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便听门外有人喧哗。
内侍推门进来,“圣上——”
程峥已然起身,他抻了抻身上的龙袍说:“知道了。”
程慕宁刚一入内,那几个老臣便围了上来。那个家中死了人的晋国公袖手在旁,由着其余几个老臣声嘶力竭地声讨。这些人原本都受许敬卿庇护,与程慕宁本就是新仇里带着旧怨,说话也没有客气。
程峥停步在屏风后,听其中一人道:“老臣实在不知道,公主推行清田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打着清田的旗号打击异党!我等早年与许相往来颇深,如今也不同意公主干政,所以公主便从陇州下手,有意刁难晋国公吗!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到我们了?要不公主给个痛快,杀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得了,也免得费人费力地搞什么清田!”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是啊,我等死了不要紧,可盼公主莫要再拿国政开玩笑了!”
群情激奋,张吉在旁试图阻拦,“唉呀,也不至于……”
奈何声音很快就被盖了过去。
程慕宁站在大殿当中,只抬眼看着屏风下投落的影子,一声未辩。程峥稍候了片刻,没有等到她的辩词,只好走了出来,喧哗忽止。程慕宁连同诸臣行过礼,程峥始终望着程慕宁,只见她身形端正,神色一如平常,看不出半点波澜。
她永远是这样,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少时程峥喜欢她这样,每每惊惶时见她在旁,程峥总是觉得心安,可如今只让他觉得挫败。
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的感觉,让程峥分外不平。
好在这时有人朗声道:“圣上,臣等请圣上,还晋国公府一个公道!”
程峥顿时握了下拳,坐下说:“好了,都冷静一下。朕也没想到清田会闹出人命,此事公主怎么看?是不是先召回沈文芥,好好审一审?”
“我觉得不妥。”眼下召回沈文芥,清田势必中断,再先起头就难了,程峥明知他们的意图却还要助长他们的威势,程慕宁又如何不知他的打算。程慕宁与他对视中并不退让,说:“敢问圣上,沈文芥出行陇州是否已得圣上允准?”
提到这事,程峥眸色不免幽沉,那旨意上盖着程峥的私印,偏偏私印是他早前亲自授给她的,他也早将事情认下来了,现在还能反口吗?
“可看起来,沈文芥和公主,都并未将此事办好。”
程慕宁道:“按理来说,清田事宜应由沈文芥亲自上报,再不济,也是同行的户部官吏来上报,再再不济,此事也应由陇州衙门呈奏,怎么倒是晋国公与几位大臣先得知此事?是已经拍板定案了吗?”
此言一出,立马有人辩驳,“公主的意思,是我等有意为之,陷害沈大人不成?”
程慕宁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大抵是沈大人和陇州衙门的马,跑得都没诸位大人的快吧。这可不行啊,地方办事效率如此低下,看来也得好好整改一番。”
“你——”那人一甩衣袖,“哼,公主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此次死的是晋国公祖家的公子,他生父李泉曾是瀛都一战战死的功臣,先帝亲自追封的大将军!这样的身份,难道不值得将沈大人召回审问吗!”
“此事自然要查,本宫也想知道,沈文芥奉旨清田,李家究竟为何要拦?晋国公身为朝廷要员,不会不知道抗旨是什么罪名吧?”程慕宁看向程峥,说:“只是山高水远,此事又在陇州发生,单召回沈文芥也未必审得明白,依我看,不如让大理寺着人核实过,再行审查。”
“公主好口舌,我晋国公府死了人,怎么反而被扣上抗旨的罪名了?”晋国公终于开口,“况且一来一回多费时,公主是在包庇沈文芥,还是担心问出点什么,牵连自身?”
他跨上前一步,拱手说:“沈文芥因私徇公,臣恳请圣上,速速着人缉拿沈文芥归案!且不说公主与此事牵连甚广,祖制不可违,本朝以来,从未有公主干政的先例!清田一事,理应暂且搁置,再另行安排他人接管。”
蒋则鸣此时慢悠悠地接过话:“谁来,谁能当这个差?陇州是国公你的家乡,你也不适合办这差事啊。”
晋国公道:“朝中数百官员,难道除了公主推举的沈文芥,就没有别人了吗?”
蒋则鸣瞅了瞅周遭几个老家伙,“有谁愿意接管?”
