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汗渗出鬓角,忽然觉得好热,这七月的天气果真不可小觑。
忙乱中拉出手绢来擦拭,云绫在眼前飘来荡去,眼尖的苏月一下就认出来,这不是自己丢了的那块吗?
先前一直想不起来丢在哪里了,现在一见才记起来,那回他病了,自己去徽猷殿照应,怕撤开热手巾后伤处受凉,她把自己的手绢盖在他胸口上了。后来不翼而飞,她也忘了,到这会儿才知道被他藏了起来,要不是今日他露馅,怕是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抬手想去够,那只手在他面前划拉,皇帝很疑惑,“你做什么?”
苏月指了指,“这手绢是我的……”
他不由一怔,“你的手绢……怎么会在朕这里?”
真是个好问题,苏月道:“反正肯定是我的,别问为什么。要是细究,定是您昧下的。”
面对她的笃定,皇帝恼羞成怒,“朕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你还要说得如此直接,难道是想让朕惭愧吗?”
苏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想把手绢要回来是不可能了,他喜欢就留着吧。
无奈地收回手,“我回去了哟。”
皇帝把手绢塞进袖子里,接过她的伞,打开又再递回去,“物尽其用如知人善任,不闲置,就是最好的尊重。”
有时候想想,他确实是个很神奇的人,一面如少年般执拗热血,一面又有帝王壮阔的心胸。时不时耸人听闻,又时不时令人精神振奋。
苏月握住伞柄,退后两步伏伏身,方才顺着台阶下去。这一路没敢回头,知道他一定在目送他,因为两掖侍立的内监仍旧保持着垂首的姿势,这是皇帝在场时必须保有的敬畏。
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感到烦闷,他把自己弄得那么纯情做什么,快要奔三十的人了,一点都不决断。可是他的不决断,又好像只对自己,这阵子听说安西府的都护已经被放回去了,可见他的计划顺利实行了。他在政务上雷厉风行,对待她时粘缠了点,也不算太讨厌。
向北走,走到陶光园前时,苏月没有犹豫就转身登上了长廊。长廊尽头连着她的专用巷道,她要去看看顶棚做成了什么样。从门上远眺,西边半侧果真建起了廊道,成排抱柱根根直立,上面加了出檐,将这巷道分割出了阴阳两面,以后往来确实会方便许多。
唇角慢慢仰起来,头顶有遮挡,脚边有灯火,一切都刚好。忽略了那人的狂妄无聊,细微处的用心还是很令人感动的……
不太妙,感动得太多,就不觉得他不是良配了。赶紧甩甩脑袋告诫自己,一定要做让他求而不得的女郎。
方诸门外还落着锁,走到尽头也进不了圆璧城,于是她重新折返通过玄武门,仍旧走青龙直道。手上的伞,撑出了一片阴凉,连阵阵蝉鸣也离她很远似的,这就是有人擎天的感觉啊。
只是回到梨园,心情就变得沉重了,把管事的人都叫到面前,御史台弹劾的内容向他们转述了一遍,最后问:“诸位可有什么高见?”
太乐令长叹,“我就知道,过于宽待必会引发内乱。不是说大娘子不该善待他们,实在是不加约束,势必有人趁机作乱。”
太乐丞道:“卑职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所有乐工都须服从分派,还如以前一样。”
苏月问:“若果真在那些府邸遭受了不公,又该怎么办?”
