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听着屋门被推开又阖上的声音,男人的脚步声也跟着渐行渐远,公主抿了下唇瓣上的牙印,露出了点意犹未尽的失落。她抚着眉心轻叹了声气,又在书案上坐了半响方才冷静下来。
翌日,程慕宁起得早,洗漱时才察觉唇间的齿痕破皮了,用膳时纵然格外小心,但米粥滚烫,碰到伤处时她还是倒抽了一口气,惹得对面的裴邵抬眼看过来,他握着银筷的手微微一顿。
“公主慢些,晾凉再喝。”刘翁在旁侍奉布菜,又对裴邵说:“主子脸色不好,瞧着昨夜是没歇好?”
裴邵眼底乌青,看着没什么精神。程慕宁捏着帕子拭唇,闻言掀眸看了他一眼,又神色自若地捧起碗喝粥,那瓷碗挡住了微微上扬的唇角,却没挡住她眼里若有所思的笑意。
裴邵懒得说话。
又过片刻,他才说:“圣上过问南山行宫的进展,我今日要进宫一趟,公主可有事要禀明圣上?”
程慕宁摇头,道:“你自把行宫的调查结果告知圣上便可,我这里还没什么进展。”
裴邵知道她难在哪里,工部里水太深,官官相护藏得紧,程慕宁一个外来人,即便借着查办行宫的事能调出工部近年的记档,可那些都不过是拿来应付历年稽查考评的东西,禁军凭着那些证据最多也就是抓一些底层办事的低阶官吏,想要彻底肃清工部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有人能与她里应外合,可显然人家并不愿意。
裴邵看她一眼,“要我帮你吗?”
程慕宁笑了笑,婉拒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以和为贵好。”
论拿捏人心这块裴邵不如程慕宁,那个蒋则鸣看着好说话,实则是个滑头,虽然这些年不掌实权,可到底官居二品,的确不是个靠威压可以震住的人,是以裴邵没有勉强。
“不过,”程慕宁道:“周泯伤势未愈,还需卧床将养,这几日谁来贴身护我?”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叹,“五十个板子打下去,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吧?”
裴邵赶着进宫,两口把粥喝完了,起身漱过口说:“给你安排好了人,兴许比周泯靠谱。”
……
这个人就是陆楹。
陆楹原是拒绝的,她对长公主的提防迟迟未消,唯恐离她太近沾上党争,但裴邵那厮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几次商量下见陆楹不肯,竟对她说:“你知道你与陆戎玉住的这处宅子和一应吃喝,已经超了该有的规制,户部哪有这个闲钱,是公主自掏腰包贴给你们的。”
“……”
陆楹没有别的弱点,就是穷,她还不起这个钱,偏生又是个不爱欠人情的性子,咬咬牙只好应了。
此时,程慕宁坐在工部大堂里,见柱子一样抱手杵在一旁的陆楹,莞尔道:“陆姑娘可以在一旁坐下。”
“不了。”周泯的教训还历历在目,陆楹也知道公主如今的处境并不好,扫了眼周遭来来去去的人,只说:“我就站在这儿。”
程慕宁也没有勉强,随她去了。
中间程慕宁去了趟尽头那间隔出的值房,陆楹也紧跟不舍。
常远还被关在里面,和被禁军抓进大狱里的官吏不同,常远这个明晃晃行刺长公主的却仅仅只是关在隔间,一日三餐供应,饭食里甚至还有肉丝,除了第一日被周泯刑讯落下了点伤,可以说是没受半点皮肉之苦,这两日就连例行问话的人都没来。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惶恐。
毕竟比起死,等死才最可怕。
只听“吱呀”一声,常远还没看清人,就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上前道:“我都认罪了,你们究竟什么时候给我判刑——”
话未落地,就被陆楹反手一把弯刀抵住了喉咙,不敢再迈步。
他咽了下唾沫,紧张地瞪直了眼。
程慕宁用食指推开陆楹抵着他喉咙的刀鞘,笑着说:“无妨,本宫想与常主事叙叙话。”
常远底气不足,道:“下官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公主再问,我也不会改口供,下官自知犯了死罪,不求公主饶恕,还请公主给一个痛快!”