众人纷纷撇开头。
当初不就是估量着没让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圣上才会不得已让公主接手吗,这会儿自然也不会有人站出来。
但这些世家旧贵本也不是为了让旁人接手,而是想就此将此事压下去,再也不提最好。
于是有老臣道:“一码归一码,该由谁管,那是圣上的考量,总不能让沈文芥在陇州继续无法无天!”
张吉抚须说:“这话说得言重了,事情还没个说法,怎么就给沈文芥定罪了,此次清田兵部也参与其中,不若叫个兵部官吏回京问话好了。”
冯誉斜眼看了张吉一眼。
果然经张吉一点,冯誉手下几人忽然纷纷替程慕宁说起话来。
在这些人眼里,冯誉早已经是公主麾下的人,冯誉效劳的人,自然也是他们要维护的人。
尽管冯誉解释了数次,但听其言观其行,他明里暗里都在维护清田,分明是站在公主那头。
见冯誉袖手旁观不阻拦,这些人扯着嗓子便与旧贵们吵了起来——
“清田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么到诸位大臣嘴里,倒成了打击异己了?谁存有私心,谁自己知道。”
“只说沈文芥办事不力召回受审,没说不让清田,难道没了沈文芥这田还清丈不得了?这天下,莫不是公主说了算?”
“胡言!公主乃奉旨接管清田事宜,与我等一样,都是为君分忧。”
“公主乃龙血凤髓,怎能与我等相比!且不说公主屡屡插手政务和不合规矩,就说她与裴邵的艳闻满天飞,又置皇家颜面于何地,我看抓紧定下亲事,成婚才是公主的当务之急!”
“这、这艳闻怎可当真……”
提到公主这桩艳闻,兵部官吏也是无话可说。
政事堂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程慕宁依旧站在大殿中央,程峥依旧站在她上首。
程峥紧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慌张。
哪怕是一丝。
然而程慕宁却始终面无表情垂着眼。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掩在衣袖一端的手紧紧攥住。
她回京时正是朝中举步维艰的时候,彼时插手政务无人敢过多置喙,后来又接二连三扳倒了许家的势利,更是没人敢吱声,但此事若要摆在明面上分个是非黑白,那便大为不同了。偏偏这件事越不过去,也不能越过去。
程峥当年可以用公主干政这条罪名将她驱逐出京,只是如今没有了许敬卿这个倚仗,再想故伎重演,就得再三考虑了。
所以他不能再次堂而皇之将程慕宁软禁,他现在必须要有所凭据,必须要将一个实打实的罪名,摁在程慕宁头上。
有裴邵在他不敢动她,但他至少可以扣下沈文芥。
那么程慕宁为推行新政做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绝对不行。
“依我看。”程慕宁忽然抬眸,殿内倏然一静,只听她高声道:“所有干扰清田之人,都该以抗旨之罪论处。”
“公主此言——”
“四年了。”程慕宁沉声说:“若不是有一群蛀虫啃食大周,国库怎会空虚至此,前有阿日善欺我等无力对战要朝廷让出互市,后有岱森议和,朝廷又再次将永昭送去和亲,倘若大周国富力强,我们何至于如此被动?眼下清田也是为了充盈国库,这些扰事之人究竟存了什么居心,危害国祚,危害圣上,即便是两朝元老,也该当即罢黜收押!”
“你、区区一个公主,怎敢如此大放厥词,简直反了天了!圣上,臣恳请——”
忽然“砰”地一声,殿门倏地被推开。力道之大,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唯有程慕宁绷直的肩颈缓缓沉下。
只见裴邵踏入殿中,他身后涌出两列禁军,从两边围住了政事堂,那甲胄碰撞的飒飒声叫人头皮发麻。
程峥噌地一下起身,“裴邵!你这是做什么?”
冯誉也拧眉,警告道:“裴邵!”
裴邵面不改色地说:“臣查细作一案,查到晋国公等人与闻嘉煜,也就是那日苏多有往来,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臣身担巡防要职,必须确保圣上的安危。来人,拿下。”
第108章
裴邵话音落地,禁军便冲上前去拿人。晋国公等人没料到天子眼皮子底下,裴邵竟敢如此逾矩,吓得惊慌失色,几番挣扎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只闻方才声讨公主的世家老臣大喊,“圣上、圣上!”
