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芳又露出了那个难看的表情,“没、没什么,奴才就在殿外,公主有什么吩咐,喊话便是。”
程慕宁看他一眼,转身进去了。
却在绕过屏风时停了脚步,与此同时殿门也缓缓合上,光影暗了下来。
裴邵连身子都没挪动半分,坐在椅上与她对视,手里还捧着茶盏,说:“原来是公主殿下,看来今日不会有别人了。”
程慕宁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想必程峥是担心她拴不住裴邵的心,有意给她制造独处的机会。程慕宁当下想笑但忍住了,她整顿好表情,往前几步,有意放轻了语调,“适才在城楼上没有见到殿帅,原来是在宫里。”
裴邵勾了勾唇,但那笑很不走心,“我没有公主那忧国恤民的胸襟,实在惭愧。”
“哪里的话。”程慕宁在他对面落了座,“我知道此次能顺利扣押武德侯,殿帅替我挡了不少阻力,如若不然,只怕大理寺也关不住人。”
裴邵道:“所幸公主也没有食言。”
他指的是卫嶙,他们都很清楚,此次把卫嶙指派出去,是程慕宁在兑现他步军司的承诺。
但裴邵话锋一转,冷淡地说:“不过我劝你,不要打卫嶙的主意。”
程慕宁也跟着一顿,“你说的是哪种主意?”
“你最好哪种主意都别有。”裴邵说。
卫嶙是朔东来的人,他之所以一来就能成为裴邵的左膀右臂,甚至越过了周泯,那是因为他的父亲是裴公身边的副将,朔东送他过来,代替的是裴邵的位置。
这两年裴邵在御前混得风生水起,以至于很多人忘了,四年前他是被一旨遗诏困在了京城,那是裴氏满门迫于无奈之下的选择,裴邵根本不属于这里,他想回家。而今时今日,朝廷削不掉裴氏的兵,也困不住裴邵的人,但裴家在京城不能没有势利,否则很快就会落入当年的窘境。卫嶙是裴家精挑细选送来的,有裴邵这几年打头阵,他甚至用不了三年,就能坐上裴邵的位置。
程慕宁既然能打听到卫嶙的喜好,对这些消息自然也了如指掌。
她投其所好,确实有笼络人心的意思。
但裴邵话里的意思让程慕宁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他这是在点她当年薄情寡性的作为,还是裴家如今又有了别的打算?
程慕宁沉思中没有说话,殿内一时静默。
回京两个月,她和裴邵始终保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似乎只要不提从前的事,就能相安无事,对答如流。可这只是一种假象,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彼此都心知肚明。
她就这样盯着裴邵看,片刻后,忽然问:“你……很渴吗?”
裴邵从方才就没有放下过手里的茶碗,闻言,提壶的动作顿了顿,挑眼看她,“你不渴吗?”
程慕宁一怔,紧接着蹙了蹙眉。
她觉得,有点热。
每次见到裴邵,总会下意识地放松警惕,适才进来时她便闻到一股淡香,只是没太在意,此时这味道愈发浓郁,熏得程慕宁头疼。她眼皮一跳,看向长案上那只香炉。
……嘶,果然不能太相信程峥。
程慕宁刚起身,便觉两腿发软,只闻“哗啦”一声,旁边的金丝楠木架歪倒在地,那只进贡的琉璃瓶摔成了碎片。程慕宁跟着倒下去,掌心扎了一道口子,疼痛短暂拉回了她的理智。
裴邵却还坐在椅上,神色平静地端详她。
她迟疑地望过去,“你……没闻到?”
裴邵又沉默了须臾,才起身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给了程慕宁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不等程慕宁说话,他便说:“闻到了,味道很熟悉。”
程慕宁微怔。
“我只是好奇,公主故技重施能玩出什么新花样。”裴邵垂目看她,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看到程慕宁脸上的绒毛,“看来三年了,公主也没什么长进。”
程慕宁动了动唇,在他冷硬的目光下想到一些往事。
气氛沉默须臾,裴邵正要抽开手,程慕宁却倏地将其攥紧,“可今日要是我的话,必定以扶鸾宫失窃为由,堂而皇之宣召你入我宫中,而不是在这里。”
程慕宁缓了下呼吸,强装镇定道:“说起来,本宫丢了一枚扳指,该不该算守夜禁军的过失?”
