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家主回来说见了陛下,倒也夸赞过样貌周正,辜夫人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膀大腰圆,长着浓眉大眼络腮胡的国字脸。如今见到了真人,他穿着玄色的上衣,下着朱红的长裳,一条饕餮纹的宽腰带束出细腰,虽然身量那么高大,却半点不显得粗笨,就是个大了一圈的儒雅读书人模样。
真真惊异,当初来提亲的权家大郎,竟然长得这样?身条那么好,眉眼也好看,这么一打量,和苏月很是相配啊。
“快别站在外头说话了,多失礼!”辜夫人扯扯丈夫的衣袖,“迎陛下进去坐呀。”
辜祈年忙哦了声,笑道:“糊涂了,一见着孩子,便什么都顾不上了。”边说边比手,“陛下快请进。蒙陛下费心,我们一来事事都是现成的,不用自己动半点手,有陛下看顾着,在上都立足便不是难事了。”
皇帝在辜家人面前还是知礼内敛的,和煦道:“铺面上的事,朕已经命人吩咐武侯多加照应了。辜翁开的是质库,难免会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天子脚下法度虽严明,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让南北市的武侯铺护持,比吩咐大都府强。”
辜祈年连连说是,大人物哪能时刻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直接管理街市的武侯才是最为实用的。皇帝的寸步体谅本已令人很感动,没想到落脚之后被告知,全族五户人家都分派了府邸和铺面。但凡是姓辜的都能分一杯羹,这份大礼砸下来,横是什么都别说了。
皇帝被众星拱月一般,推到了上座坐定,众人都显得拘谨而谨慎,个个掖着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难堪地交换了眼色,都干干笑了。
皇帝舒展眉目,温声道:“前事不再提了,大家不要见外,与朕寻常相处吧。”说着招呼苏月,“小娘子现在的境况,不与家里人说说么?”
正忙于和妹妹阿嫂唧唧哝哝说话的苏月被点了卯,方才骄傲地告诉父母,“阿爹阿娘,陛下把梨园交给我了。从今往后梨园子弟再不会受人欺负,被召入梨园,也不是灭顶之灾了。”
这等忽来的消息,让全家人震惊不已,“苏月可是当上女官了?苍天,祖坟上冒青烟,家里竟有人走仕途了。”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三房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点灯熬油熬到苏月离开皇帝视线,三婶才拽她到一旁,语调里颇有责备的意思,“你当上了梨园使,按理是能做主的,怎么放任阿妹被人接走了?苏意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你是做阿姐的,合该替我们看顾她才是啊。”
他们不知情由,有这疑虑不足为怪。眼下全族都在,这种家丑宣扬得人尽皆知不太好,苏月是想替他们保全颜面的,便道:“苏意和那位白令生死相许了,央告我成全她,我也不便阻止。好在白府就在淳风坊,离这里不算太远,明日阿叔和阿婶可以去看看她,见到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听得三房两口子直愣神,要发作又忌惮皇帝在场,压声道:“她有爹娘,这种大事不用听父母之命吗?你虽是阿姐,却也不能作这么大的主,看着阿妹无名无分去了人家府上,你还说不便阻止?”
苏月仍在安抚他们,“已经拟定了要成婚,正好二位来了,明日可以与白家仔细商议。”
那厢已经组了茶局,阿嫂招呼他们来 坐,苏月想去却脱不了身,被三婶拽住手臂,兴师问罪般晃动,“这就要成婚了?成什么婚,谁答应了?”
