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又顿了顿,“她可还说什么了?”
纪芳自然明白圣上的忧虑,如实回答道:“公主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才是最坏的情况。
换做从前,阿姐早就大发雷霆,必定要赶来责问训斥他,可眼下她只默不作声地处理掉了陈旦,只怕心里是失望至极。
程峥迎她回京时就没有想过这些无厘头的烂账能瞒她多久,也早就准备好了对峙的说辞,无非就是再低个头而已,可程慕宁这次却连低头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他抿了抿唇:“阿姐只字不语,这是在诛朕的心。”
“怎么会。”纪芳赶忙说:“圣上多虑了,公主自打回宫后,扶鸾宫案头的公文就没有少过,她不过是找不到时机与圣上谈心罢了,况且公主放了侯爷不就是护着圣上嘛,说到底,公主打小与您最亲啊。”
“可她不懂朕。”程峥低落道:“她没有坐过朕这个位置,她不知道皇帝有多难当。不说别的,这宫里宫外,上到百官下到仆婢,𝒸𝓎个个嘴上都是赤胆忠心,可哪个又没有点别的心思,若不加以恩赏,如何叫他们忠心于朕?这每逢年节流水一样的赏赐,朕不担,难道要让户部来担?人人都体谅户部难,却没人体谅朕的难。”
程峥说着,甚是委屈。
纪芳绞尽脑汁宽慰他,“圣上身居九五至尊之位,自然要比旁人顾虑得多。公主懂不懂得圣上不要紧,只要公主顾念姐弟情谊,能替圣上周全就够了。”
程峥闻言又是一叹,“也是。阿姐到底是姓程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等她气消了,朕再与她一叙。对了,她与裴邵近来如何?”
提到这个,纪芳斟酌着说:“近来许是太忙了,不见公主与殿帅往来呢。”
程峥忧心道:“裴邵明里暗里跟朕提了几次步军司的事,都被朕岔过去了,这会儿给了何进林,只怕他心里不快。朝中那些武将都与裴氏交情匪浅,眼下又正是用兵打仗的时候,可不要生了嫌隙才好。”
况且这几个月裴邵决口不提御敌之事,程峥难免有所猜忌,朔东十五万大军,若是要反,届时来一个里应外合,只怕比鄞王还棘手。
纪芳知道程峥的意思,可这两个人,哪个都由不得他到跟前去说和,只能囫囵应道:“男女之事,急也急不来,不过依奴才看,公主与殿帅还是有苗头的。”
“你没有经验。”程峥说:“男欢女爱向来讲究的是一时情动,但这些年我观他二人没有书信往来,只怕当年那点情谊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纪芳撇撇嘴,“那……”
“朕倒是有个主意。”程峥略有犹豫,“只是……要委屈阿姐了。”
……
午后兵部的调令就下来了,程慕宁命人把文书给卫嶙送去,与此同时,还另有一份赏赐。
这东西红锦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找到。
是一把匕首。
纪芳瞧着它眼熟,想了想,方想起来这是公主从前的私物。圣上刚登基那会儿宫里不比现在安生,公主周遭更是刺杀频频,这匕首就是那会儿特命名匠打造的,用料珍贵,是个稀罕物,怎么赏给卫嶙了?
红锦把匕首放进匣子里,道:“公主说了,卫将军此行是为了朝廷,途中多艰险,此物赏给他防身用,要他千万小心,差事办好了,回来还有别的赏呢。”
看来公主有重用卫嶙的意思,纪芳若有所思地“唔”了声,又眯眼笑说:“厨房煮了酸梅汤,我去瞧瞧公主午觉睡醒了没有。”
自打上回那账本的事后纪芳就愈发殷勤,红锦翻了个白眼,转头嘱咐跑腿的内侍,“早去早回,路上莫要耽搁。”
小太监是内侍省刚调来的,年纪小精力足,“欸”了声撒腿就跑没影了,半个时辰的路程,快马抵达京营。
那匕首确实是个稀罕物,懂兵器的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山止大师的手笔。卫嶙从前在裴世子麾下,一不沾美色二不贪钱财,那一身当地特产的浩然正气,看起来无隙可乘,却唯独有个收藏各类名家兵器的私癖,且其中最崇尚的名匠便是山止大师。
这事只身边几个亲近的人知道,长公主这番赏赐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总之这正正好打在卫嶙的七寸上了。他面上不显,谢过了礼,又恭敬地将内侍送出京营,待人走远了,便忍不住拔出刀身端详。
“光看这刀光就不是凡品。”
旁边的周泯却嫌恶地说:“平白无故的,定有图谋,指不定刀锋粹了毒呢,你揣身上的时候可要小心。”
卫嶙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虽说周泯对长公主有成见,但他所言并不全然夸大,公主送这么个匕首来,想来也不是毫无用意。卫嶙琢磨了会儿,转头拨开了营房的门帐。
以往程峥身边离不开人,裴邵要负责御前巡防,但近来程峥不要人守,他闲下来便到营地盯梢。卫嶙进来时,他正站在那面挂着舆图的墙前,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条,都是眼下南边的路况。
裴邵搁了笔,说:“过来看看。”
卫嶙看了看,那朱笔圈起来的城池链接姚州和京城,曲折回绕,并不是两地之间最近的路线,他思忖道:“何家运送了那么多赃款,他们往常的路线应该更快捷。”
如今这个时局,争的就是时间。
裴邵从桌上随手拿了块帕子擦拭掌心的墨渍,坐下说:“但他们以往的中转地必经徐州,现下这个地方挨着鄞王的据点,人还没到就要挨打。”
卫嶙思忖道:“殿帅想得周全,是要我接下兵部的差事?”