两人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但两具身体却已经滚烫,因为竭力的克制,裴邵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程慕宁攥着他的力道也重得可怕。
裴邵的喉结不动声色地上下滚动,面色和语气却都相当平静,“公主丢的,确定是自己的扳指?”
“在我手里过,怎么不算是我的呢?”
裴邵睨着她,在这句话里品出了别的意味。
他没有答话,侧颈上的青筋在程慕宁看不见的地方根根暴起,眼神冷漠地看着那只抚摸上她脸颊的手,说:“我劝你,不要再继续。”
程慕宁深呼吸,她当然知道现在也不是最好的时候,于是强迫自己把手从他脸上拿开,闭了闭眼,强忍着颤抖撑在椅子上,缓缓蹲下去捡地上的瓷器碎片。
却被裴邵一把拽了回来。
不待她说话,一记手刀就落在了她的后颈。
……
程慕宁醒来时已经天黑,睁眼看到的是头顶的床帐,她缓了很久才起身,后颈的酸疼让她轻轻“嘶”了声,这人如今下手也太狠了。
纪芳已经在外面跪好了,听到动静,脑袋就已经磕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公、公主,奴才有罪……”
程慕宁没有搭理他,绕着茶炉转了一圈。轩窗有风吹进来,她冷静了片刻,却好像没有要问罪纪芳的意思,甚至好像心情不错。纪芳迟疑地抬头偷觑一眼,见她拿起了案上的折子,扬眉道:“工部?”
这时,银竹从外头端了药进来,道:“午后工部的大人递过折子,说是公主府西面的外墙倒了,想来是几个月前修缮时为了省下银子偷工减料,说这几日抓紧给公主修好呢。”
程慕宁不在意,只是问:“可有人伤着?”
“那倒没有。”银竹说:“就是,那个杜先生……”
杜蔺宜,程慕宁险些将这个人忘了。
银竹道:“掌事传话来,说是杜先生吵着要走,可公主送进府的人,底下也不敢随意放他文书,眼下他在府里连饭都不用,只说若不放他走,他便死在府里……掌事也怕人出事,只能来问一声,这人,怎么办才好?”
银竹说着,取来府里递进宫的书信。
那看起来就像是一封简单的家信,程慕宁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折起时和银竹递了个眼神,才说:“文书不能放,先让他饿着吧。”
她说罢喝了药,又过片刻,拿起那工部的折子重新端详,“这字写得漂亮,递折子的人叫什么?”
银竹说:“闻嘉煜。”
程慕宁记得这个名字,新科状元郎,若非琼林宴那一出,最出风头的本应该是这位才对。
纪芳好像知道长公主心中的困惑,悄声抬头说:“这位闻大人志不在翰林,是自己请旨入的工部,他近来与许相走得近,公主可要当心。”
程慕宁搁下折子,支颐朝着窗外看了许久,纪芳以为她在为此事苦恼,宽慰道:“公主也不必太烦心,这人如今也只是个郎中。”
不过这工部郎中的位置,实则已经可以经手不少的差事了。
“裴邵今日瞧着可还好?”程慕宁却转了个话题。
“啊?”纪芳又耷下了脑袋,以为程慕宁要问罪此事了,小声说:“瞧着倒是与寻常无异,还能骑马回府呢。”
程慕宁手上缠着麻布,疼痛的感觉还很清晰,她缓缓踱步至窗前,说:“裴邵那种强健的体格,你点的那点香根本不够。”
她顺手折下一段花枝,很有经验地说:“即便再加一倍,也不过是能使他意乱片刻,这种东西对他没那么管用。”
纪芳有点懵,“那下回奴才……”
他重重磕头,哭着说:“奴才再也不敢了。”
【📢作者有话说】
裴邵:我劝你不要再继续,因为我会忍不住
(bushi
第18章
工部添了新人,差事都办得勤快了许多,几日的时间,公主府那面倒塌的外墙就已修缮完毕。住在宫里到底有诸多不便,程慕宁这几日考量过后,决心还是搬回公主府,这才让纪芳给递了消息,程峥连病都不装了,腰间的玉佩还没戴齐,急匆匆就赶了过来。
“阿姐为何要去公主府住?”他急得像只没头苍蝇,道:“可是宫人伺候的不够好?纪芳!”