太乐令道:“朝廷不是颁布了政令吗,若有亵玩乐工着,轻则丢官罢爵,重则下狱流放,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苏月自己做过乐工,知道界定的艰难,“逼着你喝一杯,算不算亵玩?单独传见要你奏曲,两眼在你身上巡视,算不算亵玩?”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主张了。
苏月沉吟良久道:“设立巡检吧,派遣到各个府邸的乐工万一被轻慢,立时就能回禀巡检,记录在案。每家赴邀的乐工少则三五,多者一二十,总不见得人人被欺凌。受了委屈的下次可以免于应邀,一切如常的须得服从调遣,陛下早前和我说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是我疏忽了。从今往后还是得有章程,若想人敬你,先得自尊自重。乐工们都是吃朝廷俸禄的,主家有赏是意外之财,倘或变成恶意的索取,那就对不起陛下的宽宥和栽培了。”
众人合计了下,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梨园每天都有一二十个邀约,每一处都派官员押队,实则是不现实的。如果设了巡检,定时走遍这些门第,遇上不公把经过说清楚,事后再行核实。梨园之中唯有受辱是头一等的大事,因赏钱少便借故推脱,一经发现要受重责,以前那些处罚的手段,至今仍旧令人闻风丧胆。
这厢议准了,照着规章实行下去,接下来果然再也没人合起伙来挑肥拣瘦了。苏月开始预备全心应付过两天的中秋大宴,《霓裳羽衣曲》曲破那段,从男部里挑选了十六人跳软舞。身姿柔软的儿郎们穿着轻如烟霞的缭绫翩翩起舞,聚在一起旁观的前头人看得花枝乱颤,指指点点这个健美,那个舒展。
颜在抱着胸发表意见,“这缭绫太素,看上去有些寡淡,莫如在鬓边簪一枝蜀葵吧,又大又红又奔放。”
女郎摆弄起男子来,也是很有想法的。苏月觑觑她,以前谨小慎微的朱娘子如今两眼放光,蓬勃的想象力都快顶破天灵盖了。
正当她打算同大家商议一下,该给舞者身上加些什么配饰的时候,见国用从外面进来。边走边朝场上探看,笑着说:“娘子正忙呐?”
苏月拱了拱手,“班领来了,陛下有吩咐吗?”
国用说没什么吩咐,“让奴婢来接娘子而已。”
“接我?上哪儿去?”她嘴里问着,手里的曲谱已经递给了颜在。
国用掖着两手,笑得神秘莫测,“娘子莫问,跟奴婢走准错不了,到了那里自见分晓。”
第50章
苏月不明就里, 但还是跟随国用走了。原以为皇帝召见她,应当往南去,没想到被领着一路向北, 到了龙光门上。
穿过深深的门洞, 便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她愈发迷糊了,难道是要出宫, 到城内去逛逛?
她没有上车,走到窗前撩了下窗帘, 果然见里面坐着一个人, 便道:“陛下,我忙得很呢,要是出去吃喝玩乐, 我就婉拒了。”
所以女郎有事业, 实则也不是多值得快乐的一件事, 因为很容易遭到冷落。而且她的胆子真的很大,连皇帝陛下亲自驾临她都能推辞, 下回要是派人传话,恐怕她就要抗旨不遵了吧!
“上来。”皇帝寒声道,“朕在你眼里, 难道是只会吃喝玩乐的人吗?朕来找你, 必定是有要事, 就算没有要事,你也不能不奉陪。”
话都这么说了,看来打不了一点商量, 苏月只得在国用的搀扶下登上车,提着裙裾嘀咕:“我忙了一整日, 怕身上的汗味熏着陛下。”
皇帝道:“朕不嫌弃你,再说你御前失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朕若是同你计较,不光你,你们整个辜家都要被你连累。”说着又很好心地提点她,“日后可要小心行事了,毕竟有家有口,不能冒冒失失,心里只想着自己。”
苏月觉得这人怪得很,又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威胁她。远在姑苏的家人还要被他利用,实在是没天理。
她不答话,皇帝敏锐地觉察了她的腹诽,也不生气,豁达地笑了笑。
苏月朝外面看,马车笃笃穿街过巷,也不知要去哪里。在梨园的这些日子,她倒也经常外出,但上都实在太大了,很多地方她都没去过,也不大认得路。
扭回身问:“陛下,莫非您要带我去齐王宅,与齐王会面吗?”
苏月有时候也很佩服自己的脑筋转变之快,毕竟和他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越是剑走偏锋,越符合他的作风。
可惜猜错了,皇帝凉笑,“有想法很好,但不能异想天开。权弈平时需要静养,我带你去打搅他,这是我身为阿兄该做的事吗?”
