我一共也就只回来过三四回,而每一次见到你母亲,她都是一副很幸福的模样,说陛下对她很好很好。”
“那时候先皇已经去了,隋宴便也坐上了那个位置,他是在太子位苦熬了许多年才坐上皇位的,一坐上这个位置,便迫不及待的做了许多改革,其中虽然有一些因着太过大刀阔斧而惹来了朝中大臣不满,但总体而言,他为百姓们做了许多好事,再加之与你母亲也是恩爱异常,所以我以为,他当是个很好的君主,亦是个很好的丈夫,我和江遂,都心甘情愿为这样的君主做事,哪怕丢了性命。”
“直至发生了那件事,就是……大家所说的秦川城之事,我与江遂通敌叛国,让秦川城满城百姓,尽数被屠戮殆尽。”
即便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当慧妃提及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或是别的,而是因为愤怒,因为无论过去多久,都无法消解的愤怒。
隋止的神色也不由凝重了几分,秦川城之事,他自然也听说过不少。
但是无一例外,都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传闻罢了。
事情发生之时,他虽然还年幼,可却总觉得江遂与赵文婴不应当是那样的人,但是他们的罪行却早已被定下,甚至被当众处斩,毫无挽回的余地。
而十余年后的今日,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听一听赵文婴这个当初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人是如何说的了。
慧妃闭了闭眼睛,缓和了心绪,继续道:“那时,我与夫君江遂向往常一样守在秦川城,陛下以梧州有异为由,调走了秦川城一半将士,几日后,江遂带手下将士巡逻之时觉察出不对,便提前令人送了求援的书信去了梧州,希望能调遣援兵,半个月后,秦川城附近的那些个大大小小十余个部落竟是联合在了一起,疯了一般进攻秦川城。”
那时候,赵文婴和江遂都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但想到已经提前送了求援的书信到梧州,而梧州其实是距离秦川城最近的所在,若是不分日夜地赶路,只需要四日,援兵便能赶至。
即便正常行军,也只需要七日而已。
这也正是当初圣人从秦川城调兵前往梧州的缘由。
彼时,镇守在梧州的是谢行玉的父亲,谢槿。
这个人虽然与江遂向来关系不算太好,但是到了这种时候,定然不可能做出意气用事的荒唐事来的。
对于这一点,江遂与赵文婴都从不曾有过怀疑。
所以在蛮夷部落疯了一般地进攻秦川城时,江遂与赵文婴都是从未有过弃城离开心思的,他们一日日地守在城中,哪怕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到了最后,甚至连粮草都已经渐渐耗尽,城中的百姓开始吃一切能入口的东西,一开始是一些野菜,后面是野草,草根,树皮……
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苦苦支撑了半月有余了。
那日夜里,赵文婴记得很是清楚,江遂已经好几夜不曾休息过了,他总是披着一见发白的外衫,一整夜一整夜地坐在那些行军布阵图纸面前,一遍遍演示,猜测着那些部落下一次会如何进攻,他们又应当如何应对。
他真的很聪明,在行军打仗上,说是一个天才也并不为过。
所以很多次,他都能在敌军有所行动之前觉察到什么,而后尽可能地避免许多损失,但即便如此,现在的秦川城情况依旧太过糟糕了。
这样一日日的耗下去,秦川城终究是无法支撑下去的。
这些时日,城中的那些百姓已经渐渐起了动摇的心思,有人说其实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援兵来,梧州距离秦川城才不过几日路程,到现在援兵还不曾到来,就足以说明原本就没有援兵,他们早已经被放弃。
甚至有人已经不在乎是否最后还会有所谓的援兵来,他们说如今这样的日子已经熬够了,还不如索性打开城门,让那些部落的人侵占秦川城算了,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个死字,若是幸运,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性命呢。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是极为荒唐的,但是对于那时早已经苦不堪言的秦川城百姓来说,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却是再正常不过。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这样想,到时候整个秦川城就如同一盘散沙,即便江遂与赵文婴两个人再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无法应对得了这样的局势。
这让所有人都感觉到恐慌,甚至赵文婴,心底也渐渐有了怀疑。
那日夜里,赵文婴守在江遂身边,看他演练推测着敌军的下一次可能使用的攻击方式,以及着重攻击的所在。
从前江遂分析的时候,赵文婴总会在一旁说一说自己心里的想法,亦或者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会主动问起,让江遂与她解答。
可这一日,赵文婴却什么话都没说,直至江遂将一切分析完,问她,“文婴,你怎么了?”