纪芳吓了一跳,刚要上前,就被程慕宁拦了下来。她好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三年前便已开府别住,按照规矩,也没有常居宫中的道理。”
她说话时替程峥正了正他腰间的玉佩。这玉佩本是一对,是他二人出生时先帝所赐,程峥这枚雕着麒麟,程慕宁那枚刻着鸾鸟,可惜在去邓州的路上摔碎了。
程峥没有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只说:“可三年前你便是常住宫中,为何三年后就不行了?!”
程峥心中惶恐,不由加重了语气,但他自知理亏,很快又软下声来,“朕知道朕做得不够好,阿姐可以像从前那样教朕,朕会听的……还是,因为前几日政事堂的事?朕只是心中有愧,当年若非朕一意孤行,阿姐与裴邵也不会错失良缘,也怪朕思虑不周,阿姐若是不喜欢,朕往后再也不做了。”
程慕宁看着他,却是一笑。
“当年圣上刚登基,身边也没几个得力的人,我留在宫里是应该。”程慕宁转身给他倒了茶,又引着他坐下,说:“可如今不同了,圣上登基已四载,宫里的折子再往扶鸾宫送,岂非招人闲话?知道的是圣上病中无力亲政,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存有异心。”
程峥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捏着茶盏道:“谁敢胡说,朕斩了他!”
可他也知道程慕宁说得在理,毕竟这样的闲话三年前就传过了,他们都吃了这闲话的亏,才有了后来那些事。不过程慕宁眼下主动搬离宫中,也看得出她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看来在邓州三年她的确改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强硬了,这让程峥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朕担心……”
“圣上宽心。”程慕宁安抚他,说:“我既已回京,便不会弃圣上于不顾,总是还会常常进宫向圣上与皇后请安。”
程峥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仿佛妥协一般说:“朕会命人拨三百府兵给阿姐,外面不太平,朕实在不放心,让纪芳跟着去吧。”
程慕宁顺势看了纪芳一眼,纪芳垂着脑袋,眼珠子轱辘直转,似也琢磨着这其中的心思。
“好啊。”程慕宁笑着应了。
……
两日之后,公主的鸾架停在了永嘉巷。
公主府空置多年,自打礼部择了这座宅子后,程慕宁几乎没有到这里留宿过,偶尔来了,也只是作为宫外的驿站稍作停留,今日一瞧,竟还打理得十分齐整。
花花草草,满园春色。
蔡姑姑引着她入后院,说:“原本都荒废了,这都是年后那会儿圣上差人来置办的,礼部又酌情添了些许。”
程慕宁拨开一片芭蕉叶,说:“已经很好了,回来前还以为这座府邸让礼部收回去了。”
蔡姑姑道:“前两年官吏升调,礼部是有想将这府邸收回去重新分发,但圣上没应。只不过老奴自作主张,把府里的下人遣散了,如今这些人都是新来的,身份上是细细筛查过的,只是没来得及调.教,只怕笨手粗脚,伺候得不周到。”
程慕宁笑了下说:“不碍事,姑姑做事本宫很放心。”
蔡姑姑原是孝仪皇后宫里的掌事姑姑,孝仪皇后过世后,她便自请去了陵园守陵,四年前新帝登基,她才又请旨回京,帮着那时年纪尚小的姐弟三人料理宫中琐事,可她年岁到底是大了,程慕宁怕她辛劳,便将她送来了公主府,美其名曰是做府里的掌事,实则是想她能在府上安度晚年。
只是没想到,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程慕宁缓声说:“当年事出突然,许多事我顾虑不到,但出宫前我曾请求皇后,让她安置姑姑的去处。”
蔡姑姑闻言一笑,“老奴一把年纪,懒得再折腾了。”
程慕宁却知道,蔡姑姑伺候过先皇后,又守了几年的陵,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程峥跟前都有分量,只有她留在这里,程峥和礼部那些人才不会随意动这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