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太妃看着长成的儿子,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早些年,倒是累了你。”
虽则豫王一出生就送出了宫,免受宫墙深处的阴私,但仍有防不胜防的时候,他少时便中过两回毒,如今调理好了,也一直以身体不康健示外。
一个不够康健的先帝皇子,才能让太子稍稍安心。
元太妃只说:“这都是命。”
如果他再早来一点,天命归谁,也未可知。
万宣帝作为豫王名义上的皇兄,做得已经足够好了,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装的,若能装一世,假意也成真情。
然而,太子殿下,也就是豫王的“侄儿”,却是不肯还政于先帝血脉的。
豫王垂眸,没有回话。
元太妃又说:“对了,薛家二姑娘回来了,这门婚事,你若不满,须得早点做打算了。”
豫王回:“儿臣明白。”
若说对婚事不满,倒也不尽然,他的情绪,更多的是不在乎,他不在乎薛家是不是真找回二姑娘,还是找了个赝品。
他娶的,也不会是薛家姑娘。
…
知行殿。
女官在此为公主、郡主授业,平安几人作为伴读,来得早一些,八公主还没到呢,刚在座位坐好,一个太监叫平安:“薛家二姑娘,皇后娘娘召见。”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有些羡慕。
乡里说,皇后是凤凰变的,平安想,皇后会不会长着翅膀。
她跟那太监走,才离开知行殿,一个宫女端着茶盏,行色匆匆,突然泼到平安身上。
平安湿了一块袖子。
宫女神色大变:“二姑娘,奴婢知错,请二姑娘来换衣裳。”
说是换衣裳,却拿了一套宫女的袄裙,递给平安,若是薛静安和薛常安,一下就能察觉不对,这定是有谁刻意安排的羞辱。
平安却没觉得不对。
只要是衣服,都可以穿。
当她平静地接过衣服时,那宫女的神色扭曲了一下,却也没好拦着。
不一会儿,平安换好衣裳,她走出屋子,外头宫女太监都没了踪影。
刚刚他们带她来的时候,绕了好几回路,平安没记住。
如果在林子里迷路了,只要往一个方向一直走,总能走出去的。
她背好自己的小挎包,旋转了一遍,挑一个方向,一直走。
…
万宣帝考虑到豫王身体不好,特许他进出宫时,乘坐轿辇。
此时,豫王坐在轿上,位置高,左边敞开的宫门内有什么人,都一清二楚。
所以,他又看到了那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它像是一只无形的蝴蝶,倏地停在指尖,又振翅而飞。
随着轿子行进,她的身影,慢慢被宫墙挡住。
豫王闭了下眼睛,道:“停住。”
抬轿的太监停下,刘公公心内奇怪,殿下光是叫他们停住,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却听一阵慢慢的脚步声。
从英华门里,一个少女迈过了门槛,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女裙装,那一身赛雪欺霜的肌肤,在红色的宫墙映衬下,显得愈发柔润,双眼含着秋水,朱唇微启,似乎有些茫然。
刘公公讶然,这六宫里,竟还有如此姣好的颜色么?
而她眼底的茫然,在看到豫王时,倏地如白雪遇春风,化开了。
她径直走来。
刘公公皱眉,饶是有姿色又如何,见到王辇,却不避让,实在居心叵测,好大的胆子!
他横眉,刚要呵退她,下一刻,忽的察觉殿下的目光,凉凉地落在自己身上,刘公公赶紧闭上嘴巴。
女孩走了过来,连行礼都没有,直接冲着轿辇上唤了声:“王爷。”
她音色轻柔缓慢,语气隐隐带着信任,让人听了,直觉熨帖。
豫王问:“跑宫里当宫女了?”
一旁,刘公公一惊,心道殿下原是识得她,只是,又是何时认识的?殿下往日,可是半分女色不近的。
平安点头,在宫里的女孩,就是宫女。
豫王盯着平安。
他曾怀疑她是刺客,可她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他猜她是永国公府找回的姑娘,才堪堪放她走,她却进了这深宫,当起宫女。
他低头瞥着她,那身宫女裙装于她而言,不够合身,显得有点宽松,然而却让她看起来小小一团,似乎拢在手心里。
合拢了,便也谁都瞧不见了。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动。
便看她抬头,看着轿辇,眼睛微微发亮,朝豫王道:“累,想坐这个。”
原来她竟是冲着轿辇来的,刘公公克制不住,厉声:“你是哪宫的宫女……”
“嗒”的一声,豫王指节叩叩扶手。
刘公公忙闭嘴,心里已然被惊讶填满,这么冒犯的宫女,王爷竟也不气?