程慕宁踱步至桌前,慢悠悠地坐下了,看着桌上一口没动的吃食,扬眉道:“怎么,不合常主事的胃口?”
常远没有说话。
程慕宁又说:“也对,常主事祖籍在咸州,南方人,大抵吃不惯京城的菜,即便入京已经六七载,平日在家中也还是自己下厨,每月两次外食,去的也是西街那家不起眼的咸记小馆。”
她体贴地问:“要不本宫差人跑一趟?”
公主查他本在情理之中,常远只是皱了皱眉头。
“听说你是从地方升上来的。”程慕宁道:“本宫查看过你的考评情况,你在工部六年,头两年考绩很不错,但为什么没往上升,那时先帝病重,无暇过问官员升调的情况,再后来新帝登基,朝中动荡,你运气不好,接二连三都让人顶掉了名额,不服气吧?但也没办法,你既无家世也无银钱打点,谁也不会管你一个小官吏的死活。”
常远蓦地攥紧拳头,语气很平:“命么,不是谁都有平步青云的命。”
“但升不了官就没有门路,你一个从九品的主事,连咸州县衙里都说不上话。”话音甫落,常远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程慕宁迎着他的目光,仍旧不急不缓地说:“你兄长为了一亩地遭人欺压,自卫不成反被诬陷,死刑在即,一家老小求路无门,你母亲情急之下晕厥不醒,几个小侄无米下锅,要解决这些事,对你而言挺难的吧?”
“我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常远说。
“没关系,不用听懂也可以。”程慕宁的话听起来很善解人意,“背后指使你的人是如何与你许诺,又是如何办到的都不重要,本宫只是觉得,眼下正值升官发财的关头,常主事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常远忘了反驳她那句“背后指使你的人”,说:“公主……什么意思?”
程慕宁道:“行宫坍塌,朝廷要追责,眼下查办工部是头等大事,差事办得好,事成之后都得论功行赏。”
常远一时困惑,提醒她:“行刺公主是死罪。”
“本宫没有大碍,何况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圣上,为了朝廷?既然如此,圣上仁厚,会宽恕你。”
常远惊得忘了呼吸,他就没想过这件事之后还能活着,难以置信道:“为、为什么?”
程慕宁挑眉看他,说:“能从地方官升到京官不容易,眼下工部正是用人之际,至于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常主事的本事了。”
她仰头道:“银竹,找辆马车送常主事回去,这几日就当休沐了,明日记得来上值。”
常远怔怔地,忘了道谢。
陆楹旁听完全过程,忍不住侧目瞥了程慕宁一眼。她对京中的局势并不清晰,但听沈文芥的意思,公主如今在工部举步维艰,因为无人可用,她眼下这以德报怨饶人一命,显然是在收拢人心,此举仿佛在告知众人,公主心胸宽广且惜才爱才,凡是有能者,跟着长公主便能得施展抱负的机会……换谁不心动。
陆楹都有点心动。
啧,果然,人心险恶,都是阴谋,陆楹摇了摇头。
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闻嘉煜领人来给轮值的禁军送了些小食,两人在廊下打了个照面。
闻嘉煜上前行过礼,程慕宁微点了点头,说:“闻大人真周到,禁军在此多有不便,还多亏了闻大人配合。”
闻嘉煜谦逊道:“不敢,常主事的事下官也有失察之责,承蒙公主不怪罪,只是不知还能做点什么,到底是有些惶恐。”
“闻大人不必多想,这事已经翻篇了。”
闻嘉煜道:“公主是要将常远移交刑部了?”
