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
诸臣大惊,郑昌上前搀扶。
殿内立马乱了。
……
太医在内殿诊脉,程慕宁独自站在廊道角落吹风。
裴邵从里间出来,还没有走近程慕宁就听到他的佩刀响,侧首问:“如何了?”
“气血攻心,太医正施针。”裴邵拿出她宽大衣袖里的手,“手凉,冷的?”
眼下正是化雪的时节,但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程慕宁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裴邵目光巡查了下四周,趁人不备,将程慕宁拦腰提到了拐角处,捂着她的手吹了几口热气。这个位置正对着御乾宫的西窗,太医和郑昌说话的声音还清晰可闻,裴邵嗓音也压得低,说:“不是冷的,那就是吓的。”
程慕宁莞尔,用同样低的声量说:“是啊,他们人多势众,我不能害怕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玩笑的口吻,但裴邵却没有笑,他深深凝了程慕宁一眼。
其实把沈文芥放出京的时候,这些结果都是程慕宁早就设想过的。清田不可能顺顺利利,陇州一定会出问题,她能够义无反顾,所赌的就是如今朝中愿意支持她的泰半大臣,赌的是程峥不敢动裴邵的心上人。
但这其中有一项最令人为难的变数,就是裴邵。
倒不是裴邵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的裴氏。
裴邺抵京时的态度很明确,裴氏可以放任她大逆不道,却不可能与她“同流合污”,裴邵不能违背裴氏头顶的这个“忠”字,他必须当好天子的盾。
他所作所为都必须有所估量,必须合情合理。
这个分寸极难把控,至少他方才带兵闯进政事堂,就已经踩了红线了。
裴邵松了松她的指骨,说:“你是怕我不来吗?”
程慕宁屈了屈被他捏住的指节,看他灵活地摆弄自己的手指,说:“我只是在替你烦恼,明日御史台要是真弹劾你,程峥借题发挥怎么办?裴二公子,你要怎么跟家中交代呢?”
裴邵知道她根本不是在担心这个,只配合地嗤笑道:“几鞭子而已,我受得住。受不住的话,公主再替我挡一挡。”
“好啊。”程慕宁靠在墙上,换了一只手给他,说:“我是公主,他们不敢动我。”
“嗯,你是公主。”裴邵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指,“那公主,送你回宫吗?”
程慕宁摇头,正好瞥见太医从里头出来,“我进去看看,不必着人送我。”
裴邵让开路。
然而程慕宁刚走两步又停下,她忽然回头抱住了裴邵。裴邵眉峰微挑,“做什么?”
程慕宁侧脸贴着裴邵冰凉的甲胄,长长缓了口气说:“多谢你。”
裴邵摁着她的腰没让走,“就这样谢?”
……
太医已经走远,郑昌正着人煎药,迎头与程慕宁打了个照面,他行过礼说:“公主还没有走?”
程慕宁看了眼里面半卷的帷幕,说:“本宫听闻圣上这阵子晕过几次,这回又呕了血,实在放心不下。”
郑昌说:“圣上这是气急攻心,太医说是情绪激昂所致,还需静下心慢调,可这一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圣上心下焦虑,脾气难免也大了些,还望公主多体谅圣上难处,不要与他计较。”
“公公哪里的话,他是本宫的君上,也是本宫的弟弟。”
郑昌缓缓颔首,“公主只要还记得他是公主的弟弟,老奴也就放心了。”
程慕宁微顿,又朝他半屈了屈身,说:“无论如何,多谢公公。”
这没头没尾的道谢郑昌却并未追问,只躬身退了下去。
小厨房里吊了参汤,田福随行郑昌身后,说:“干爹何必亲力亲为,自有宫女看着火候,再不济差遣儿子就是。”
郑昌摇头:“参汤旺心火,圣上醒来必要大发雷霆,换茶吧。”
田福说:“还是干爹想得周全。也是,圣上就爱喝您泡的茶。”
此时锅炉的火已经歇了,田福掀开门帘,只见一个侍女背身站在炉子旁,手里的声响窸窸窣窣。田福一顿,轻轻“啧”了声,那侍女闻声一骇,转身过来挡住了桌案,“公、公公……”
郑昌缓步入内,绕过她瞥了一眼,那锅里的粉末都还没有搅拌均匀,半数都撒在锅口,郑昌抽出她手里攥着的纸包,说:“御前行事如此莽撞,是要掉脑袋的。”
绿萝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说:“公公饶命!”
郑昌搅匀参汤,说:“先温着吧,夜里再给圣上端去。”
绿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公公?”
郑昌不愿多说:“去吧。”
绿萝屏住呼吸,半信半疑地起了身,这走出小厨房的几步犹如行尸走肉。
田福探头看了眼锅炉,好心地替她擦去桌上残余的粉末,嘟囔说:“真是,这丫头毛手毛脚,要不是干爹她早死上一百回了。不过,干爹这样替公主周旋,就不怕……”
郑昌盯着锅炉,说:“公主手里有分寸,她不会要圣上的命。”
他说罢一叹,“我这位小主子啊,天生不是帝王命,奈何先帝就他这么一个儿子。退下来歇一歇,也好。”
第109章
程峥一连病了三天,这三天里朝野上下人心浮动。裴邵用那样强硬的手法带走了那些世家老臣,必定令人难安,未免殃及自身,不少人赶在殿前司动手前就已经上奏弹劾。此事又与清田脱不开干系,打蛇打七寸,眼下朝中质疑公主这项新政的声量愈发高昂。
从太和殿辩到政事堂,这些人吵急眼时甚至动了手。
银竹边磨墨边说:“御前那个田福拉架时还撞破了脑袋,圣上干看着也不加以阻拦,分明是有意想将事情闹大。”
程慕宁在给陆楹回信,眼下鹭鹤骊三州的军防重建已初见成效,陆楹显然放开了手脚,连字迹都眉飞凤舞的,程慕宁见此不由一笑,闻言又略敛了唇角,说:“如今没有许敬卿在前朝替他张罗声势,他只能放任事态发展来达到目的。事情一旦大到六部几位大人都兜不住,他就有赢的机会。”
眼下她和程峥都在赌。
赌谁的声音更大,谁先捱不过去。
程慕宁笔尖微顿,说:“殿帅在哪里?”