赵文婴才终于开口道:“江遂,我们的坚持真的是有意义的吗?援兵真的会来吗?”
她等了太久了,原本的那些坚定不移到了如今,早已定一点一点被撼动。
她努力地安抚着那些不安的百姓,一遍又一遍坚定地告诉他们,一定会有援兵的,只要再坚持坚持,只要再等一等,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那些话说了太多遍,质疑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多,她嘴里依旧说着相同的话语,但是心里,却忍不住开始问自己,援兵,真的会来吗?
那为什么还没有来呢?
明明梧州距离秦川城没有那么远,况且他们支撑了这样久,即便梧州出了什么意外,也至少应当传来消息告知吧?
但是什么都没有。
面对赵文婴的问题,江遂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他轻声道:“有意义的,只要多坚持一日,就多一份希望,难道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援兵的问题,赵文婴也没有继续问。
因为她觉得江遂说的话是正确的,不论如今境况如何,最终结果如何,他们都应当要竭尽所能地守住秦川城。
“可是最后我们还是失败了。”赵文婴垂下眸子,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盖,她缓缓道:“那是一个极为安静的夜晚,有几个秦川城的百姓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他们商量着若是主动打开城门,或许还能得到那些部落之人的优待,所以他们当真这样做了,结果可想而知,那些部落的人闯了进来,杀了满城的百姓……”
“我与江遂拿了武器迎战,江遂擅兵法,其实在武力上反而略逊我一筹,我杀敌之时,便总刻意护着他,但那些部落的将士太多了,就仿佛杀不尽一般,我的气力渐渐耗尽,终于在亲眼看见一柄长剑贯穿了江遂的身体之时,力竭倒了下去。”
隋止向来敏锐,他听到此处,不由皱眉道:“长剑?可是我听闻那些蛮夷部落之人用大刀居多,长剑灵活,而他们多是使用蛮力,所以并不合适。”
赵文婴轻轻点头,“所以那柄长剑并非是那些蛮夷部落之人所使,而是楚国人,那人是谢槿的一个部下,他擅用长剑,便也就用他的长剑结果了我夫性命。”
她的声音很是平静,可是平静中似乎又带着难以隐藏的凄凉感。
这样的答案对于隋止来说是荒唐的,但赵文婴所说的所有一切,似乎又在一点点逼近他藏在心底的最不敢相信的猜测。
他听得赵文婴继续道:“后来我再醒过来时,在宫里,我见到了隋宴。”
赵文婴并非是傻子,看到那柄长剑的时候,她就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其实在援兵迟迟不曾到来之时,她的心里便早已有了怀疑。
只是始终不敢那样去想,亦是还想给自己留一点希望。
可到了如今,一切早已赤裸裸地摆在了眼前,便是她再如何逃避,也终究不得不认清现实。
她看着眼前的隋璟,心中有许多的话想问,但是到了嘴边,最后只余下一句苍白至极的“为什么”。
倘若她与江遂作为臣子,有任何令隋宴这个君主不满意的地方,他完全可以以楚国的律法来惩罚他们二人,若是如此,不管下场如何,他们便也都认了。
可是隋宴却偏偏用了这样的法子,不仅仅害了他们,更是让整座秦川城的百姓被那些人屠戮殆尽。
赵文婴是真的很不甘心,隋宴让她与江遂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可隋宴却几近痴狂地看着眼前人,喃喃道:“慧娘,江遂他怎么配拥有你呢?”
