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他包扎,动作并不算轻,指尖时不时戳到他的伤口。
男人忍得颈上青筋暴起,青蓝色血管犹如蛛丝那般遍布,洁白的皮肤被汗水洗过,透着釉一般的光泽。
她心如止水给他包扎着,脑袋却被人给碰了一下,似乎是谁撩了一下她垂下来的发丝。
抬头,谢不归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玉白指间拈着一截枯枝,道:
“有脏东西。”
这时候洁癖犯了。也不看看自己身上什么样子,一身血啊泥的,还有功夫来嫌弃她。
一个简单的触碰,谢不归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满足。
看着触手可及的她,又是亟待填满的空虚,他不禁开口道:
“跟朕回去。”
芊芊给纱布打了个结,平静地看着她。
“你,并未摘这长命锁,”谢不归视线落在她白皙的颈间,声音里压抑着什么,“也是盼着朕来寻你,对吗?”
原来她刚才弯腰,这长命锁自衣襟间坠了出来,恰好落进他的眼中,竟让他误会这一场出逃,不过是她欲擒故纵,企图激发他的爱意和占有欲……
倒也算正中下怀,芊芊漫不经心道:
“郑娘子怎么办?“
谢不归一怔,沉声道:“她不是问题。很快……”
芊芊打断道:“跟陛下回宫,可以。但是我接受不了二女共侍一夫。”
“陛下一天不能妥善处理郑娘子之事,便一天,不能踏入我房门半步。”
“如此,陛下可能做到?”
离得最近的惊羽卫蓦地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前面因那情蛊,要为宸妃守贞,已是惊世骇俗,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向天子要求这一世一双人的忠贞。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分明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桥段。
-
太诡异。
这一幕实在是太诡异了。
惊羽卫恨不得自抠双目。
男人往那一站,肩宽腿长、器宇轩昂,衬得这荒芜山野,都多了几分明堂高旷之气。
前提是,不被一个婢女用剑指着的话。
另一个婢女则满脸害怕,躲在那红衣少年身后,一边招手一边呼唤:
“小主人你没事吧,快过来,快到少祭司身边来。”
蓝衣女子却不曾闪躲,走到二人中间,屈指弹了弹剑身:“金肩,退下。”
剑缓缓落下。金肩低头退了下去。
“这是臣妾的兄君,巫羡云。”芊芊道,“兄君,这是陛下。”
一个称谓也能窥见的亲疏远近,兄君,她的至亲。
他却连名字都不配有。只是一个身份罢了。
“贵客驾到,有失远迎,”巫羡云双手笼在袖中,浅浅含笑,“早就听闻大魏的皇帝陛下智勇双全,温其如玉,今日得以一睹尊容,在下不胜荣幸。”
尊容。
本是形容不整,此一刻却因男人脸上的淡然而显得有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谢不归乌发披散,眼若寒星,道:
“巫祭司之名,朕亦是久仰。”
芊芊道:“陛下,入席吧。”
惊羽卫忿忿不平:“大胆,你、你竟敢给陛下吃这残羹剩饭!”