而豫王端坐在轿辇上,他清隽纤长的眼睫下,眸底团着一团黑墨般,他一动不动,只说:“上来。”
第11章
抬轿的太监听见豫王裴诠的话,识相地放下轿子,退到一旁。
刘公公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对主子一反常态的作风,他压下震惊,把头深深埋在胸前,眼观鼻鼻观心。
这架轿辇是紫檀木做的,平纹椅样式,很宽敞,到底是一人轿辇,而非双人,少年说“上来”,可他不挪动,轿椅没有多余的位置。
若有别个心思的女子,此时怕是满面羞红。
裴诠看着平安。
平安白皙的脸蛋,染上瑰丽的粉霞,但不为羞,是她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累了,由里到外,透出的红润。
听到裴诠的话,她眼底有些开心,终于不用走路了。
她毫不犹豫,脚丫踩在轿前伸出的横面,一下站到裴诠跟前,差一点,膝盖就碰上了。
但是,没位置呀。
她这才留意到,眼前的少年没动过,他虽然是坐着,但他身上有种冷淡的、不好说话的感觉,仿佛他才是站着的那个,在俯看她。
只是,那若精描细绘的眉宇,那山峦起伏般的鼻梁,真好看。
平安想,王爷连让开一点都不会,但没关系。
她不嫌弃。
她伸手,推着裴诠的肩膀,嘴里轻软地嘟哝:“过去一点。”
袖子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像是一截水灵灵的嫩藕,浅浅咬上一口,又脆又甜。
裴诠没有回话,他眼神微黯,却也微微往旁边挪了下膝盖,空出一个不大的位置。
不过平安需要的位置不用很大,她侧对着裴诠,屈膝坐下,小小地吁出一口气。
刘公公善于察言观色,不待裴诠说什么,他忙给抬轿太监使眼色,太监得令,蹲下身抬起轿子,即便多了一个女子,轿子重量和前头也没太大差别。
随着轿子起,平安的视野,一下开阔了,她水亮亮的眼眸,这里瞧瞧,那里望望。
裴诠垂眸,盯着她的眼眸。
那天在临江仙,她就是这样,毫无防备、无所顾忌地落到桌旁,左右顾盼,好似对一切都新奇。
她眼睛是有点圆润的弧度,蕴在中心是两汪清澈的黑白,像是冽冽山泉自无人之境奔涌而来,落入尘世,却不沾尘埃。
她圆圆的脑袋顶着宫女的定式单螺髻,似乎扎得匆忙,乌黑的发丝凌乱,一条红色的发带穿梭其中,轻轻垂落,随着她的动作,摇来晃去。
晃得人心烦。
裴诠抬手,指尖勾住发带,拉了拉。
平安看着远处,突的“咦”了声:“是她。”她认出,那个宫女就是之前带她去换衣服,然后又不见了的。
裴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示意刘公公把那宫女叫来。
不一会儿,宫女低头,小步走了过来。
她认得,这是豫王的轿辇,她曾见过几次豫王,少年丰神俊朗,风姿卓绝,没有哪个宫女不为之倾心。
只是,他从不近女子。
她陡然被刘公公叫来,既是难以置信,又是惊喜,脸上羞红,手心也都在发热,临近了,她越发不敢抬头,深深福身行礼,道:“王爷。”
然而,她没有等来豫王的声音,而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自豫王的轿辇上来,又轻又柔:“你去哪儿了。”
宫女一愣,她小心翼翼抬头,这才发现,那架从来只有豫王殿下的轿辇上,竟然多了一个女子!还是她刚刚诓骗的薛二姑娘!
早先郡主让她把二姑娘领去抱厦,让她换上宫女衣袍,待她慌乱之下,回知行殿,定会闹出笑话。
只是,为什么她现在会在王爷轿辇上!
她震惊地看着平安,却也迎上豫王沉冷的目光,这让她背脊发寒,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忙说:“二姑娘,奴婢知错!奴婢不该戏弄二姑娘!”
豫王眼中的冷意,深了几分。
平安歪着脑袋看她,她只是问她去哪儿了,她为什么要认错?跟她说话有点难,那还是不说了。
她轻蹙了下眉头,道:“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