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隋止再想开口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之时,江奉容却忽然抬眸看向他, 很是认真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我母亲救出来?”
隋止一怔,就听得江奉容声音哽咽道:“只要能将她从宫中救出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即便赵文婴什么也没有说, 甚至告诉江奉容她在宫中过得很好,可江奉容还是能看出来, 她过得一点也不好。
也是,留在仇人的身边,每天一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那个自己恨不得千刀万剐之人,而偏偏这个人还是掌控所有一切的存在。
这样的日子,简直如同深渊吧。
“阿容,你冷静一点。”隋止能明白江奉容的心情,可他知道,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至少如今,还没有到动手的时机,所以只能劝她,“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等寻到了合适的时机,孤会帮你……”
可江奉容却并不相信隋止的话,她用力抹去眼角的泪珠,冷笑道:“殿下不愿意帮我可以直说,又何必拿这些假话来骗人?”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让我都差点忘记了,殿下不论如何也是那个人的孩子,是那个害死我父亲,又令我母亲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之人的孩子,算起来,殿下也是我的仇人。”
她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也并非全然是真心话,只是见母亲深受苦楚,而自己却又什么也做不了,一时情绪悲恸,才仿佛发泄一般将这些话说出了口。
其实她向来明白,父亲是父亲,孩子是孩子,将父亲的罪过安在孩子的头上是错的。
她的父亲与母亲被所有人当作通敌卖国的罪人,便也有许多人因着她父亲与母亲的罪行迁怒于她,江奉容原本便是因为这种事受了不少苦楚的人,自然是更明白这样是错的。
只是此时她有些克制不住情绪方才说出这般话来。
说完之后她也不由顿住,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有些过了。
隋止并不曾做错什么,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做的许多事情都是在帮着自己,甚至今日夜里他还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带着自己入宫。
只为让自己能见到想见的人。
想到此处,江奉容心下不由有些愧疚,她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道歉,却不想一阵沉默之后,隋止忽然道:“他不仅仅是你的仇人,亦是孤的仇人。”
江奉容一怔,便听得他接着道:“他害死了我的母亲,若不是他苦苦逼迫,我母亲不会选择自尽,所以阿容,我和你一样,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些事隋止一直藏在了心底,而如今却是他头一回将这一切说出口。
原本他只是想让江奉容安心,想告诉她,他与她其实一直都在站在同一边的。
她的仇人,亦是他的仇人。
可当他真正将这话说出口时,心底似乎也稍稍轻松了些。
那么多秘密压在心头的滋味,其实并不算好受。
江奉容听他将这些话说完,迟疑了片刻道:“对不起,我方才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所以才……”
她其实知道将赵文婴救出来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也知道隋止的话是不曾有错的,但那一瞬,所有的情绪恰好涌上心头,她也就失了理智,所以才口不择言地说出原本不应当说出的话来。
“这并非是你的错。”隋止抬手将她眼角的泪珠擦去,或许是因为这个动作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两个人都还并未察觉出不对劲。
片刻之后,江奉容才意识到他的动作有些过于亲密,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来。
隋止也反应过来他的举动有些不合适,也掩饰般的轻咳一声,而后又转移了话题道:“将赵将军救出宫之时,孤一直再作安排,阿容,你放心,很快便会有好消息的。”
江奉容点点头,认真道:“那我等殿下的好消息。”
隋止袒露了他的秘密之后,江奉容对眼前的人也不自觉多了几份信任。
其实不论是感情还是旁的,都没有他们二人站在同一立场来得让人安心,况且这些时日以来隋止帮助她良多,倘若不是因为他也将圣人当作仇敌,江奉容也想不到其他缘由。
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将她与赵文婴之事尽数告知圣人,如此也能让圣人对他多几分信任,总是有些好处。
但他却始终不曾这样做。
马车中终于安静了下来,江奉容想着方才隋止所说的那些话,犹豫了几番是否要问些什么。
毕竟那些事情对于隋止来说应当是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她若是这样开口询问,总是有些冒犯,但关于过去的事,她却又总还是想要知道得更多一点。
如此几番纠结之下,她到底还是不曾开口。
可隋止却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将过去那些事尽数都说了出来。
从先皇后是如何嫁给圣人,到圣人如何爱重她到天下皆知,再到后来,原来这一切尽数是镜中花水中月,都是虚妄。
听完这些话,江奉容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有一处地方,压抑得有些难受。
魏窈秋的一生,确实也过得很苦。
隋宴明明心中喜欢的那人是赵文婴,可却为了权势娶了魏窈秋,又在天底下人面前演了那么多年的深情,直至如今,还有不少人以为圣人对先皇后情深一片。
可真相呢?
