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华瑶所处的困境,杜兰泽心如刀割。她和华瑶相隔千里,久未通信,但是,正如方谨所说,她和华瑶相处两年,早已摸清了华瑶的心性。
华瑶是真正的仁善之主,绝不会任由秦州叛军血洗城池,哪怕她手上只有三千兵马,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她的英勇、刚毅、果敢、决绝,都让杜兰泽拜服,也让杜兰泽感到难以忍受的苦闷——华瑶面临着内忧外患。生死一线的关头,杜兰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甚至不能给她传一封信。
杜兰泽在方谨的府上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泼天的富贵、盖世的尊荣,却不是杜兰泽想要的。她心里真正怀念的,还是自己追随华瑶的那段日子,每天和华瑶同桌而食、同路而行,不似君臣,更似知己。
方谨与华瑶虽是姐妹,她二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华瑶和蔼可亲,方谨严肃可畏。华瑶宽宏大量、不拘小节,方谨施政严苛、不怒自威。
杜兰泽侍奉方谨的这一个多月以来,每一次献计献策之前,都要先察言观色。据她所见,方谨城府极深、耐性极好,善于识人用人,党羽布满了整个朝廷。
方谨迟迟没有清剿秦州叛军,打的是“边军内调”的主意。她想借由叛军之手,绞杀秦州的豪强世族,把晋明的势力扫荡一空,再从沧州、虞州、岱州等地抽调兵力,以“肃清秦州之乱”为名,统领沧州、虞州、岱州、秦州的军队。
方谨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可以问责各部的官员,哪怕“秦州之乱”闹得再大,方谨都能从中获利,还能把六部的官员换作自己的同党,进一步地削夺六部之权。
此外,“秦州之乱”也是牵制东无的一枚棋子。
秦州距离京城不远,叛乱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势。即便东无想在京城作乱,也要先考量京城周围的形势,以免“内乱更盛,外患更烈”的局面出现。
杜兰泽仍在沉思,方谨忽然说:“驸马留下,其他人都告退吧。”
此言一出,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众人起身行礼,低眉顺眼地躬身后退,缓缓地走出了方谨的寝宫。
顾川柏一言不发,依然垂首跪坐着。
方谨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顾川柏的面前。
顾川柏半低着头,看不见方谨的面容,只能瞧见浮光锦的裙摆上精致繁复的牡丹花纹。
方谨已有两个多月没传召他侍寝,却夜夜宠幸那些扶不上台面的侧室。
顾川柏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用意。皇帝重病不愈,时日无多,而她是皇帝的嫡长女,也是众多朝臣拥戴的公主,两相权衡之下,他不可能再偏向皇帝。可她却在这个时候彻底地冷落了他。她赐给他的恩宠就像一捧流沙,他越努力地握住,沙子便漏得越快,一粒一粒地刺穿他的心,刺得他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他不遗余力地辅佐她,仍未得到她的信赖。
他早已看穿了华瑶的真面目,可她迟迟没有对华瑶下手,甚至任由杜兰泽妖言惑众……他的思绪乱成一团,冷不丁听见方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我。”
顾川柏纹丝未动。
方谨笑了一笑,那笑声从他耳边飘过,也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细密的水波不断蔓延,漾开一道道破碎的波光。
他迫切地想要激怒她,想从她眼中看见愤怒、厌憎、轻浮和放纵。或许他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她登基称帝,绝不会容忍他端坐皇后之位。
皇后不仅是六宫之主,更是天下臣民之表率,方谨一定会另选一位世家公子,代替顾川柏,照料她的起居、打理她的后宫。
顾川柏忽然觉得好笑。他熟读圣贤书
,通晓古今事,兼修六艺之术,深谙六部之法,年少时立志要做一个舍身报国的忠臣义士。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屈居于方谨的后院,终身沦为她的附庸,任她亵玩他的身体、消磨他的意志、践踏他的尊严,有朝一日,她还会将他弃之如敝履。
他爱她,更恨她,爱她爱得罔顾生死,恨她恨得几近癫狂。
他看到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他笑问:“您要在今日赐我一死吗?”