众人都朝他们看过来,不知进退的三房夫妻脑子一热,觉得这是家务事,若是皇帝要过问,也可以让皇帝陛下来评评理。
苏月的好耐性已经用完了,无奈道:“苏意的脾气,阿叔和阿婶难道不知道吗?必定是有因有果,我才容她被人接走的。”
三叔大约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了,三婶却不依不饶,“她是个一根筋,所以才要你做阿姐的多多照拂……她是什么时候被接走的?不成,我等不了,即刻就要把她接回来,你若不能带我们去,就找个人给我们带路吧。”
苏月被他们弄得不胜其烦,“明日再去吧,白天更好说话。”
可三婶不肯罢休,心里未尝不存着嫉妒。苏月光宗耀祖跟了皇帝,而自家女儿还未成婚就住进人家府里,这不是苏月这个做阿姐的看顾不力吗,甚至说得更恶劣些,分明就是有意坑害了苏意。
“你为何不告知实情呢。”皇帝看不过眼了,站起身道,“都是自家人,不会有人存心笑话的。况且要筹办婚事,大家也该知情。”
苏月被他这么一说,努力守住秘密的信念顿时土崩瓦解,也不管三叔夫妇怎么想了,直撅撅道:“苏意和白溪石暗通款曲,怀了私孩子,白溪石推诿搪塞,又害得她滑了胎。我本想劝她放弃,干脆去大都府告白溪石一状,可苏意还是执意要嫁他,我也没办法,只好逼白溪石向衙门递交了文书,把苏意接回去养身子了。”
第51章
这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别人要替他们周全脸面,他们偏不领情。这下把老底都揭穿了,三房夫妇如遭雷击, 愕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 三婶终于迸发出哭声,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不替我们打死她!老天爷, 阖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亏我一路上都在惦念她, 没想到她这么不争气, 早知如此就不该生下她。”
众人都讪讪,刚到上都就迎来这么个好消息,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还是皇帝会劝人, “郎子是四品官, 嫁了倒也不算辱没。再说患难见真情么, 日后定会恩爱的。”
苏月笑得尴尬,心道可不是患难见真情, 白溪石都被她打得满脸花了,不情不愿地答应娶苏意,若是能恩爱, 必定是怕再次挨打。
众人看三房下不来台, 便也尽力劝慰, “陛下说得很是,只要婚后能好好过日子,婚前有些坎坷也不算什么了。明日去郎子家好生商议昏礼事宜, 早些把婚期定准了,自家也好操办。”
三婶哭得打噎, 捂着脸说:“我还有什么脸……都好好的,只我家现世报出了这样的纰漏……”
苏意的长兄,在族中排行老六,也是个猛头猛脑的人。拧着眉斥责母亲,“别哭了,搬到上都是高兴的事,哭成这样不嫌晦气?苏意是要嫁人,不是死了,收尸也没你这么嚎的。”
辜祈年见体统全无,尴尬地向皇帝致歉,“家里乱了章程,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倒很大度,“家家都有家务事,在朕看来寻常不过,辜翁不必周全。”
苏月的母亲早就见惯了三房的鸡飞狗跳,他们家出点什么奇人异事都是正常的,因此注意力全不在他们身上,只顾招呼皇帝,陛下喝茶,陛下吃点心。
苏月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忍耐再三才道:“时候不早了,阿叔阿婶们连日奔波,必定累了,都回各自府里歇息吧。这阵子梨园有事要忙,我抽不出空来,等得了闲再去拜访。到时候大家好生聚一聚,我领了月俸,请大家吃席。”
辜家的人,除了三房之外,都是知情识趣的。人家父母儿女要团聚,所有人都戳在这里,毕竟不方便。于是纷纷辞别,去认自己的府邸了。
待人一走,辜夫人才对皇帝道:“我家三房的甚是疙瘩,陛下纡尊驾临,他们失态至此,我们也很难为情。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除了他家,余下的人都很好,也感念陛下的恩典,都说要供长生牌位替陛下祈福呢。”
皇帝笑着说:“好意心领了,家里供着这个,实在有些吓人。朕只盼能解了娘子的思乡之情,让她潜心为朕管理梨园,就别无所求了。”
可是皇帝为了找人给他办差,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又送房子又送铺面吗?大家其实心知肚明,但没有得到苏月的首肯,家里人断乎不会随意应允什么。所以到最后也只是打打马虎眼,要紧的态一个都没表,在一片热热闹闹款待大人物的恭敬态度中,皇帝陛下亲临寒舍这一活动,就接近尾声了。
待要出门,全家都来相送,苏月因有职务在身还得返回梨园,最小的苏雪探身说:“阿姐,你的屋子已经预备好了,照着以前的卧房布置的,往后每日我还给你打扫。”
年少的苏雪,没有什么能为阿姐做的,认准了打扫屋子这个差事不放松,谁也不能和她抢。
