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朕内热未散,万一后半夜又发作起来,太后责问,朕怕你不好交代。”
还是走不脱,苏月很想叹气,最后还是勉强忍住了。
其实她心里是有数的,这权家大郎对她有意思。虽然几次三番嘴硬否认,但行动上能看出来,堂堂的皇帝陛下只有情窦初开了,才会想方设法和你过不去,试图引起你的注意。
但感情这种事,很难用身份地位来交换。开国皇帝的确令人敬仰,然而除了敬仰,对她来说好像也没有其他了。
走不了,只好继续胡侃,“我没见过您,那您一定见过我。”八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这才让他母亲来求亲的。
岂料皇帝说没有,“姑苏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尤其两家距离不算太远,当年朕与同伴策马走遍了姑苏的大街小巷,却从来没有见过你,真是奇怪。”
也许是因为早前机缘没到,不必急着遇见,后来在紫微城相逢,才是最好的时机。此时他大权在握,她也长成了大姑娘,不早不晚刚刚好,才有利于感情的发展。
唯一遗憾的是目下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然彼此也有相谈甚欢的时候,除了谈不到一块儿去,其他都挺好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皇帝并不困倦,苏月却要抬不起眼皮来了。她坐在榻上,调整了几回姿势,要不是有强大的毅力,简直要觉得躺下来也不错了。
“快要亥时了吧!”她朦胧着两眼说,“您巡视了一天,想必也累了,莫如早些睡吧。”
自从大战开启,直到今天,皇帝都没能在子时之前入睡过。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习惯,亥时对他来说尚早,但他知道女郎受不了,便老实地躺回枕上,闭了眼道:“是有些困了,你也回去吧。”
苏月一喜,“陛下不用我伺候了吗?”
皇帝“嗯”了声,“朕怕自己这胳膊,打不了一夜扇。”
他说完这话,苏月才发现那把团扇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手里,这半天都是他在给她扇风,顿时惭愧万分,忙要去接,他却说不必了,“你走吧,整夜留在朕这里,外人会说闲话的。”
陛下忽来的体谅,不得不说令人有几分感动。苏月感激之余决定不能抗旨,忙从榻上下来,仔细掖好纱帐后向他行礼,“卑下告退了。”
皇帝闭着眼,没有再看她,故作冷漠了一番。
苏月却行从后殿退出来,发现国用他们并不在。嘴上说就在外面听命,原来都是糊弄人的。
等穿过了中殿,才看见他们正聚在一起喝茶,浓得如药汁一般的茶汤一口灌下去,还没来得及品咂,赶紧放下杯盏上前迎讶。国用问:“娘子怎的出来了?陛下大安了吗?”
苏月说是,“陛下困乏了,发话让我回去。接下来劳烦班领了,我这就回安福殿,向太后复命。”
国用茫然“哦”了两声,一直把她送到殿外,尤不放心,谨慎地又追问了一句,“是陛下亲口下令,让小娘子回去的吧?”
苏月失笑,“自然,否则卑下也不敢不辞而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国用听罢方才放心,招了个小内侍来,让他送辜娘子回安福宫。
苏月跟着挑灯的内侍走在巷道里,半夜下来,确实是很疲乏了。无奈还不能立刻回好望山,得上后殿呈禀皇帝现状。到了门前见长御正好迈出来,长御是太后跟前的女官班领,通共有两位,一位白天当班,一位晚上值夜。苏月便上前向她褔了福,把皇帝的情况告知长御,请她代为向太后禀报,等一切交代妥当,才从殿里出来,回到自己的卧房。
仰在床上,一时又有些睡不着,忽然感慨这人生很悲凉。
先前阿爹来,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只差一步,她就能回家了,可惜功亏一篑,满盘皆输。接下来她的希望又在哪里呢,从了权大郎,自此就真的变成笼中鸟,飞不出去了,她的人生不该这样。可是想出去,脚下又无路可走,越想越丧气,丧气到最后睡着了,满肚子的苦闷才作罢。
而好望山的日子,确实令她不太舒心。之前居娘子在时,还会与她做个伴,后来人一走,她就彻底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余下的九位女郎忌惮她,远着她,和安福殿里的女官内侍结交,他们又怕皇帝怪罪,不敢让她帮任何忙。她就这么游手好闲着,应付完了宫内宰的课业就无事可做了,反倒很期待明天给皇帝做鱼羊鲜,送食盒的时候还能去乾阳殿转一圈。
若说这紫微城,着实是大。前朝高家穷奢极欲,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才将这宫掖建造得美轮美奂。结果也没享用上几年,就被人取而代之了,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朝,细想起来,也没意思得很啊。
气派的宫殿,从北到南走上一程,得耗费三炷香时间。好在眼下天气热,不担心菜会发凉,入乾阳门前她还揭开盖子捂了捂汤盅,盅壁很暖和,不会影响口感。
那厢淮州见她进来,忙赶来迎接,接过食盒把她领进偏殿里,压声道:“陛下正与御史台的大人们说话,小娘子且在这里歇一歇,稍待。”
苏月颔首,想了想问:“陛下的旧伤,后来没有再发作吧?”
