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缓声说:“大展身手。”
裴诠轻捏了下她脸颊:“不会让你失望的。”
上马,行进。他回头看了一眼,平安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她簪着花,她也像花,在熹微光亮里,静静绽放着。
世间万花,无非赤橙黄绿轮番换,没甚么区别。
唯她不一样。
李敬后发,骑马跟上。
路上,裴诠忽的问:“刚刚,她走了几步?”
这话问得奇怪,但这是主子的要求,李敬向来心细,想了想,如实说:“四步。”
裴诠低低地笑了下:“好。”比她追着周氏和张德福的马车,多一步。
…
四月,瓦剌发动战争,大盛首战告捷。
五月,豫王率领的托于京畿三卫而出的军队,赢了一场大规模战役。
七月,边疆传来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武将世家何家丢了一座城池,好消息是豫王生擒瓦剌小王子,大盛士气大振。
……
八月,天已入秋,若这是一场小仗,此时也差不多鸣金收兵,但大盛呈现出势不可挡的势态。
捷报一封封发回京城,朝中文武倍感兴奋,议论不休:“豫王殿下少时体弱,如今却如此神武,得豫王殿下,当真是大盛一大幸事!”
“天命,这便是天命啊!”
“定是先帝也保佑着!”
“……”
这种话起了个头,难免传到东宫,太子震怒,先帝保佑,不就是豫王正统的意思?
凤仪宫内,躯体愈发臃肿的太子,来回踱步:“那豫王怎就真的上阵了!怎就不能死在战场!母后,难道就任由这些人传这些话吗?”
张皇后鬓角多了许多白发,她揉揉额角:“依太子看,怎么做才好?”
太子:“谁若再传,诛其九族,杀鸡儆猴!”
张皇后大惊:“不能这么想!你父皇还在,你哪有诛人九族的权力?再说,你这是为了你的私欲,肆意杀人?”
“当帝王,最忌讳的就是无法控制权欲,只怕会成暴君!”
太子沉默。
张皇后倍感无力,年后二月,她没护住玉琴,东宫气数渐散,太子脾气却越来越大,仿佛这样,朝臣就会怕了他。
然而不是的,朝臣们只会想,果然不是圣祖正统。
张皇后脑海里,回想起半年前,一个嗓门巨大的张家本家人的讥讽:“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
当时张皇后贵为皇后,却哑口无言,颜面荡然无存。
这么久了,她已经不气了。
甚至,她渐渐地说服自己,作为地方空有头衔的王爷、只能勉强果腹的一家,他们能过上二十年位高权重的生活,已比很多人要幸运。
太子又问:“母后,如今儿臣到底要怎么做才好?难不成,真要儿臣拱手把江山让出去?”
张皇后沉默许久,道:“让吧。”
“阿数,让吧。”
“或者,不能说‘让’,这江山,本就不是我们的。”
这么多年,万宣帝也是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才会这么矛盾,而此时,张皇后有点理解这位枕边人的心情了。
她累了,真的累了,再无法为东宫出谋划策,争权夺利。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说,太子会勃然大怒,意料之外,太子竟只是低头,深深躬身,道:“儿臣告退。”
…
今年秋狩在八月十七。
因为是战时,也不是罕见的寒露与中秋同日,秋狩规模比去年小了许多,向来在秋狩活跃的何家,没一人参加。
“何尚书守城,丢了一座城池,只是被革职待办,是先帝看在他苦劳的份上,等他回京,若能留下一条命,已是大幸!”
“去年这时候,何家和薛家还斗猎呢,真令人唏嘘。”
“唏嘘什么?要我说,何尚书太自大了,分明小张将军的援兵快到了,他却被瓦剌一刺激应战了,唉,多少儿郎因他而命丧黄泉,他就是被斩首也不可惜!”