苏月抿唇一笑,还是自家的阿妹,怎么看都比别人讨喜。
苏云问:“阿姐每日能回家住吗?”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皇帝也调转视线望向她,提心吊胆等着她回答。
苏月犹豫了下,没有给确切的答复,含含糊糊道:“再说吧。反正现在离得近,我想回来的时候就能回来。”复又对母亲撒娇,“我想吃阿娘做的香翠鹑羹,等我下次回来,阿娘为我下厨吧。”
辜夫人说好,抬手抚了抚她的脸,依依不舍道:“原本还担心你瘦了呢,不想气色看上去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苏月笑得爽朗,“我在梨园如鱼得水,每日有自己想做的事要去做,再不是脑袋空空的了。如今家里人又都来了上都,我没有遗憾了,心里一高兴,可不红光满面吗。”
说得父母都笑了,心里那根悬着的丝线也渐渐松泛,没有什么比过得自在更要紧的了。
辜祈年郑重朝皇帝拱起手,“陛下对辜家有再生之恩,小女能得陛下看顾,辜某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请受辜某一拜。”
这一拜自然没能实行,皇帝忙抬手架住了。让老泰山对自己叩拜,除非是不想娶人家女儿了。
他笑得和颜悦色,“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辜翁千万不要客气。姑苏虽然富庶,终归是小地方,辜翁的生意要做大,还是来上都更有前景。”
辜祈年连连说是,把人送到马车前,目送皇帝与苏月坐进了车舆内。
国用甩着马鞭,驾马朝巷子那头去了,辜夫人收不回视线,喃喃说:“深更半夜,男女同乘,恐怕于礼不合啊……”
辜祈年叹了口气,“这事难办,往后就看苏月自己的了。不过我瞧她,好像也不反感那权珩。”
辜夫人说:“要死,直呼人家的名字,日后脱口而出,擎等着杀头吧。”
辜祈年笑了笑,“这不是背着人么。”复又叮嘱站在身后的儿女们,“你们可得留神,小心祸从口出。”
一窝老实孩子,都讪讪应了。
马车已经走到巷口,就要拐弯了,辜夫人惆怅不已,“怎么觉得女儿像回门似的,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要跟着郎子回家了。”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皇帝直觑苏月,“你日后不会天天回家住吧。”
苏月说怎么了,“回家住不是应该的吗,朝中的官员下了职都回家。”
皇帝说:“你与朝中官员不同,梨园上千号人,时刻会有要紧事,你若不在圆璧城坐镇,他们就没有主心骨了。况且……”他别扭地说,“朕还专程给你开辟了一条通道,防止你夜间要见朕。这要是回家住了,这条巷道岂不是荒废了吗。朕让你全族入京,可不是为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苏月明白他的小心思,皇帝陛下的用心良苦,她感受到了,自然不能做个过河拆桥的人。
作势想了想,“您说得对,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再回家住一晚。”
皇帝一听,差点同她打商量,能不能在隔壁为他也准备一间。他要是忙完了政务,也有兴致体察一下民情的。但这个唐突的要求最终没能问出口,就算她答应了,辜家人看他上赶着,愈发觉得这皇帝没威势了。
而现在,他更计较的是另一件事,“朕安排辜家全族移居上都,你还不曾发表过看法。辜娘子,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苏月知道他要听什么,鉴于他平时尽可能戳她的肺管子,自己也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她托住了腮,长吁短叹,“以前是我一个人背井离乡,现在全家都背井离乡了……我们辜家在姑苏成立家业四十几年,一朝放弃了所有,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我对不起爹娘啊。”
皇帝深感气愤,憋屈了半晌道:“朕一直觉得你家这姓不多见,也不知该如何向人介绍。但朕今日悟了,辜负的辜,用在你身上正好。”
苏月不认同,“这又是何必呢,就说古辛辜嘛,介绍起来哪里难了。”
皇帝便抿起唇,别过脸不说话了。
临近中秋,街市两旁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灯火照亮他的眉眼,满脸写着“朕不高兴”。
苏月知道他不经逗,动作比脑子转动得更快,在他膝上拍了一下,“其实我还是很感激陛下的,您又送房产又送铺面,辜家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啊。”
这回他竟然破天荒地说了句中听的话,“朕觉得你值得。”
苏月心里有点高兴,矫情地追问了句:“为何呀?”