却是他生生将先皇后逼迫至死。
他为了他那荒唐的私心,害了所有人。
说到最后,隋止看着江奉容,很是认真道:“所以阿容,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将他伪善的面具彻底撕开,让天下之人都知晓他的真面目。”
江奉容向来不会安慰人,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隋止,便轻轻点了点头,笑着道:“我相信殿下。”
少女的唇角扬起刚好的弧度,莹润的唇虽不染唇脂,可却依旧带着嫣红的色泽,一阵微凉的风从窗缝中灌入,可隋止却忽然觉得心头涌上一阵闷热的气息,他顿了片刻,目光不自在地移开。
***
两日后,谢行玉离开上京前往西山大营与吴由等人汇合。
谢行玉手中那支军队暂且交给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副将谢星。
谢星原本想与谢行玉同去秦川城,他语气不满道:“从前只要上战场,我一直都是陪在将军身边的,如今将军为何却要将我留在上京?”
“谢星。”谢行玉神色中多了几分凝重,他道:“我手下的那支军队,若非留在你的手中,旁的人,我是信不过的。”
谢星猛然抬眸,他明白了谢行玉的意思,自然不会再意气用事,连忙应道:“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会在上京等着您回来!”
谢行玉点头,谢星是他最信得过的人,有谢星在,他也才能安心离开上京。
今时不同往日,连圣人,他也应当有几分防备的心思了。
这次前往西山大营走得仓促,谢行玉离开时只有谢夫人来得及拉着他的手说上几句叮嘱的话,至于阿嫣与谢嘉莹等人,都还没来得及说得上话,他就已经翻身上了马,再回头看了一眼谢家的这些人,而后一夹马腹,身影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谢夫人却在府门前站立许久,直至身边静竹提醒才回过神来,她重重叹了口气,虽是满心担忧与不舍,可是他们谢家的荣耀,从前是靠谢老将军在战场上拼来的,如今也是靠谢行玉在战场上拼来的,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
几日后,谢行玉已经与西山大营的吴由等人汇合,并且与之一同率领着西山大营的五千将士前往秦川城。
加之原本就镇守在秦川城的三千将士,一共便有八千将士,以此八千将士来应对边境联合在一起的几个部落,其实并不算太难。
所以无论谢行玉还是吴由等人,心底都不曾太过担心。
秦川城距离西山大营路途遥远,即便不眠不休地赶路,也至少需得半月有余的时间才能赶至那处。
所以即便秦川城的事情并未有那么紧急,谢行玉等人还是极为匆忙地动身了。
而在谢行玉与吴由等人动身之后的第三日夜里,隋止拿着一封书信面见了圣人。
第七十章
明宣宫, 殿内原本熄灭的烛火重新燃起,明亮地有些刺眼。
圣人披着外衫,起身坐在案几旁。
他展开那封书信, 只是简单地扫了几眼,神色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化, 但眸色却有些微微发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抬眸看着眼前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信?”
隋止立于他身前,答道:“几日前父皇敲定西山大营的将士需得前往秦川城平定动乱, 母后得知此事后心中念着三弟, 于是便有了这封书信。”
圣人将这封信用力捏紧,猛然一拍桌子道:“通篇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朕如今身子还全然无恙,他们竟然就已经算计到这个地步了?”