张吉被碰歪了帽檐,一个踉跄险些撞到程慕宁,裴邵伸手搀了他一把,张吉连连道:“多谢多谢……”
裴邵和程慕宁对视一眼,发觉她鬓角渗出点汗。
程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懵住了,直到那几个老臣被按在地上,仪容不整,程峥才大声喝道:“住手!都给朕住手!”
禁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然而听的却不是程峥的命令。程峥的叫喊对他们全然无用,而真正能发号施令的人此刻却背着刀站在大殿中央。
“听到没有,还磨蹭什么!捂了嘴押下去,惊了圣驾拿你们是问!”
“朕、朕是说让禁军住手!”程峥气血上涌,脸都红了,“裴邵,殿前司拿人也要经过朕批允,何况这是在御前!那日苏伪装成大周臣民在朝中行走,朝臣与他来往也实属正常,通敌可是大罪,你这般大动干戈,可得有切实证据!”
裴邵侧目,示意卫嶙捧上卷宗,“这是审问那日苏的案卷,还请圣上过目。”
内侍接过递上,程峥一把夺了过去。那卷宗好几页,密密麻麻全是与那日苏往来人员的名单,裴邵还贴心地将晋国公等人的名字用朱笔圈了起来。
程峥捏皱了纸页一角,“你是说这么多人,都与细作有干系?”
“暂且无法断定。”裴邵说:“只是为了圣上的安危,需得尽快排查。国公等人与那日苏往来甚密,且不单是公事的往来,还有银钱上的往来。”
“那是——”被摁下的一个老臣说:“那是因为他是御前新贵,又是外乡人,我们对陆小公子不也一样、一样周到吗?殿帅想以此定我们的罪,未免太过儿戏!”
“说起陆戎玉,上回御史台弹劾诸位行贿之风,此事还没个眉目。”裴邵说:“我倒是忘了还有这一桩,小姜大人要不一并查了?”
姜澜云在角落搀着险些跌倒的姜覃望,闻声一怔,他迅速扫过殿内的情况,需得在短时间内就眼下情形做出个判断。程慕宁没有看他,反倒是程峥紧紧盯着他。这一刻,他要替姜家做一个抉择。
忽然,姜覃望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了下姜澜云。
姜澜云眼眸微抬,盯着上首帝王紧迫的目光,出列说:“臣以为正合适,这事原本说大不大,御史台弹劾过也就罢了,只是如今牵扯到细作一案,未免漏掉些重要的内情,理应细细审问。”
他说罢拱手道:“臣听凭圣上吩咐,愿协助殿前司办案。”
“你们、你们——”
程峥脚下踉跄,郑昌前去搀扶,又被他重重甩开。
偏偏是今天,偏偏是这个时候,裴邵执意要带走这些人,以这样粗暴的方式,究竟是这些人真与细作有关还是他存了别的心思,程峥心知肚明。
这何尝不是一场盛大的,冠冕堂皇的逼宫!
再看张吉等人垂首不语,虽未言辞,行为举止上却党派分明。程峥竭力想要平复呼吸,胸口却还是起伏不定,“事有轻重缓急,朕今日若是执意要先查清田死人的案子呢?”
裴邵淡然道:“事有轻重缓急,无论何时,圣上的安危都是顶顶重要的事,旁的事再大,也越不过去。”
“那你的意思是,即便朕不同意,你𝒸𝓎今日也要抗旨?”程峥握拳,“裴邵,你不要忘了你裴氏满门的荣辱!”
“臣不敢。”裴邵拱手说:“裴氏满门忠贞,护的就是大周百姓与天子,此前圣上受歹人蒙蔽,以至细作行走御前,臣有失察之罪,断不能容此事发生第二次。若眼下为求自保而弃圣上安危于不顾,也绝非忠臣良将所为,为了圣上,臣愿接受御史台的弹劾。”
他说罢抬头,“如今宫里不安全,卫嶙,送圣上回宫。”
“是!”卫嶙应声,一列禁军整装待发。
程峥被架在那里,御案挡住了他发软的双腿,他几乎要撑着桌子才能站稳。
可他难得没有退!
他知道退了这一次,往后便次次都要退了。
从前有许敬卿和程慕宁站在他身后,如今他身后却空无一人,失控和失权的恐惧感已经淹没了程峥的胆怯,他稳住呼吸,说:“朕再问一次,裴邵,你可是要抗——”
话未落地,程峥忽然一阵气短,刚抚上心口,喉间血腥味往上窜,紧接着竟呕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