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了下唇,明明有许多话要讲的。
可临到头又似乎什么也不必讲了。
是不必讲,还是怕讲了,就会多生一分动摇?她曾说对死亡的恐惧是可控的,也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怕死。
但到了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是人。
她没那么高尚,她是害怕的,害怕死亡,害怕痛,害怕流血,害怕无止境的黑暗,害怕……害怕永远见不到她爱的人。
于是,只是与他那样的两两相望,静静无声。
视线纠缠间。
他却再也看不清她的眼底,究竟是爱是恨。
谢不归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发抖。
他低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掌,像是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倏地一掀浓睫,失望而冰冷道:
“两年,朕用了整整两年,原来只是在做无用功,你终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祝芊芊,世人的生死究竟与你有何干系?你要为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
说话间,他脚步沉重,朝她一步一步靠近。
他视线紧攫住她的脸,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她,尽力让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朝她走出第一步:“一样东西若是恪守礼节无法得到,就该不择手段去骗去抢。”
第二步,他说:“这世上的事难道不都是如此吗?窃国者侯,窃钩诛。”
第三步,他说:“你不能要求每一个皇帝都是圣人,所谓圣贤君王都是后人的杜撰,亦或者当权者的自我美化。祝芊芊,我对不起天下人,但我对得起你,你又何必非要以此相逼!”
非要看我痛,你才会满足吗。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
她回望无声,半晌,呼出一口白雾。仿佛垂眉观音,身前香火缭绕。
旋即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的身子又往前一寸,向着地面倾倒。
那袭红衣如同渐散的烟雾,是柔软而多刺的绞绳,缠住他的心脏。
一瞬间,他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近乎于神性的、高不可攀的冰冷。
那个梦又涌上了心头,那个不论他怎么呼喊她都不再回头的梦。
他忍不住怒声道:
“祝芊芊!停下来!”
“回头!”
“你回头!”
“回头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啊……
风拂鬓边,银饰敲击叮响,芊芊仰着脸,遥望天际叆叇云色。乍看见,一缕柔软的金光透过灰白色的云层,如利剑般横贯天地。
这一轮久别的朝阳,终于自重重枷锁中挣破而出,日放千光,照遍人间。
天亮了。
念头一出,浑身一松,她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谢不归如最敏捷的猎豹那般扑了上去,一生中最快的力量和速度就在此刻了。
明明近在咫尺,伸出去的手却只触到一片柔软的衣角,伴随着“撕拉”——
裂帛之声响起。
腹部撕裂般的剧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汗水大颗大颗从额头滑落,男人高大的身子近乎一半伏在城墙上,青白色的手指间,死死地抓着一截鲜红如血的碎布。
身后,士兵们看着这一幕,屏住了呼吸。
有人发现,皇帝一路走过的地方鲜血淅沥,在白雪上汇成了一条鲜红扎眼的血路。
陛下……竟是伤重在身!
城楼下,年轻的南照士兵,朝着猛犸象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狂奔。
他那张被战火侵蚀的脸上充满了挡不住的希望和朝气,一边跑一边喊:
“王女——!”
“大将军派末将护送王女!”
“北凉军已经停止进攻,我们有救了,南照有救了!”
可他的声音却在看清猛犸象上,那戴着面具的少年时,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说:“少祭司怎么是你——王女呢?难道王女还在大魏皇帝的——”
话音未落。
“砰!”
这一道重响砸碎了所有声音。
士兵浑身僵硬,愣愣地看着前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亦是随着这声重响,猛犸象巨大而沉重的身躯突然一震,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它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大块头支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驮着身上的少年,一点一点靠近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色。
“咕噜咕噜——”大块头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终于,它来到了主人的身旁,长长的鼻子试探地伸到女子的脸侧。
动物的感知往往是最敏锐而精准的。
当觉察不出任何生机的存在后,猛犸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鸣,眼里顷刻噙满泪水。
它灵活的鼻子试图卷起那女子纤细的身躯,放到自己的背上,试了几次都无力垂下,哀鸣声一声比一声急,也一声比一声低。
落叶归根并不仅仅是人类的传统,动物也有相似的习俗,它们在死前,会找到最熟悉的地方安静地离世。
它不懂人心的复杂、更不知人类的纷争。
它唯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带它的主人回家。
可它再也做不到了。
“轰”的一声,这头寿命本该长达六十年的猛犸象,在度过它仅仅三分之一的生命之后,就此倒下不起。
人间的最后一眼,仍旧眷恋不舍地望着它的主人。
巫羡云也从猛犸象的背上掉落,摔在了雪地之中。又是一大口血从少年的口中喷出,洒在雪地上,像是开了一串串红梅。
终于,他能动了。
以手作力,向着此生所求,此生唯一的明艳爬去。
不够……
不够、还不够……
他的指尖离她依旧很远很远很远……
芊芊……醒醒。
醒醒,不要睡……阿满,阿满……蝴蝶妈妈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而在猛犸象倒下之后,方才露出它身后的画面,那一抹纤影,如飘零的枫叶般委顿在地。
所有南照士兵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掉下来的……
是王女?!
莫说那亲卫,便是陆陆续续赶来接应他们的士兵,以及祝拂雪身后,所有的南照士兵,全都如同朝圣一般,跪了下来。
即使是祝拂雪,也屈膝,朝着王女的方向跪下。
雪落,无声。
一夜的鏖战,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尾,有人放下手中的兵器,看着有些刺眼的阳光呢喃:
“天亮了。”
城门推开,发出低沉的吱呀声。
随着大魏士兵们的用力推动,城门逐渐向内移动,露出一条缝隙。
光线从缝隙中透进,照亮了城墙内的景象。
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们分列两队,持戟低头。
久攻不下的城门就在眼前大剌剌地洞开,南照士兵却无一人有所动作,他们跪在雪地上,每一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浓浓的哀色,怔怔看着那二人一兽。
一队骑兵,自城内策马而来,为首者正是大魏皇帝。
他翻身下马,发冠已斜衣衫凌乱,面容更是泛起微微青白之色,仿佛死人的脸,但他似乎全然不在乎了,很快,他便看到了雪地上的那滩红色。
公孙羽捂着受伤的肩膀,目露狠色,低声劝道:“陛下,北凉的军队已经抵达战场,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南蛮子不足为惧。”
“请陛下速速下令吧!”
但,谢不归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眼中只有那抹血红。
“陛下……”见皇帝似乎是想靠近那方血色,一将领忍不住出声道,“依末将之见,饶是地上有一层厚厚的雪,这也是足足十丈的城楼,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死也是残废,八尺大汉都难以活命,更别说一个柔弱女子。”
那人叹气,“只怕是在坠落瞬间,王女就已经……就已经没命了。”
谢不归依旧充耳不闻,朝着那红色身影步去,士兵们只能拱卫在皇帝身侧,以防南照人的偷袭。
黑靴踩着雪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血汇集成溪,蜿蜒过脚边,纵横交错,如同雪的血管。
谢不归脚步一顿,又步步踩过这些血迹,来到她身边。
他缓缓地弯下腰,专注地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