“这不是兵部的差事。”裴邵说:“那是御笔亲批的调令,没有你不去的道理。”
卫嶙也知道轻重,只略有点不甘地说:“此番何进林入了步军司,往后就能在禁军分一杯羹,这趟他要立功,倒是费了我们在后头出力气。”
裴邵闻言却不以为意,抬眸看他手里的匣子,食指在桌上点了两下。卫嶙顿了顿,把匕首呈到案前,就听裴邵道:“这趟凶险,他出京城时是步军司的头儿,但这位置想坐得长久,也得他回得来才行。”
他斜眼看向那把匕首:“这不是都给你递刀了么?”
卫嶙怔了怔,瞬间领悟过来,竟是这个意思。
他迟疑道:“可只有何进林能顺利调动姚州的私库,便是要动手,也只能在回程途中,我此行还担着押运粮草的重任,他若是在半道上死了,我只怕脱不开身去鹭州。”
“鹭州的事我另有安排。”裴邵对他说:“接过何进林的差事,他的位置就是你的位置。”
卫嶙心头一凛,明白了这其中的用意。
裴邵道:“这几日无需入宫来,把手头的差事交给周泯,兵部等不及,最多三日就要点兵启程。”
“是。”卫嶙再没疑问,应声就要退下。
裴邵叫住他,“路线图。”
卫嶙止步上前,匆忙将墙上的图纸收走,只是临走前他脚下有刹那的停顿,目光忍不住往桌上那把匕首上瞟,又试探地瞥向裴邵,却见他已经靠着椅背翻看刚递来的军报,半天没有其他表示,卫嶙抿抿唇,只好忍痛退了下去。
……
三日后,程慕宁在城楼上观礼。
兵部的冯誉主持发兵事宜,早早地就来了,难得是今日与户部无关,张吉却也跟着忙前忙后,拉着两个将军到旁说话,声情并茂道:“朝廷困难,此行是为救国救民啊!还请二位千万当心,务必要将钱和粮稳稳当当地送进京,朝廷会记你们的功劳,我张吉,也在此先谢过了!”
张吉说罢就要深鞠一躬。
何进林与卫嶙实在惶恐,扶住他说:“尚书大人言重了……”
张吉还要说话,眼看就要错过发兵的时辰,冯誉只好上前将他强行打断,何卫二人趁机跨马而去。
张吉在后头看着兵马扬尘而去,简直要泪流满面,感慨道:“这下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冯誉往城楼上走,拿着腔调说:“军费是第一步,行军打仗才是重中之重,还没到能把心放进肚子里的时候。”
张吉揣手,觑他一眼说:“知道了,你是最为朝廷着想的人,旁人都没你想得深远。”
冯誉哼了哼,却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一改琼林宴上的剑拔弩张,就连冯誉那张平日里总横眉竖眼的脸,今日看着都分外和气。直到上了城楼,张吉对着那道身形喜笑颜开道:“公主何时来的?”