猜不着,苏月便放弃了。无聊地转过头张望,马车穿梭在里坊之间,前面就是最大的集市。落日余晖照亮了半边城池,上都的夜市就要开场了。如今天气热,白天街市上几乎没什么人,都等太阳落了山才出门。
早前她刚来上都的时候,民生还没恢复,大街小巷蔓溢着一种苦中作乐的味道。现在再看,人们脸上的神情变得从容了,可见一个安定的王朝能让百姓脱胎换骨。这大多时候很让人讨厌的权家大郎,恍惚让她感受到了什么叫与有荣焉。
“南市和北市,还要大加发展。”他对她描绘起了将来的规划,“洛阳城营建好后,朕打算迁都关中,到时候建一个更大的梨园,让你呼风唤雨。”
阔建梨园当然让人欢喜,但迁都可不是小事。苏月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太过劳民伤财,不解地问:“这里不好吗?前朝定都在这里,造了这么大的紫微城,花费的钱财不计其数,做什么白放着不用呢?”
皇帝却有他的道理,“洛阳安逸,朕也知道,但此间不是长治久安之地。田土贫瘠,四面受敌,若是诸侯有异动,城池很难固守。朝堂上为迁都的事争执了很久,新都选址定不下来,朕心里却有主张。”
苏月是小女郎,这辈子走过的地方,除了姑苏就是上都。不知道关中在哪里,更不知道所谓的关中有什么殊胜之处,满脸迷茫地望着他。
他便前倾着身子,向她仔细描述,“关中沃野千里,左有崤函,右有陇蜀,阻三面而守,独留一面东制诸侯,如此京师稳如泰山,国家有了根基,才不会像前朝一样随波逐流。朕知道迁都耗费巨万,营建一座宫城会掏空国库,但朕并不认为这是朕的一时兴起,反倒是建立万世基业的长远举措,能保我大梁后世子孙不受外敌来犯。朝堂上有人反对,提起动用国库就瞻前顾后,万般不赞同,朕其实也犹豫过,不知究竟该不该执意这么做。迁都与乱世再起,究竟孰轻孰重,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苏月心道陛下您可真是高看我,和我讨论起国家大事来。没有接触过政事的女郎,只有一个最直接的看法,“百姓历经了三年动荡,再也经不起烽烟了,陛下若想好了此举能保国家安定,那就去做。只不过大梁方建国,元气还未恢复,千万不要在此时让百姓受徭役之苦。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陛下可自行定夺。”
皇帝听了她的话很高兴,“你若赞同朕,朕就没有顾虑了。你放心,立国三年不兴土木,这是早就想好的。回去朕就让尚书省记录在册,梨园使规劝朕轻徭役,容百姓休养生息……朕发现你这人心中有大局,且事事以百姓为先,不来做朕的皇后,实在太可惜了。”
最后这句话是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就这么把心事说漏了嘴。
惊惶地看看她,不知她会作何反应,她果然也怔住了,抿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苏月并不愚钝,就比如他一再让人把她的话记录在册,如此良苦用心,她哪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可是在掖庭的那些日子,回忆起来还是感觉憋闷得很,现在能够为梨园乐工能做些实事了,为什么又要被那个头衔困住手脚?
当上皇后,也许对很多女郎来说是最高的目标,对她来说却不是。
不过气氛属实是很尴尬,她偏头朝外看了一眼,忽然发现了街边的小摊,顿时“唉呀”了声,“恬乳花酪,自从离开姑苏就没再吃过。”边说边招呼国用,“班领停一停,让我下车。”
国用忙勒住马缰,回身道:“何须娘子下车,卑下买来就是了。”
国用去了,很快就举着两只装着花酪的竹筒回来,十分娴熟地取出银针验过毒,送到了车内人的手上。
皇帝拿手托着,暗道这国用是老糊涂了吗,还给他买了一盏。这种甜食只有女郎喜欢,他是堂堂的一国之君,躲在车里吃这个,怕会被她取笑一辈子。
苏月想的却远没有他多,挖了一匙填进嘴里。这花酪拿冰湃过,入口即化,让她想起了姑苏的年月。
“吃呀,做什么不吃?”她催促他,“这可是拿钱买的,化了多浪费,别和钱过不去。”
皇帝没办法,低头尝了一口,不得不说,女郎喜欢的东西果真挺好吃。这就是遇见了不一样的人,体验另一种不一样的人生。他要掺合进她的小别致、小情调里,并且愈发对她的丝棉褥子心生向往了。
马车还在往前赶,天色也渐渐暗下来,苏月随口问了句,“咱们去哪个里坊?”