淮州说是,“这回复发过,料想总能安稳到入冬。奴婢家乡有种续筋草,据说能令皮肉再生,我托了人帮着踅摸,赶在入秋之前带入上都,到时候给陛下连熏七日,就能根治了。”
苏月听他这样说,笑道:“中贵人很是尽心啊,还替陛下预备这些偏方。”
淮州笑了笑,“奴婢虽是草芥一样的人,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娘子不知道,奴婢原本是前朝侍奉掖庭的,宫门被破之前,幽帝命我们自尽,那些不敢违抗的果真都跟着死了,我是躲进狗洞里,才捡了一条性命。后来义军攻入宫城,我以为自己不得活了,没想到陛下不曾杀我,把我留在乾阳殿侍奉,还赏了银钱,给我爹娘治病。我们这样的人,在贵人面前一向如猪狗,哪里得过善待。陛下把我当人看,我就想好了,这辈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陛下的大恩。”
所以这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经历和故事。皇帝之前给她的印象,除了刚开始的一点敬畏,剩下就是无聊和幼稚,但听淮州这样说,才知道他有雷霆手段,也有菩萨心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女郎相处,一旦开了蒙,大概就是个正常人了吧。
淮州复又引她坐,“娘子歇歇脚,奴婢让人送香饮来。”说罢便闪身出去了。
苏月一个人独自坐在偏殿里,隐约能听见隔壁谈话的内容,起先是国家大事,军务海运等。后来也不知哪位忧国忧民的大人提出了满朝文武困扰已久的问题,表示陛下您的年纪不小了,立国也有大半年了,十二侍召入掖庭,有没有后话?该封后封后,该封妃封妃,不管怎么样,后嗣为重哇。
皇帝听进去了,语调很平常,“朕不急,诸位大人很急吗?”
诸位大人当然很急,女郎们或多或少都与自己沾了几分亲,官场上官运要亨通,与内廷有照应是密不可分的。
苏月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遂伸长了耳朵,想听听皇帝如何应付。
皇帝的回答可说标本兼治,“朕等得,诸位臣工也要有些耐心才好。朕知道社稷稳定,皇嗣为重,但朕不像以往的帝王,一心要将国祚留在大宗。朕若无后,大可过继族亲,或是诸位臣工家中有贤能者也可举荐,只要有利于大梁,皇位在不在权家,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下谁还敢说话?你要有异议,你家儿子想当皇帝吗?
议事厅里的官员们,这回是结结实实被堵住了嘴,紧张得大气不敢喘。苏月听了半日,再也没听见任何人吱声。
最后还是皇帝缓和了局面,朗声道:“开个玩笑,诸位不必如此紧张嘛。朕还没老,三十岁之前定会有后的,眼下重中之重是治理好天下,让百姓丰衣足食,国库也须先充盈起来才好。朕的私事不是不办,是容后再议,诸位若还有不明白的,朕可以再作解释,解释到诸位明白为止。”
如此贴心,如此平易近人,怎能不让所有臣僚感动得六月里直哆嗦。
大家由衷地说陛下以大局为重,果真圣主明君,儒雅地奉承了一通,就铩羽而归了。
淮州上门前探看,见御史台的那些官员们垂头丧气退出正殿,往宫门上去了,忙进来提起食盒,招呼苏月,“陛下得空,娘子随奴婢来吧。”
苏月进了前殿,一眼看见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正凝眉翻看奏疏,他今日穿流黄绣团龙的袍服,领缘上的青骊云纹镶滚衬得眉目朗朗,不对她说话的时候,果真一派帝王的持重风范。
然而一抬眼,味道就有些变,“朕的人生大事,令臣工们牵肠挂肚,你在隔壁可曾听见?”