银竹回话道:“在刑房,还在审那几位大人。”
程慕宁偏首,“没有动刑吧?”
银竹摇头,“都是世家老臣,没有确凿证据,殿前司不能动刑,强行扣押已经引得御史台议论纷纷,眼下只能口头问询,只怕过不了多久,就得把这些人放了,公主,我担心……”
“不打紧。”程慕宁撂下笔,折好信封说:“他们虽然比不得武德侯那般贪赃枉法,但这么多年总有错处,殿前司关上他们一阵还不是问题。两封信,一封回给陆楹,一封快马加鞭送到陇州,催促沈文芥把李家田地的清丈情况上报,我要确凿的罪证。”
晋国公等人既然这么快就对沈文芥下手,说明陇州田地有极大的问题,只要能拿出世家的罪证,这杀鸡儆猴的一局,程慕宁就能占得上风。
见程慕宁这般冷静,银竹也渐渐缓过神来。她不敢耽搁,福身退了下去。
殿门推开的刹那,永昭一个转身藏到柱子后。
她拧眉望了眼扶鸾宫的内殿,一脸的心事重重。
翌日太和殿商讨和亲事宜,岱森也早早到了。这几日朝中事多,一来二去倒把正事耽搁了,不过这也不是朝廷第一次与乌蒙和亲,礼部按照上回的规制,操办得得心应手。
唯有一件事尚未明了,就是议和条约。
按照此前与斯图达的签订那份条约有诸多于大周不公之处,朝廷定然是要一改再改,就这件事商讨了好几日,难得是岱森竟然意外好说话,每每张吉蓄力要与其争个高低时,岱森都欣然应下。
一来二去,诸臣对岱森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却在即将商定时,一直分外配合的岱森骤然出声,“稍等。”
王冕正要捧着条约要递给内侍,闻言手一顿,那内侍伸过来的双手也跟着停在半空。上首的程峥近来没有睡好,撑着额头问:“可汗还有何要议?”
“的确还有一事忘了谈。”岱森说:“乌蒙与大周边境素有军府驻扎,互市也由知州打理。”
张吉颔首,“这有什么问题?”
岱森说:“我要求边境事宜,都交由永宁公主全权接管,包括互市。”
“什么?”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程峥也凝神正坐起来,蹙眉说:“此事一向由兵部与户部负责,从未有公主接管的先例,可汗难道是信不过我朝廷官吏?”
岱森笑说:“朝廷近来好像也不太安生,据我所知,就这半年,大周官场更迭频繁,谁知道今日在这殿上商谈之人,明日又会不会沦为阶下囚?”
这话说的,众人满脸晦气,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有官吏不满道:“条约上白纸黑字,即使朝廷有什么变动也不会影响我们与乌蒙的关系。”
岱森说:“既然白纸黑字没什么影响,由公主接管又如何?公主到底是皇室中人,有公主出面,足以见大周的诚意,我乌蒙王庭以瀛都六州为聘,大周皇室难道连这点体面也不肯给?”
这根本不是体面与否的问题,边地屯兵数万,互市又是长年累月的交易,一旦程慕宁接管此事,朝廷若想与乌蒙保持长久的和平,就不能轻易动她。
程峥捏紧了袖袍,迟迟没有松口。
岱森敛了笑,“看来,皇帝并非诚心与乌蒙讲和。罢了,和谈之事,还是往后再议吧。”
“等、等等——”王冕忙出列说:“圣上,公主行事稳重,虽未有此先例,但也不防一试,这些与和谈相比,实乃小事,圣上切勿因小失大啊!”
众人闻言,有点头附和也有摇头否决。
程峥怔怔坐在上首,耳边嗡声不绝,他垂着的双目逐渐失神,只觉得头疼得快要炸了。
忽然,他一拍扶手,“好了!”
大殿骤然安静。
须臾,程峥平静地说:“王冕,依可汗所言,加上这条。都散了吧。”
王冕一怔,“欸,欸!”
程峥当下看起来很冷静,只有身后的郑昌看到他因为克制而微微发抖的身体,连带着臂膀都紧紧绷着。
待人散去,他才摇摇晃晃地跌在椅上,颤声道:“郑昌,阿姐究竟要做什么……”
……
“下个月就要临盆了,阿嫂怕不怕?”
姜亭瞳这胎已经九个月了,身子重到连腰都直不起来,前阵子多走几步还见了血,眼下只能卧床保胎。永昭这几日不是在扶鸾宫就是在凤栖宫陪她说话,姜亭瞳倒是很喜欢她,每每见了永昭,脸上也有笑。
“怕,阿嫂也是头一回怀胎生子。”
永昭摸她的肚子,动作很轻很轻,“阿嫂别怕,太医稳婆都备好了,我还抄了好些经文,让人拿去崇圣祠供着,阿嫂与小皇嗣们定会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