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从高处坠落,半张脸都埋进了雪地中,分不清是雪更白还是她的脸更白。
鬓发上的银饰大多已经变形,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血洇透了她的衣裙,摸起来还是温热的,淌过他的手指滴落在雪地上,顷刻便被冻结成冰。
谢不归呼吸一窒,缓而又缓,拥她在怀。
他的腹部亦是流血不止,与她的交融着滴落在地,他们的周围洇出大片深红浅红,早已辨不清是她还是他的血了。
“芊芊。”
他贴向她的耳,用气音说。
“别玩了,嗯?”
是在戏弄他吧,肯定是的。
她那样的不屈,狡猾,诡计多端。戏耍他不知多少回,回回不都是好好地活着吗?
“我不怪你。那一刀不疼,真的不疼……”
“你不想我杀你舅舅,不杀就是了。”
“你不要我打南照,不打就是了……”
“别跟我玩了。”
“你睁眼看看我。”
“跟我说句话,芊芊。”
他想用力把这具冰冷的身子抱紧,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虚虚拢着这一片轻盈,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你是不是忘了,我也会……害怕。”
忽然一声厉喝:“滚开!”
“你有什么资格碰她!”
被人用尽全力地重重一撞,谢不归踉跄一二,终是体力不支跪倒在地,饶是如此他依旧紧紧护住怀中身躯,不容人夺走。
巫羡云擦了擦脸上的血,他眼眶赤红,只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他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挤出:
“今日之祸……全都拜你所赐!”
巫羡云身后的士兵冲上来怒吼:“若不是狗皇帝派人截杀,伤了我们南照神兽,王女何至于身死!原只要二人一同跳下城楼,有兄弟们接应,王女就能活下来!”
“假惺惺地装什么深情,放开王女,别用你的脏手碰王女!”
“杀!杀了狗皇帝为王女报仇,为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你们敢轻举妄动,就让你们少祭司给王女陪葬!”
公孙羽不知何时出现在巫羡云身后,趁其不备,用刀横在少年的脖子上,他可没忘了片刻之前此子突然出现,不知用什么鬼蜮伎俩伤了他,救走人质。
“你!无.耻老贼!”
谢不归毫不在意外界纷扰,他低头,怀里的人紧闭着眼,安静得近乎死寂,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予回应。
她的眼皮、唇上、脸颊两边都是鲜血,他抬起衣袖想给她擦去,却不知该从何擦起。
身前有人靠近,谢不归却一眼都未曾抬。
苏倦飞大着胆子,飞快伸出手,指腹按在女子的手腕上为其把脉。
“陛下,”片刻后,他伏倒在地,哀恸道,“呼吸已断,脉息已绝。”
“王女已经死了。”
另一军医亦是跪地不起,抖若筛糠,低声说:“陛下,娘娘已经仙逝,还请陛下节哀。”
众人低头默哀:
“请陛下节哀。”
谢不归骤然一声冷笑:“你们竟敢欺君。”
他头上的发冠已不知跌落何处,一头锻似的乌发披垂而下,衬着脸色白如亡灵,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比从前更加可怕的压力,脸上的神情却是诡异的平静。
所有人都觉得陛下虽看上去与从前无差,但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陛下……
有人建议道:“城外到底不便久留,还是先护送圣驾回城中吧!”
“那这……”
苏倦飞道:“休战吧。”
公孙羽急道:“岂可就此前功尽弃!南照已失王女,正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机会啊!”
苏倦飞冷冷斜睨他:“公孙羽,你还敢违背陛下的命令!你挟持王女,已触陛下逆鳞,此刻再违圣意……你便不怕,天下再无公孙之姓?”
公孙羽脸色一僵,到底是住嘴,不敢再说了。
谢不归感到体力恢复了些许,手臂用力,抱着她起身那一瞬。
“啪嗒”
有什么跌落在地。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枚长命锁。
刻莲花纹,两边系碧玉珠,染了血迹斑驳。
倏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长命锁上,赫然一道深深的裂痕。
当那道痕迹映入谢不归的眼中,他的神色早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
片刻后,他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半蹲着捡起长命锁,妥帖放在女子怀中,再抱着她一同揽向自己的胸膛。
女子柔软冰冷的脸贴着他颈侧,手臂却无力地向着地面垂下。
红色的衣袖被撕去一块布料,露出一截手臂肌肤,像是惨白的瓷器,布满碎裂的纹路,指尖有血溢出,不断滴滴往下坠。
略微懂些医术的都能看出来,只怕这衣衫下的身躯……早已是碎裂得不成样子。
军医说:“我等已经看过,娘娘千真万确已经殁了……陛下为何还、还要这般?”
竟仿佛在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军医只觉惊悚。
苏倦飞看他竟舍弃了马匹,只是那样抱着人一步步地往城内走去,亦是皱了皱眉,觉得怪异之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不安。
祝拂雪那边。
“大将军,眼下……”
“撤退。”
“北凉军该怎么办?”
突然,有一个士兵穿过人群朝着祝拂雪跑来,扶正兜鍪,口中大喊,“大将军!北凉军停止进攻的原因找到了,竟是又有一队大魏军,围住了北凉后方……人数……足足有五十万!五十万啊!”
说罢他跪地不起,满面绝望。
这一刻,祝拂雪方知道,就算自己能攻破桂城,南照,也是大魏皇帝的囊中之物。
这一战,他本是必死无疑,他所率领的军队也将全部沦为战俘,却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彻底扭转了局面,改写了历史。
她救了兄君,救了舅舅,救了阿母,救了孩子,救了在场所有的人却……救不了自己。
芊芊……
他心中悲痛至极,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须臾,他摆了摆手,道:“少祭司还在皇帝手中,莫要轻举妄动,传令下去,鸣金收兵,先回驻地修整。”
“是。”
-
城门口,王帐
“陛下,不论您让小臣诊断多少次,哪怕您即刻斩了小臣——小臣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心脉俱断,绝无复苏之可能。”
谢不归安静揽着怀中人,视线久久地落在女子脸上。
火光映着男子的脸,无悲也无怒。
他的心中只是盘旋着一个念头。
在你看向我的那最后一眼里,究竟是爱,还是恨?
“陛下,那个南照人怎么处置?”
谢不归本想杀了,念头一转道:
“带上来。”
很快,被五花大绑的巫羡云便被押了上来。
“说,她要怎样才能醒来。”
“大魏皇帝,”巫羡云的眼珠木然地转了转,落在了他怀中的红衣女子上,“我也无法救活一个已死之人。”
谁也没有看清谢不归是怎么出的剑。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雪亮的利剑已然划破少年的衣衫,扎进他的胸膛,巫羡云却猛地把身子向前一送。
但谢不归的剑比他更快后撤,收了回去。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南照的少祭司,他竟一心求死!
“杀了我。”
巫羡云低低道:“杀了我,或许还能早些赶上她,陪她一起走。”
“她最怕孤单,不要让她一个人走黄泉路。”
“杀了我!”
巫羡云抬起头来,满脸绝望:“是我害死了她……若是当初我直接去死,大块头也不会受伤……若是当时我能早些察觉到绒球的存在就不会错过救她的机会。都是我,我该死我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他像是精神错乱那般惨白着脸呢喃,浑身发抖的跪在了地上,他拼命挣扎着,却似乎不是想挣脱绳索,而是想凭借挣扎让伤口的血流的更狠一些……
苏倦飞看得不忍至极,换作是他,即便是个全然陌生之人活活摔死在面前,都能吓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何况是这个似对王女抱有不同寻常感情的人。
自己的心上人在面前活活摔死,那种心情完全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