苏月识趣地说:“卑下什么都没听见,卑下一心都在鱼羊鲜上……陛下,要不还是趁热喝吧。”
食盒里的盅被小心翼翼搬出来,送到了皇帝面前,苏月呈上汤匙,看他一口一口喝得优雅,似乎并未沾染军中胡吃海喝的粗鄙之气。
他吃东西的时候无暇说话,苏月便静静站着,神思有些恍惚。
皇帝见她沉寂,精神也和平常不大一样,不由放下了手里的勺子,迟疑问:“你可是还没用饭?想吃什么,朕让膳房做来。”
苏月摇摇头,“安福宫用饭早,内宰教授好课业,小厨房就放饭了。”
“那你怎么不高兴?”他仔细打量她两眼,“是不高兴见到朕吗?”
苏月说不是,“并未不高兴,能够出来走走,卑下还是很高兴的。”
她的喜与不喜,大多时候很分明,并不需要费心甄别。皇帝虽然不擅长与女郎相处,但对于情绪的微妙变化,把控还是很精准的。他从她眼里看不见光了,当初她在梨园的时候固然是想家,却似乎没有这么不快乐。
他只好试探着打听,“你在安福殿中,受人欺负了吗?太后对你不好,刻意刁难你了?”
苏月说没有,“太后对卑下很好,还赠了卑下一条珠串呢。”说着掀起袖子让他看,那温润的珠光,在腕间莹莹发亮。
皇帝看清了,那是太后由来珍藏的,曾经对他说过,将来下聘的时候要用来赠给儿媳,如今送给她,说明太后最满意的仍旧是她。
那她究竟何故郁郁寡欢?是真的讨厌他,还是不喜欢这高入云天的宫墙?
皇帝陛下心头忽然沉重,连胃口也骤然全无了。
第38章
应该怎么做, 才能让女郎高兴,这个问题对于皇帝来说很难,不是想不到, 其实是办不到。
他知道自己此时要是发话让她回姑苏, 她必定立时两眼放光, 神采飞扬,但这事没法实行, 一则辜家眼下应当已经在赶往上都的途中了,自己还得努力坚守这个秘密。二则近在眼前的人, 下不了狠心松手, 毕竟当年太后言之凿凿辜家女郎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心里也是这样认定的。就像给打上了一个戳,要想更改不容易, 外面可有裴忌还有什么义兄, 闹得不好被人捷足先登, 到时候找谁哭去。
所以得硬下心肠,假装没瞧见。他低头重又喝了口汤, 但愈发食不知味了,只好让人把盅撤下去。
苏月这才发觉他好像没喝几口,纳罕地问:“不好喝么?卑下来前尝过的, 和那天做的一样。”
原来是尝过的, 这算不算两人同喝了一盏汤?皇帝有些不好意思, 支吾敷衍着,“想是天热……朕忙了半日头昏脑胀,心里攒着一捧火……不能再喝了。”
想了想, 从案后走出来,在她面前踱过来又踱过去, 每经过一回就瞥她一眼,看得苏月心底直发毛。
终于他憋出一句话来,“你入安福殿有段日子了,朕看你过得不错,好像丰腴了。”
丰腴了?说人发胖,用词倒是很含蓄。但这也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今早穿衣裳,系上裙带的时候发现比平常多绕了一圈,明明腰细了半寸,他却说她胖了。
然而怎么否认呢,说自己在安福殿过得不顺心吗?始终没能交到朋友,这件事说出来不体面,还是不要向这死对头坦露了,免得他又借机嘲笑。
于是她粉饰太平,故作轻松地说:“可不是,进来之后总是闲着,再也不必辛苦练曲了。人一安逸就长胖,全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皇帝抿了抿唇,头一回觉得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她脸上笑着,但言不由衷的样子里,总让他觉得透着伤感。
也许是因为前天夜里照顾了他半夜,让她觉得很麻烦,所以不耐烦他吗?一旦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成形,就算自己身为皇帝,也觉得十分羞惭。
他又从她面前走过,迟迟道:“困在安福宫,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无趣?朕念在你这两日有功的份上,明日准你随驾,观郊社大典。”
所谓的郊社,是祭拜神明的一种庆典,并不特指祭天地,很多时候诸如军队出征,或是预备营造动土,都是需要敬告神明的。
苏月知道这种大典,更知道这是梨园子弟承接的差事,运气好的话,能见到梨园里的那些旧友。
这下果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顿时雪亮,“真的?卑下也能去吗?”