“也还好这次是豫王去前线,而不是……”
皇家禁苑中,贵妇少妇们聚在一处,议论纷纷,徐敏儿如今也出嫁了,自在妇人堆里,她暗暗庆幸家中早早站队,太子果然难继大统。
有人示意一声:“嘘。”
是张皇后来了,众贵妇少妇起身行礼,那个已是僭越的话题,自然也就断了。
她们虽然安静下来,张皇后想也知道,她们刚刚在聊什么。
她到了上首坐下,左边第一个位置,不是太子妃李氏,而是豫王妃,薛平安。
察觉她的打量,平安抬起头。
张皇后想从薛平安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比如,春风得意,又比如,隐约的对东宫的不屑。
因为豫王在边疆屡战屡胜,她若自傲自狂,没人觉得有问题。
可是她那双眼睛啊,张皇后想,怎么还是这么干净,这孩子,有种既入世,又出世的无尘之感。
见过众人,张皇后挥挥手,让筵席散了。
平安回到自己小院,薛静安、薛常安都来了。
薛常安正式和元籍定下来,就定在明年开春二月。
薛常安心内暗暗地比,薛静安是十二月的婚期,和平安的是不同年不同月,而她自己的婚期和平安不同年,但同月。
赢了,她和平安才是真姊妹。
姊妹三人围着火炉,一边烤花生、茶果子,一边闲聊。
彩芝进了门,将一封厚厚的信,送到平安手里,道:“娘娘,这是从边疆送来的。”
知道她要读信,薛静安和薛常安先告退,两人刚走,徐敏儿却来了。
她才新婚,正是和夫君热络的时候,不过夫君是文臣,不擅打猎,她便直接来找平安。
火炉前,平安正好展开信件,她只与徐敏儿点点头,自顾自的阅起信件。
徐敏儿还以为,她和王爷才大婚,就分开这么久,多少有点闺怨,但近了看,平安脸颊粉扑扑的,漂亮的眉宇舒展,眼底光华浅浅,不施粉黛,依然气色极好。
徐敏儿等她看信,到处瞧瞧独属平安的小院子。
彩芝心中纳闷,平安读家书,亲姐妹都避开,这位倒还凑过来。
好一会儿,平安的信还没看完,徐敏儿又有点好奇,到底有多少话,能写这么多纸?
这时候,一张纸从平安手中滑落,徐敏儿眼尖,那上面竟然不是字,而是……画。
竟然是画?
素知豫王殿下画功极好,但千金难求,豫王竟然将画当纸一般给平安!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纸上内容,彩芝一个箭步上来,赶紧捡起纸,杜绝了她的窥视。
…
一开始,裴诠和平安书信往来,确实是写汉字的。
第一封信开头,便是:王妃亲启,一切安好……
写了很多战略布局,战术办法。
密密麻麻的字,平安看睡着了,回信的时候,她诚实地告诉裴诠:看睡了。
裴诠:“……”
回信里不止说这件事,她的信五成是汉字,五成是画,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京里的事:薛静安有孕了,吐得厉害,是宝宝在吐吗?
周氏寄送一袋香米,等你回来,一起吃。
张皇后送了自己一根簪子,老太医查过,没毒,还是被彩芝收起来。
和薛常安下了一回象棋,故意输给薛常安,薛常安发现,气哭了。
……
收到这封信时,军医正在给裴诠的肩膀上药,那创伤药是烈性药,军医本来有点怕下手重,让王爷不悦,但王爷看着信,心思不在包扎伤口上。
甚至,看着信的王爷,唇角竟微微勾了勾。
军医心道,真是见鬼了,头次看别人用这个药不鬼哭狼嚎,还笑了的。
当天,裴诠见过众将军,提笔回信。
这次他改成画画,就按她的方式,画了个大概,再配上一些文字辅佐阅读。
因最开始,万宣帝和朝廷都以为裴诠会是个富贵闲散王爷,所以裴诠记事后拿笔第一件事,不是写字,是画画。
后来,他还潜心画过几年,直到九年前,才渐渐画得少了。
但毋庸置疑,他的画功极好,即使是大场面的战场,挥墨在不比巴掌大的纸上,笔画简单,也能栩栩如生。
画功好也就罢了,画的是他的切身经历,打仗、谋划、抓细作,等等等等,跌宕起伏。
比外头卖的话本子、画册,还要精彩很多。
收到了几回信,平安读得很慢,很认真,来回地读,偏偏每件事的结局,他也不画完,只落下一句:待归来,细说。
下次就重新讲一件事。
看到这五个字,平安缓缓蹙起眉头:“唉。”
彩芝一吓,王妃什么时候竟然会叹息了?
害怕是家书中有不好的事,但王妃不问,她也不好探听,把彩芝担心得瘦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