外面赶车的国用回话,“永丰坊,就在南市前面,马上就到了。”
苏月不疑有他,一心还在她的花酪上。吃得差不多时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和边上的人这么相熟了,当着他的面舔唇舔勺子,居然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女郎的端庄典雅只有在别人面前才需要伪装,和他这么不见外,不知是因为太放松,还是因为完全不在乎他的看法。
摸摸前额,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想的。不经意朝外瞥了一眼,见前面有所大宅子,宅邸门前站了很多人,碍于天色昏沉,看不太真,但那隐约的身形,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眼熟呢……
她忽然被拿捏住了全部精神,心头不由大跳起来,总觉得那些身影像自己的亲人。
手里的花酪已经顾不上了,她探出身子,急急朝外张望。马车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她不敢置信地回身看他,见他含着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就知道这一定是他的手笔,他把她的全族都接到上都来了。
“陛下。”她颤声道,“你怎么这么好……”
皇帝以为她为表感激,不说狠狠亲他,投怀送抱一下不为过吧。他也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她暴风雨般的狂喜,结果是他想太多了。她把竹筒塞进他手里,迫不及待跳下车,忙于和她的家人们团聚去了。
那厢苏月又哭又笑,抱住母亲不肯松手,“阿娘……阿娘,我每日都在想您。您快掐我一下,让我知道不是在做梦。”
辜夫人抹着眼泪发笑,“傻孩子,怎么还是这糊涂模样!不用掐了,不是在做梦,我们当真来上都了。”
商贾之家的孩子,很重视生意,苏月问:“咱们家那些铺子可怎么办?”
辜祈年道:“全盘出去了。虽亏了些,好在亏得不多,并不为难。”
后顾无忧,终于放心了。苏月仔细看看母亲,紧紧靠在辜夫人肩头嘟囔:“我原想今年年尾设法回去看您的,不想你们竟到上都来了。”一面抬眼问父亲,“阿爹回去就着手操办这件事了么,来得好快。”
辜祈年说是啊,“陛下那日见了我,说怕你在上都孤寂,因此恩赏了宅子和铺面,让我们都迁到上都来。”边说边嗟叹,“如此大恩大德,不知应当怎么报答才好……”
虽然并未明说拿这些来聘苏月,但大家心中都有数,哪里来莫名其妙的恩典。既然接受了,拿人的手短,这事大致也就敲定了。
苏月倒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与家人团聚了,怎么都成,至于会引发什么后果,以后再说吧。
复又快快活活和兄弟姐妹们叙旧,向族人亲眷们行礼。心里感慨皇帝办事的能力,辜家迁来的不仅是自己一家,连较为亲近的堂叔们也一同来了,往后还有什么道理想家。
三叔一家人这时往前挤,追着苏月问:“苏意眼下怎么样,她没有随你一同来吗?”
众人朝马车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马车内还坐着个人,一时纳罕,总不见得是苏意吧!
车内的皇帝见辜家人都朝这里望过来,心里顿感紧张。还记得权家提亲被拒,自己这回出现,即便带着荣耀回来,也还是担心会被继续挑剔。所以苏月下车,他没好意思跟上,如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背上不由起了一层薄汗,犹豫再三,才迟迟从车上下来。
苏月抽空回应,“苏意已经不在梨园了。她与廪牺署令两情相悦,被白令接出去了。”
“什么?”三婶怪叫,“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就这么被人接走了?”
这时候没人在意三房的不平,辜家所有人都趋步上前,看清了手里握着两截竹管的人,辜祈年肃容振袖长揖下去,“辜氏一门,恭请皇帝陛下长生无极。”
众人拜伏,神情庄重,举止恭敬。皇帝说免礼,把手里的竹筒交给国用,这才浮起弘雅的笑意,上前与辜祈年攀谈,“辜翁一路上可还顺利?没有遇见哪个州府有人刁难吧?”
原本一大家子迁徙,只要不是逃难,总会遇见各种各样的麻烦。但这回却是万万分地顺利,连家主预备好上下打点的银钱,也没有花掉分毫。
辜祈年说,“每到一处,都有当地县丞接应,替我们安排好吃住。卑下知道,定是陛下的恩典,让我们一路畅行无阻。”
皇帝点了点头,“路上顺遂就好。脚程比朕预期的快了半个月,赶在中秋之前入上都,正好一家过个团圆节。”
他平易近人,半点没有皇帝的架子,由不得让辜夫人多看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