冯誉脸上的笑瞬间淡了下去,跟着张吉拱了拱手。
程慕宁回以一礼,笑说:“本宫见二位大人忙着,没敢叨扰。这阵子也实在辛劳,待事情了结,本宫必定在圣上跟前给二位大人请功。”
张吉摆手,“这说的什么话,都是应该的——”
“功劳与否都不要紧。”冯誉冷冰冰地抢过话,“圣上尽快恢复早朝才是正经事,总不能劳烦公主掌一辈子的私印,这恐怕有违礼法祖制,不是长久之计。”
程慕宁笑了一下,“冯大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快意直言,本宫定会规劝圣上,以朝纲为重。”
“那是最好。”冯誉说罢,无意与她攀谈,冷冷走到了一旁。
张吉顿了顿,对程慕宁尴尬一笑,而后抬脚跟上冯誉,道:“我说你,唉!我知道你一向对公主有成见,可这回若没有她,事情焉能这般顺利?你方才那态度实在不好。”
冯誉冷嗤了声,说:“我并非对公主有成见,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四年前政事堂里给公主留了一把椅,我当时就说要出大事,你看,后来是不是出事了?”
“那是从前。”张吉说:“你我都是先帝时期的老臣了,都是看着公主与圣上长大的,当年若非永昭公主的事让他们姐弟生了嫌隙,何止如此?现在他们重修于好,圣上相信公主,公主也能帮衬圣上,两人和和睦睦的,出了事也不至于没人担,不比前几个月咱们当无头苍蝇的好?”
“我该说你天真。”冯誉止步,说:“嫌隙已生,哪那么容易重修于好?现在这是圣上用得到公主,可之后呢,仗总会打完,事情总会解决,那时圣上还能像现在这般?何况,从前好不好的全在圣上愿不愿意信任公主,如今却也要看公主的心意,你想和和睦睦的,恐怕没那么容易。”
他说罢,远远看向程慕宁,“有时候心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
……
程慕宁回宫时已至日落,御乾宫的内侍早早等在门内,鸾架刚落地,他便上前道:“公主,圣上差奴才来传个话,让您往政事堂去一趟。”
程慕宁一顿,稀罕,程峥竟然主动露面了。
她问:“可说是什么事?”
内侍摇头道:“圣上只说有要事与公主商议,还请公主不要耽搁,即刻前去。”
第17章
裴邵踏入政事堂,打眼一看空荡荡的,他瞥向纪芳,“不是说有要事商议,人呢?”
纪芳请他入座,勤快地奉了茶水,笑说:“几位大人约莫都在路上呢,想来是今日兵部点兵启程,几条街道堵住了吧,还是殿帅的马跑得快,这不就来早了嘛。”
“是么。”裴邵一手端起茶盏,眼神锐利地从那两扇紧闭的窗子掠过,然后定定地落在纪芳点香的手上,“政事堂什么时候也要用香了?”
纪芳捏着香匙的手一抖,一勺香粉被抖出了半勺,他勉强镇定道:“哦,这、这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圣上近来身子不好,时常用着。”
裴邵就这么盯着他看,而后嗤笑着低下头去,手里的碗盖一下一下刮着茶沫,那陶瓷间碰撞的细微声响让纪芳头皮直发麻。他颤巍巍地点好香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帅先坐,奴才再去催一催。”
出了政事堂,纪芳抚胸大口呼吸,天爷,这种差事怎么总叫他来做?今日万一真出点什么好歹,公主和殿帅事后成了便也罢,不成的话,岂不是要活刮了他?!
纪芳想到长公主那双笑里藏刀的眼睛,和裴邵那干脆不笑的眼睛,孟夏天里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思来想去,叫来侍奉在门外的内侍,说:“等公主到了,这门就不要落锁了。”
“啊?”那太监迟疑,“可圣上交代……”
“圣上和公主是亲姐弟,就算有什么事,赖也赖不到圣上头上,到时候受罚的还不是你和我?咱们做奴才的,不得多长两个脑子?”纪芳一脸老神在在,又说:“方才我要的凉茶呢,先备好了,万一用的着。”
小太监又“啊”了声,“公公吩咐备茶时,就已经送进殿内了,刚刚那茶壶里就是——”
“你蠢不蠢?!”纪芳一巴掌拍歪了小太监头顶的官帽,“那茶是万一事儿没成,能在那两位主儿面前卖个好的,你倒好,这会儿送进去顶个什么用?”
纪芳气了个仰倒,拿手不停地给自己扇风,没等他左右徘徊再想出个对策,那边程慕宁的轿撵已然缓缓落了地。
“公、公主。”纪芳脚下一顿,迎上前去。
程慕宁下了轿,看他一眼,说:“脸色怎么这样白,病了就回去歇着,回头圣上来了再染上,他身子骨薄,经不起折腾——圣上来了吗?”
纪芳委屈地应了是,说:“刚巧太医例行请脉,圣上那边耽搁住了,还要一会儿呢,不过里面……”
眼睁睁看着程慕宁要迈进门,隔着座屏她看不到里面的人,纪芳忍不住叫住她,“公主——”
程慕宁回头道:“又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