芊芊叹道:“若陛下嫌我招待不周,大可自行离去。”
谢不归道:“无妨。”他一撩衣袍,端正而坐。
惊羽卫跪下:“陛下小心,不如让属下为您试菜。”
他们竟然担心下毒。
翠羽愤愤:“我们南照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如何会下毒害你?若是无胆,早走便是。”
芊芊在谢不归身旁落座。
她端起那酒碗,浅浅呡了一口,这酒味道不重,入口回甘,带着一丝丝的花香和果香,虽在风雪之中放得有些凉了,却能不经意地温暖了整个身体。
谢不归看她饮酒,忽然想起他们也曾有过冬夜酒酣,相拥私语时。
他垂下眼,修长白皙的手托着碗,指尖微微蜷缩。
碗里忽然出现了一样不明物。
是一片草菇。
上面蘸满了鲜红的辣椒酱,辣椒酱的红润与草菇的淡黄色形成鲜明对比,看上去既诱人又吓人。
刺激性的辣味在空气中弥漫,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一丝紧张。
谢不归垂眼看着碗里的这片草菇。
又抬起眼,看向身旁的人。
芊芊冲他弯着眼儿,明媚一笑:“陛下,请用。”
她亲手为他布菜。
谢不归提起筷子,夹起这片草菇,定定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辣椒的辣味瞬间在口中爆发,像是一团火焰在舌尖上跳跃,刺激着他的味蕾,几乎无法忍受。
他立刻抓起旁边的碗,以为是普通的水,准备用来缓解辣味,然而,当他喝下一口,才发现这所谓的水,竟是更辣的酒,两种层次丰富的辣味在口中交织,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刺.激,让他的舌头几乎失去了知觉。
芊芊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涌出大片红晕,眼睛迅速湿润起来,睫毛极黑,清澈的眼睛里宛如融化了一池的雪水,嘴唇更是嫣红潋滟。
他试图开口说话,却忍不住咳嗽,咳嗽声中夹杂着轻微的喘.息,男人抬手想要捂住嘴,但咳嗽的力量让他无法控制,身体微微弯曲,沿着肩侧垂下来的发丝都在不住颤抖。
“这可如何是好?”
芊芊看向惊羽卫说:“屋子里有水,快扶你们陛下去喝点水,解解辣吧。”
谢不归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在惊羽卫的搀扶下,起身离开。
“谢郎君还是这般吃不得辣啊,”翠羽讪讪,感叹道,“奴婢见他动筷,还以为能吃了呢。”
金肩道:“他是大魏皇帝。早已不是谢郎君了,改口罢。”
又看向芊芊:“王女,您意欲何为?难道,您原谅了大魏皇帝对您所做的一切……”
芊芊闻言却是平静。
她慢条斯理捋着裙腰上的褶皱,淡淡道:“那能解我体内蛊毒的‘道寻常’,不是在皇宫么。”
“可明明少祭司就能……”
芊芊看向那红衣少年,歉意道:“兄君,这一次。”
“我的命,我想自己挣。”
巫羡云看着这样的她,眼眶微热,感觉自己就连错开目光都极为艰难。他眨了眨眼,水光在他蓝色的眼瞳之中一闪而过。
“不悔么。”
“不悔。”
她要重开这一场赌局。
回到那曾经逃离的地方,那个充满阴谋和危险的世界。
这一次不同以往,她必须赢,否则她将失去一切——不仅是她的生命,还有梦寐以求的自由。
这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旅程。
她必须全力以赴,以她的一切为筹码,去赌赢这场游戏。
赢则破茧成蝶,败则尸骨无存。
“奴婢留下来陪着王女/小主人!”
金肩翠羽双双跪下。
尤其是翠羽,泪眼婆娑地看着芊芊,她怎能让她再度回到那虎狼之君的爪牙之下,孤独地承受那些黑暗和不堪?
“不。你们跟着少祭司,回南照去。”
芊芊断然道:“兄君,还请你替我跟阿母道一声,女儿不孝……请阿母,等一等女儿。”
翠羽还想说点什么,金肩却揽住翠羽的肩:
“谨遵王女之令。”
……
金肩翠羽收拾着桌椅,芊芊则走向屋内寻谢不归。
有些奇怪,不过是喝口水,怎么这么久都没出来。
屋内昏暗,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抹修长的身影。
男人背对着她,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如瀑般垂至腰下。他发质极好,每一根发丝都黑得发亮,宛若丝绸一般的顺滑。
月光为他雪白的长袍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辉,透露出一种深沉的孤寂。
那身影静立不动,手中似乎紧握着某样东西。
忽然,风声大作,一阵强劲的冷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吹动了屋内的烛火。
火苗摇曳不定,最终熄灭。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