赵文婴的小名,正是慧娘。
而到了此时,赵文婴才第一回 知道了隋宴对她的心思。
若非是隋宴为了得到她当真做尽了荒唐事,赵文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直以来对彼时的皇后,也就是隋止的母亲魏皇后魏窈秋向来情深似海,甚至为了她空置后宫的隋宴会早就对自己动了心思。
她即便如何回忆,都想不起隋宴到底在何时对她动了心思,明明他们每一次相见都不曾有过逾矩之举,偶尔几次单独见面,也不过是赵文婴以臣子的身份向他禀报秦川城的一些事务罢了。
而他也从来只称她为“谢将军”,慧娘这个小名,就连江遂也极少唤,此时的隋宴却一遍遍呢喃着这个名字。
赵文婴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隋宴清俊的面容对于此时的赵文婴来说比世上最为丑陋的面容都要更是难以忍受。
她咬牙看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句道:“窈秋呢,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
隋宴眼底却并未有愧疚之色,只是神色讥讽道:“从她嫁给朕到今日,朕对她不好吗,朕想了你这么多年,却还是容你与江遂在秦川城逍遥,到今日,朕才算是遂了心意。”
“朕并不曾对不起她,也不曾对不起你与江遂。”
赵文婴从未想过隋宴的心里竟是有着这般荒唐的逻辑,大约是与魏窈秋很是熟悉的缘故,所以赵文婴总下意识以为自己也算了解隋宴这个君主,可到了如今,她才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与她所想的,截然不同。
她轻轻闭了闭眼睛,心如死灰道:“我,窈秋,还有江遂都看错了人,竟然错将你这样的人当作值得拥护的君主……”
隋璟抬手想抚摸她的脸,赵文婴却一脸厌恶地避了开来。
显然,赵文婴这样的神色激怒了隋璟,他用力将赵文婴的脸掰了过来,迫使她必须得看着自己。
此时的赵文婴是当真恨不得将眼前人千刀万剐,可是隋璟盯着她看了许久,却突然道:“朕知道这件事发生得有些突然,你心里会有些接受不了,但事已至此,一切已是没有了回转的余地,江遂他已经死了,但是活着的人还活着,你好好想想吧。”
即便到了此时,他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几乎让赵文婴失去了一切,但却做出一副恩赐于她的样子。
“那日之后,我浑浑噩噩地被关在那里,不知过了多少天之后,我见到了你母亲。”赵文婴尽可能用最为平静的语气说着那段最为煎熬的日子,可当她说起魏窈秋时,眼底的哀色却依旧无法掩藏,她喃喃道:“距离上回我从秦川城回来诉职已经过去了两年,我亦是有两年不曾见过你母亲了。”
“她一见我就落了眼泪,说对不起我,可我知晓,这哪里是她的错,她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多年了,始终以为隋宴是真心待她的,不过也并非是她不够聪明,我们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信了隋宴对窈秋的一片真心?”
这些事情在赵文婴的心里压抑了太久,今日是她第一回 将那些事尽数说了出来。
将那些痛苦的往事重新一点一点回忆起来,显然并非是一件那么好受的事,但是能将所有一切说出来,却比始终压抑在心头要好一些。
话说到了这份上,显然一切都与隋宴有脱不了的干系,甚至连最后先皇后的死,可能也……
隋止的心头一紧,这是他这样多年以来最为在意的事,所以此时他也止不住问道:“那我母亲当初……为何会突然自尽?”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觉得这一切是谢皇后所为,毕竟圣人对先皇后的深情是人尽皆知之事,这一点根本无人会去质疑,而谢皇后,却在先皇后自尽之后堂而皇之地坐上了后位 。
甚至是整个谢家用尽法子将谢皇后送上了那个位置,倘若谢家早有此心,倘若谢皇后早有此心,背地里对彼时的魏皇后动手,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毕竟魏皇后不死,怎能给她腾出这个位置来呢?
赵文婴既然打定主意将一切说出,自然不会隐瞒对于隋止而言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于是她将话接着往下说了下去。
隋宴将赵文婴关在了明宣宫的暗室中,但却并未对她有太多束缚,只是不允许她离开那儿而已。
为了让赵文婴不至于太过无聊,他甚至特意令人准备了各式各样的打发时间物件,而魏窈秋也能时常来探望她。
若是时间只是这样一日日过去,魏窈秋自然不至于自尽,而赵文婴为了江奉容,也依旧会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只是隋宴从来都是想彻底占有赵文婴的。
所以那日醉酒后,他到底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并且在赵文婴竭力反抗之际,死死捏住她的脖颈威胁,“江遂虽然已经死了,可是阿容还活着,她是江遂留在世上最后的骨血,她年纪还那样小,难道你想看着她就这样丢了性命吗?”
只是听到江奉容的名字,赵文婴便已经是没有了反抗的气力。
她的阿容,从生下来就被她留在了上京,如今已经五六岁了,可她却连抱也不曾抱过几回,如今却还要因为她而被牵连,就这样丢了性命吗?
她自然是不愿的。
所以那一晚,她任由隋璟在她身上肆虐,任由隋璟在她耳边一遍遍呢喃着她的名字,却始终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连向来灵动的眼眸,也空洞到了极致。
而也就是在这一夜之后,魏窈秋知道了一切,她心里原本就压抑了许多事,得知隋璟彻底将赵文婴侵占了之后,她心底绷紧的那根弦彻底断裂。
几日之后的清晨,贴身婢子见她迟迟不曾起身,心中觉得奇怪,便迟疑着进入里间,而后便瞧见了早已没了气息的魏窈秋。
她自尽了。
她选择这条道路,其实与谢皇后一点关系也没有,一切不过是因为她熬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