这种郊社的庆典,一般没有后宫之人参与,但要是换个身份随侍,那么问题就不大了。
皇帝见她高兴起来,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帝王威仪不可废,清了清嗓子负起手道:“你竟敢质疑朕?朕说你能去,你就能去,到时候换上女官的袍服掩人耳目就成。遇见了难事多动脑子,每日愁眉苦脸人会发傻的,朕看你有了病变的征兆,你自己可要小心。”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看在他还算够义气的份上,苏月便没有和他争辩。
不过这位陛下好像永远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居然又来同她分斤掰两,“身上带钱了吗?”
苏月捂紧了钱袋,“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您邀卑下一同前往,让卑下扮成女官侍奉您,怎么还反过来要钱?”
所以是明月照沟渠啊,皇帝有些不平,但想想还是算了。她被困在宫里怪可怜的,偶尔让让她,也是自己的君子风度。
得到一次出宫的机会,且又不用付钱,真是皆大欢喜。苏月兴冲冲回去了,踏入好望山的院门,就见那些女郎们照旧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她。她以前是不怎么愿意理睬她们的,但今天有些忍不住,干脆站定了脚,笑着说:“我刚从乾阳殿回来,陛下向我打听女郎们的消息呢。你们不要躲着我,莫如和我交好,我向陛下举荐你们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立刻作鸟兽散。因为上一个被她举荐的居娘子已经出宫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谁敢!
苏月看着空空的庭院,不由意兴阑珊,这些女郎们真是奇怪,胆子那么小,却又一个个都想做人上人。自己是心情好,才想着逗逗她们,这日子可真是闲出蛆来,若没有明天的安排,她八成又要回去睡觉了。
不过好望山也有章程,每天傍晚都得上安福殿听令,以防太后有示下。平时大多都是傅姆出来传个话,就让她们回去了,但今天单独叫住了苏月,把她带进殿里,送了套女官的袍服给她。
太后摇着沉香木扇,从内寝慢慢踱出来,偏头道:“陛下说明日要带你去郊社,寻常女郎是不便去那种场合的,你明白吧?”
苏月说是,“卑下跟着去侍奉陛下,想是那日陛下不豫,觉得卑下照顾得尚可吧。”
说起这个,太后就犯头疼,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的呆子!据国用说,当时人都已经进了帐中,孤男寡女共处一榻,论理什么都该发生了,可他居然再一次错过了好时机,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
“为什么呀!”太后简直觉得自己要被他气中风了,白天他来,母子两面对面坐着,太后愁肠百结,“你是男子,她是女郎,她就在你榻上,你怎么……怎么……”
话不太好说,世上也没有做母亲的,教儿子怎么对女郎下手的。
后来太后开始反思,从身到心对他作了一番剖析,以防他不知其中缘故,让人给他送了一套图册。然后转念想想又情有可原,毕竟他是他爹的亲儿子,这副模样,和高祖当年一样。
武将人家要娶媳妇,着实是有些难,他父亲略比他好些,二十五岁娶亲,但也是笨嘴拙舌,不会讨女郎喜欢。还记得成婚的当夜,他竟然抱了两本新兵名册上床,气得她一脚将他踹翻,现在想来大郎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难怪当上皇帝之后,竟连一个找上门的相好都没有,他这几年真是全心全意只顾造反,除了这个什么都没干。
傻儿子指望不上,太后决定还是从女郎这头使劲儿,便着力诱劝着,“三年前你阿爹说齐大非偶,三年后不会再有这个困扰了。辜娘子,陛下对你还是有几分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带你去郊社。我想着,你们这些女郎收在我这里,不就是为着日后扩充掖庭吗,对旁人,老身还要继续考量,但你是知根知底,可说放心非常。这回你跟着陛下去了,就不要再回安福殿了,留在陛下身边吧,免得日日走动麻烦。你放心,我们权家从来不欺人,不会亏待了你,该给的名分自然会给你,至于能爬到什么位置,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算是又一次的撮合,已经屹立在万万人之上的太后,可以说是稳操胜券,心想着这回总成了吧,朝夕相处,还不能把他们凑成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