要是照着正常的流程,现在就到了奉承拍马,极度讴歌的时候。比如说你长得好看呀,性格好啊,办事能力强之类,无论逮住哪一样说,都能让人心花怒放。
然而嘴硬的皇帝陛下偏不,他想了很久,想出一个自认为不伤帝王颜面的答案,“朕看够了文武百官对朕卑躬屈膝,听够了王侯将相对朕歌功颂德,朕需要逆耳忠言,需要一个经常能激发朕斗志的人存在,那个人就是你。”
苏月脸上隐隐的笑意,终于转变成了僵硬的尴尬,“臣就像一支醒神的银针,在陛下昏沉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时候,能一梭子扎醒您,是这个意思吗?”
皇帝仔细斟酌了下,“反正朕昏昏欲睡的时候想起你,精神就亢奋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苏月叹了口气,心想不知造了什么孽,拒婚都没能杜绝这段孽缘。为什么这权大长了这么一张嘴呢,如果他能像裴忌或者权弈一样知礼,也不至于孤身到今天了。
可正当她感慨万千的时候,却发现他探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她悚然一惊,“干什么?孤男寡女,陛下要轻薄我?”
皇帝说:“你多虑了,朕岂是这样的人。”然后端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唇边抿出一点腼腆的笑,“就这样,显得亲近。”
苏月想抽手,但在他凛凛的目光下,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所以刚才拍了拍,让她后悔不已,陛下非但没有怪罪她的莽撞,反倒兀自受用起来。她的手放在他膝头,只觉一阵阵的热量从掌心源源向上,顶出了她一脑门子汗。
姿势别扭,两个人是对座,并不是并肩,因此这个动作显得分外刻意。
苏月摁了良久想收手,对面的人忽然开了口,“你对朕好奇吗?若是好奇,朕可以赏你个恩典,让你随意探究。”
外面赶车的国用听见了,脸皱得如重压一整夜的麻布,暗道陛下好大方,竟然发出这样的邀约。虽然自己是个内监,没有体会过男女之间的情愫,但这么聊天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如果辜娘子答应,那两人真是绝配,如此步调一致,定能恩爱到老。
精神正常的苏月,看他扭扭捏捏故作镇定,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意探究是什么意思?”她问,“好奇哪里,便可以摸哪里?”
皇帝难以启齿,但沉默就是默认,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月从他眼中发现了鼓励的光。
“我其实……没有那么好奇。”她慢慢抽回手,丑话说在前头,“陛下也别指望我像您一样大方,女郎的娇躯寸土寸金,绝不供人随意打探。”
外面的国用吁了口气,心想果然被拒绝了,不过辜娘子这话听上去,同样也说不出的怪诞。
皇帝为了拾掇尊严,发出了无情的嘲笑,“朕关爱臣子,在你眼中却如此龌龊。”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亏得慌,便旁敲侧击起来,“朕把辜家满门接到上都,一一将他们安顿好,可耗费了不少力气。”
苏月心知肚明,这回不用他暗示了,心甘情愿掏出一枚铜钱放到他手上,郑重其事道,“这是臣的回报,请陛下笑纳。”
皇帝紧紧握住这枚钱,像握住了自己的幸福。耗资巨万换来一个铜子儿,这笔账算不明白了,就这样吧。
“朕与太后,有个立春之约。”他状似无意地说,“朕有些担心,怕自己来不及兑现承诺。”
说完等着她好奇心发作,来追问约定的内容,没想到她更注重解决方法,“来不及兑现就赔罪,陛下让太后失望不是一次两次了,想必太后已经习惯了。”
皇帝无语凝噎,用力叹了口气。可苏月心里明白,他与太后的约定,必定关乎他的婚姻大事,大梁王朝的后继子孙。她实则是不想谈及这个问题的,但他叹气叹得这么明显,自己也不能太不赏脸,无奈之下硬起头皮问:“立春之约,约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