方谨格外冷淡道:“你若执意想死,我便给你个解脱。”
她薄情寡性,薄恩寡义,顾川柏真想和她同归于尽,目光不自觉地带着愤懑,似有一股野火在他身内猛烧,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灰烬,深陷一场绝望而焦灼的等待,只等她用力一绞,他便魂断命绝,此生的恩怨纠葛,终究在她的手里一了百了。
方谨挑起他的下巴,喃喃道:“你这幅表情,是真该死。”
顾川柏怒极反笑:“您所言极是。”
方谨渐渐地收紧了五指。他艰难地喘息了一声,俊美的容颜越发的苍白。她百无聊赖,蓦地松开了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他脖颈上的浅淡红印,拨弄着他的喉结,把他当作器物一般细致地赏玩。
他忽然说:“申则灵从没被你掐过脖子吧。”
“怎么,你想知道?”方谨咬着他的耳朵说,“你和他一起伺候我,便能亲眼看见了。”
他的胸膛起伏不止:“你还要辱我到几时?”
她缓声说:“到你死为止。”
她扬手一挥,乍然扯出一道裂帛之声,他的衣襟被她撕破,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方谨不露痕迹地将他扫视一遍,又站了起来,背对着他,问道:“皇帝近日是否传召了你?”
“并未,”顾川柏一边喘气,一边如实地回答,“我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皇帝,也没收到皇帝的音讯。”
方谨的一句话说得格外凉薄:“你已是皇帝的弃子,何去何从,想好了吗?”
顾川柏低眉垂首,自顾自地说:“您明明早就知道了我的答案。”
方谨绕到了屏风的后方,从侧门走向了浴室,没再对顾川柏讲一个字——这是她御下的手段之一。在她发话之前,侍臣要先跪在地上、静思己过,等到她开恩,侍臣才能站起身。
顾川柏跪满了半个时辰,方谨的侍女姗姗来迟。侍女呈上了一套崭新的墨黑色绸缎衣裳,并传达了方谨的口谕,准许顾川柏离开寝殿。
顾川柏披上了这件衣裳,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和衣带,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他穿过寝殿门外的一条廊道,途径一座树荫浓密的花园,远远地望见了杜兰泽正在花园中悠闲地散步,凉风吹起她的裙摆,黛青色的绸纱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她手里托着一只琉璃盏,似乎是在采集清晨的花露。
顾川柏眉头微蹙。他对杜兰泽的杀心更重了一层。他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杜兰泽不仅不会匡扶方谨的大业,甚至会让方谨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
他左手虚握成拳,唤道:“杜小姐。”
杜兰泽听见他的声音,便沿着一条碎玉铺成的林间小道,款款地向他走来。周围的繁花绿树尽皆沦为她的陪衬,她身处于群芳争艳的花园之中,依旧是仪态万千:“微臣参见殿下,殿下万福安康。”
顾川柏直截了当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无须再装模作样,你对你的旧主念念不忘,只会从中斡旋,却不会一心一意地效忠殿下……”
杜兰泽气定神闲道:“您无凭无据,妄下裁夺,未免有失偏颇。华瑶是我的旧主,与她有关的往事,于我而言,皆是过眼云烟,我早已不在意了,您为何还要介怀?”
浅淡的日光洒在她的身后,她的声音就像此时的天色一样飘渺空荡:“更何况,我的旧主,从来不敢冒犯殿下。驸马,您的旧主呢?请问,您的旧主是如何对待殿下的?”
顾川柏的旧主,自然就是皇帝。
皇帝如何对待方谨?
皇帝暗害了方谨的母亲,打压了方谨多年,甚至派过几批刺客,想要不声不响地处决方谨。
如今的皇帝命悬一线,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把控朝政,便放任了方谨与东无两派斗争。京城的党争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谁胜谁负,仍未可知,唯一能确定的是,获胜的那一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光手下败将。
顾川柏绝不会与杜兰泽细说其中的原委。
他站在白玉雕砌的台阶之上,冷漠而严厉地审视她片刻,沉声说:“倘若你对公主忠心耿耿,公主府上绝无一人会为难你。倘若你起了异心,便自求多福吧。”
杜兰泽屈膝行礼,恭顺道:“谨遵殿下教诲。”
顾川柏又看了她一眼,方才翩然离去了。他的背影颀长挺拔,逐渐消失在廊道的尽头。
杜兰泽站在原地,燕雨忽然从近旁的一座假山中钻了出来,快步跑到了杜兰泽的身边。他谨慎地问道:“刚才,为什么您让我躲进假山里,不让我跟着您一起见驸马?”