他叹了声说:“常主事犯了重罪,下官不敢替他申辩,只是他办事勤恳,实在令人有些不忍,臣恳请在行刑前送常主事一程。”
程慕宁闻言弯了弯唇,“那正好,本宫正要遣人送他回去,闻大人得空的话,就替本宫送送吧。”
闻嘉煜微顿,“公主的意思是?”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常主事又是无意刺伤本宫,念其本意不坏,此事就不深究了。”程慕宁莞尔一笑,“对了,我听说闻大人也是咸州人?这次常主事死里逃生,往后你二人倒是又能一道吃家乡菜了。”
对上长公主近乎审视的目光,闻嘉煜神情不变,忙拱手说:“公主宽宏大量,既然如此,下官往后定时时看着常主事,必不让他再生事端。”
“那就有劳闻大人了。”
待程慕宁走过,闻嘉煜才稍稍蹙起眉头。那边常远果真被放了,他自己迈出值房时都左顾右盼,见禁军没有拦他,方快步走出来,说:“我、我真的没与公主说不该说的……”
闻嘉煜看向公主的背影,说:“我知道。”
……
傍晚时分,工部的官吏陆陆续续地下职。程慕宁远远看到沈文芥站在院子里,正与蒋则鸣叙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好像十分熟络的样子。银竹顺着程慕宁的视线,说:“沈大人回到翰林院后就常受圣上召见,近来几则诏令都是由沈大人草拟的,今日想必是宫里有什么旨意吧。”
然而银竹这边刚说完,那头沈文芥便眼尖地瞧见了她们。
只见树荫下他脸色一变,竟然想装作没瞧见,抬脚就跑了。
“……”
程慕宁道:“陆姑娘,劳烦了。”
陆楹乐意之至,三步并作两步,当即将沈文芥捉了回来。
“等,等等,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沈文芥的力道哪里比得过陆楹,被拽得连连跌步,一把推进了值房。他抻了抻衣襟,站稳道:“公主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翰林院近来事多,姜掌院还等我回去写公文呢。”
程慕宁没有答话,就这么静静打量着沈文芥。
两个人面面相觑,沈文芥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当沈文芥以为公主终于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时,却听她问:“你与蒋大人很熟?”
“啊?”沈文芥松了一口气,说:“我与他交情不深,但蒋大人与太傅关系尚佳,早前听说太傅病了,还替我寻过大夫,方才也是向我过问太傅的近况。”
程慕宁沉思,她知道太傅在朝中颇有声望,蒋则鸣在先帝时期就入朝为官,二人有些交情也正常。
沈文芥知道她在想什么,说:“没用的,纵然我有太傅这层关系也无法替公主当这个说客,此人油盐不进,这些年更是以明哲保身为规训,即便是太傅劝说,他也不肯出这个头。”
程慕宁忽然扬眉,“太傅……替我走动过关系么?”
“……”沈文芥心道她可真会抓重点,但他没有否认。
“当初人人都道太傅对我心生不满,要与我断了师生情谊,太傅也不曾解释,可他背地里大概替我周全了许多事。可见闲言碎语当不得真。”程慕宁顿了顿,说:“你知道的,万不得已说出口的话,未必是真的。”
“嗯。”沈文芥点头,又皱了皱眉,“嗯?”
程慕宁看着他,沈文芥也望向她。
相识多年的交情让他们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于是程慕宁眼睁睁看着沈文芥的脸色几番多变,呼吸都粗重起来,那些疑惑震惊恍然大悟以及一点自作多情的羞耻和劫后余生的松动最后都化作委屈和气闷,在指尖缓缓地颤动起来。
程慕宁道:“银竹,给沈大人倒杯茶。”
“哦、哦……”银竹看着沈文芥变成猪肝色的脸,远远递过茶盏。
沈文芥没有接,半天才憋出一句,“公主知不知道,你害惨我了!”
亏他捡马粪的时候都还对裴邵心存愧疚!
原来该愧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沈文芥气红了眼,直眉怒目转头就走,刚一迈出门外,就见裴邵从连廊那头走,身后跟着个禁军小旗。他想也不想,当即对程慕宁道:“公主随我过去。”
他咬牙说:“还我个清白!”
程慕宁笑了笑,抬脚上前了,只那慢条斯理的步伐,沈文芥觉得她竟好像全然不在乎这件事。
裴邵眯了下眼,侧目对那禁军小旗道:“先下去吧。”
他看了看面前神色各异的两个人,没有说话,只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沈文芥深吸一口气,说:“我原不知,原来我与殿帅之间有诸多误会,当日公主离京前所言并非实情,不过是迫于无奈胡诹的而已!我就说,我与公主相识多年,怎么可能?此事说开了,往后还请殿帅不要误会。”
得知了真相,沈文芥腰杆都挺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