隋止带来的那封书信, 正是谢皇后与隋璟的来往书信, 其实都不需要隋止去刻意做什么手脚,只需随意将其中一封书信拦截下来,里边的内容若是落入圣人眼中,恐怕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行。
只是无人会将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边,而谢皇后与隋璟来往传递书信之时行事也还算谨慎,身边也都安排了可信之人, 所以方才一直不曾有人将此事捅到圣人面前。
而如今,隋止做了这件事,谢皇后与隋璟自然也就逃脱不过去。
“父皇。”隋止道:“其实母后觊觎这个位置倒是人之常情, 毕竟三弟是她的亲生孩子,她自然是向着三弟的, 只是她即便再有野心,也总不该对您毫无敬畏之心,况且这书信乃是给三弟的,她如此胡言乱语,怕是连三弟也……”
隋止如此说,不仅表明了自己如今所为的真正目的,更是状似无意地将一切牵扯到了隋璟的身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谢皇后信中通篇都是这般荒唐言论,隋璟耳濡目染,怕也是早已认同了这般说辞。
果然,隋止的话音落下,圣人的脸色也越发难看。
确实,谢皇后有野心是正常的,圣人对这一切也并非是全然不知情的,毕竟她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膝下又有一个嫡子,不管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皇后,心底都总不免有些算计的心思。
圣人对此,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如今这封信里面的内容对他全无敬畏之心,就差直白说出等他驾崩之后如何如何了。
谢皇后也就罢了,连隋璟这个才不过十来岁的孩子都被灌输了这般念头。
他若是什么都不做,那就是纵容了。
想到此处,圣人越发捏紧了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显然,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即便有心想要处理此事,也总不能只是凭借着这一封信便定下了谢皇后与隋璟的罪行。
谢皇后是亲笔写下书信之人,她的罪过不能推脱,可隋璟,这件事确实不好算到他的头上。
圣人抬手捏了捏太阳穴的位置,而后道:“此事容朕斟酌斟酌吧,在朕安排好一切之前,此事不必与旁人提及。”
隋止自知此事定然不会有这样容易,所以便应下道:“儿臣明白。”
圣人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起身往里间走去,“时候不早了,老二,你也回去吧。”
隋止行礼告退,转身出了明宣宫。
今夜圣人虽然并未发作,但隋止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并非是全然没有意义的,圣人对谢皇后早有不满,如今瞧见了这封书信,便是让原本扎进肉里边的尖刺再次溃烂发疼,若是再有人在耳边时刻提一提,怕是用不了多少时日,圣人即便是用尽法子,也会想将这根尖刺拔除了。
确实,从圣人见过这封书信之后,连着几日心情都不算太好。
他虽然素来厌恶谢皇后,但谢皇后也并非是不曾主动上前巴结过的,刚入宫那几年,为了得到他的宠幸,谢皇后也是做足了小女儿姿态,口口声声嘴里说的都是什么钦慕他,崇敬他,谁能想到她在寄给儿子的书信中却是那般说辞。
字字句句尽是算计,将那明晃晃的野心尽数暴露无遗。
自古做君王的,免不了疑心重,如今谢皇后这样将心思暴露,更是怪不得他心中起疑了。
皇位也好,旁的东西也罢,他若是赏赐,那自然可以感恩戴德地受着,可若是他没有要给的意思,念着生生从他手中抢夺,那这般念头可就是犯了大忌了。
但说到底不过是一封书信,圣人也不好当真拿着这信便定下了他们二人的罪行。
只是留在这样的祸患在身边,他的心里到底不安。
入夜,圣人像往常一样召来赵文婴在明宣宫伴驾。
从江赵文婴封作慧妃开始,圣人要么是独自在明宣宫歇下,要么便是宣来赵文婴相伴。
赵文婴在宫中这么多年,其实性子也变了许多,从前性子刚硬,对圣人从来是不曾有过什么好脸色的,但是如今却不同,她性子温婉了许多,有时候圣人看着她,也会不自觉有些恍惚,就仿佛看到了当初的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