杜兰泽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怕你会说错话。”
燕雨无语凝噎。
杜兰泽和燕雨一前一后地走向树荫花影的更深处。
此地屹立着一座云亭水榭,紧邻着一片波纹粼粼的湖泊,又被茂盛的木棉树遮蔽着,自成一派幽凉的萧瑟之景,杜兰泽经常在这里静坐静思,燕雨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杜兰泽的目光极为幽深。她正眺望着远处的湖景。
清澈的湖水好似一面镜子,映照着一座赤玉砌成的红桥。岸边的亭台楼阁连绵不绝,雕梁画栋,珠帘绣幕,尽在波光荡漾的倒影里。
杜兰泽的心思顺着水流,漂到了更远的地方。她的神情尤为凝重,唇边再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燕雨见状,忍不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好慌好慌。”
杜兰泽侧目看他,他又说:“我这个人,您也知道,我挺稳重的,但是,我弟弟……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吧。我和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有一点通感,他要是心烦意乱,我的脑子也会乱糟糟的、昏沉沉的。”
“别害怕,”杜兰泽心不在焉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杜兰泽倚着扶栏,燕雨就坐到了她的旁边,她用极轻的声音说:“你的弟弟可能正在带兵打仗。你要记住,为将之道,在于修炼心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方能克敌制胜,百战不败。”
燕雨叹了一口气:“我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您讲得这么复杂,我听完了以后,脑瓜子嗡嗡的,心里变得更乱了。”
杜兰泽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便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同我一起坐着,仔细地理一理你心中的杂绪吧。”
她仰起头,看着此时的天色:“对于我们而言,这样宁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燕雨惊讶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杜兰泽讳莫如深,“胜败兴亡,自有天命来定。”
第五卷:念奴娇
第106章 铜壶载酒 我相信你会赢
夕阳残照,暮色渐升,雾霭犹如一片红纱,轻悠悠地笼罩着京城。
从皇宫传来的钟声撞破了寂静的空气,使人心生一股沉闷之感。这种感觉并不是突然形成的,而是慢慢地积聚在肺腑之中,好似一块越来越重的石头,压得顾川柏呼吸不畅。满腔的愁绪,竟然连一丝也排解不去,他抬起手,紧握着玉雕的栏杆,却有一种大醉初醒般的疲惫。
他已有整整两天没见到方谨了。
他所在意的,不仅仅是方谨对他的冷落,更是他家族的兴衰荣辱。他此生不可能再入仕途,除了攀附皇族,别无他路。只要他走错一步,整个家族都会被他牵连,落得一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他若想赢,就必须辅佐方谨,博取她的信任,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这又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她无情无爱,多虑多疑,生来凌驾于众人之上,众人只能虔诚地跪在她的脚边,乞求她的垂怜,却不能奢望她的宠幸。哪怕他毅然决然地为她赴死,她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有苦无处说,有恨无处发,恨不得天降一场大火,烧毁这个混乱而污浊的人世,把所有的痛苦、卑劣、灾难、凶祸一并消除,他就不用再为自己勘不破的世事而劳心伤神了。
正当他烦躁之际,方谨的侍女过来传话,说是公主邀他今晚戌时共用晚膳。
今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又称“春浴日”,按照宫规,今夜将由驸马伺候公主沐浴,并为公主侍寝。
顾川柏原本以为方谨不会宣召他,没想到她还是顾及了君臣之间的礼制,给他留了一点体面。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焚香,又换了一件崭新的纱罗绸缎衣裳,还在腰间挂了一块鸳鸯玉佩——这是方谨八年前送他的生辰礼。
戌时将至,顾川柏不紧不慢地赶到了方谨的寝宫,杜兰泽刚好从另一扇门中走出来。她对他屈膝行礼,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仍然保持着一副沉稳平静的神色。
顾川柏低声问:“公主为何传你觐见?”
“请您原谅,”杜兰泽微笑道,“未经公主允许,微臣不能回答您的问题。”
顾川柏也淡淡一笑:“杜小姐既聪慧,又守规矩,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你自当勉力侍奉公主,真心实意地为她排忧解难,这是你为人臣子的本分所在。”
杜兰泽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恭敬:“是,多谢您的提点。”
顾川柏无法从杜兰泽的言行中挑出错来,便转身走进了内室。他看见方谨坐在一扇屏风的后侧,那屏风是一块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透而滑润,泛着一层清冷的光泽,方谨的身形也被衬得影影绰绰,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离他很远似的。
他半垂着头,低声道:“殿下。”
方谨合上手里的折子,懒洋洋道:“脱了衣服,过来伺候我。”
顾川柏一边解开自己的衣带,一边径直走向了方谨,当他站到她的面前,他已是衣衫半解、颈肩微露。无限的春情自此而盛,她仍未用正眼看他,只是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案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