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华瑶提着剑,站起身,唤来她的侍卫:“传我命令,整军出战。”
*
卯时三刻,朝霞的浮光从天边喷薄而出,浓重的雾霭仍在弥漫四方。
枫叶甸和彭台县都是毗邻江河的水泽之地,每天清晨都会起雾,要等到太阳完全出来,雾气才会消散。
此时距离天光大亮还有至少一个时辰。天空是一种分外诡异的颜色,既红又白,缭绕着雾气,遮蔽着晨曦,近处是阴沉沉的,远方是灰蒙蒙的,唯独朝阳显露出一团殷红的、模糊的轮廓,仿佛要洒下一场血雨,洒遍秦州的大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暗藏着杀机。
华瑶稳住心神,亲自率领一支四百人的军队,沿着他们之前所做的标记,飞速抵达了距离彭台县不到一里路的一座山岗。华瑶在此处堆起垛草,放火点燃,霎时间烟雾漫天,火声哔剥,四周充满了肃杀之气。
华瑶又把旌旗插在山岗的最高点,命人擂响战鼓、吹响号角,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听见叛军的马蹄声络绎不绝,由远及近,直奔山岗而来。
华瑶和两百名弓箭手埋伏在山岗上的风口处。此地的烟雾最为稀薄,华瑶眺望远方,隐约能辨认出叛军的影子。她知道秦州叛军的锐气极盛,本以为叛军至少会派遣一员大将前来迎战,怎料,她定睛一看,却只见到一支不超过八百人的骑兵队伍。
待到这一群骑兵渐行渐近,华瑶一声令下,流箭如飞蝗似的急射而出,顺风而下,杀得敌军人急马惊、人仰马翻,数十人当场摔落马背,又被纷杂的铁蹄踏碎了身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八百骑兵摆出的军阵是最常见的鱼鳞阵,状若鱼鳞一般,前窄后宽,主要兵力都位于中后方。哪怕流箭如雨点般袭来,前锋也不能后退一步,否则就算是“逃兵”,会被中卫一刀砍死。
华瑶的侍卫把战鼓敲得响彻云霄,确实有一群战马惊魂不定,也有一批前锋惊慌失措,但是,短短几个瞬息之内,那些人连带着马,都被叛军的中卫砍断了脑袋。
从华瑶所处的位置往下看,四处一片红光崩现,鲜血淋漓,少说也有两百来具尸体。
不多时,中卫赶到了山岗附近。他们抬头一望,隐约瞧见几百个弓兵,便大喊道:“官兵人数不到五百!官兵人数不到五百!”
中卫迅速变换阵型,连成前后两排,架起铁盾,拉开长弓,朝着山岗上放箭。他们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势要把官兵尽数歼灭。
华瑶正准备诱敌深入,脸上忽然多了几滴粘稠的血水。
她侧目一看,惊觉自己身旁的一名虞州士兵已被叛军射死,那士兵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脖颈便被一支锐利的弓箭射穿了。
士兵倒地不起,仰面朝上,死前还大张着嘴,喃喃地念着:“回……”
华瑶边跑边想,那名士兵要说的话,大概是“回家”,或者“回营”,无论哪一种愿望,他此生都无法再实现了。
华瑶率领众多士兵从前线撤退。他们已经丢弃了战鼓,却隐隐听见一阵急促的鼓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直到这时,华瑶才恍然明白敌军的策略。他们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骑兵组成的敢死队,来到山岗一探虚实,另有大概一万名敌军将在一刻钟内赶到此处,华瑶要是不跑快点,今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华瑶的心跳砰砰加快,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喜无怒也无悲。她还戴着一块面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顺着山路,飞奔而行,单凭着自己敏锐的耳力、绝佳的轻功,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敌军的追击,但因她的身手过于出众,敌军也猜到了她必然是将领,甚至有一名敌军士兵大喊道:“她肯定是个女人!是个女人!”
顷刻间,敌军群情激愤:“抓她!抓她!”
华瑶心道,这些混账真是脑子有病。
华瑶从山岗的另一侧跑下来,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唤来自己的座驾——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通体毛光锃亮,肌肉壮健结实,乃是万中无一的名驹。
华瑶跨坐在马背上,率领三百多名士兵,沿着一条山路狂奔,叛军在他们的背后穷追不舍。
随着战鼓声的逐渐迫近,华瑶又听见了几声“砰咚”的巨响,火药味顺风而至,扑面吹过,她心下一惊,暗道:来了,真的来了,火铳部队也来了!
华瑶这几天打探到了不少与秦州有关的消息。她据理推断,那些火铳确实是晋明派人锻造的。
晋明在砂县大兴土木,修建了十几座“矿场”。这些“矿场”虽然以“矿”为名,却被砂县人称作“军工厂”,冶炼锻造了一批精良的火器,专供晋明行军应敌之用。
此外,秦州的商队经常去朱原、石曲两地做生意。
朱原、石曲都是南方临海的省份,也有几个繁荣兴盛的通商口岸。晋明曾经派遣了十几批秦州商队前往朱原、石曲,重金贿赂了当地的船队,从海外买来了火铳的图纸。他们把火铳带回了秦州,成功地进行了一番改造。
因此,秦州火铳的威力,远远强过京营所用的“梨花火铳”。
“梨花火铳”源自于前朝创设的“三眼火铳”。
约莫四十年前,先帝召集了本朝的一批能工巧匠,把“三眼火铳”略作革新,变成了“梨花火铳”,归为京营专用。因为京营多的是不通武艺、不精骑射的富家子弟,他们无法在短短一年的训练中学会拉弓射弩,先帝便把“梨花火铳”赏赐给他们,让他们多少有了一点防身的本领,大家面子上也都过得去了。
那种“梨花火铳”,华瑶曾经见过,容易炸膛不说,弹药也不易拆装,华瑶略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
而今,华瑶隐隐感到,秦州的火铳部队非比寻常,可能比她想象中更厉害一些。
华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晋明总是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从某些方面来说,晋明的眼界确实比华瑶更广阔一些,他的双手通过一支又一支的船队,伸到了大梁朝以外的茫茫世界。
第108章 饮风吞雨 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不过,就算晋明的手伸得再长,他还是被华瑶杀掉了。
他精心打造的火铳部队,已被叛军收为己用,叛军也都知道操控火铳的方法。由此可见,晋明的一些旧部,极有可能加入了叛军的队伍,与叛军一同洗劫了秦州的城池。
华瑶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
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她慌乱了一瞬,又迅速地冷静下来。
她握紧缰绳,向着山坳中的一条小径跑去,叛军与她相距约有五十丈。她能听见他们的嘶吼声、喊杀声和谑笑声。
他们就像一群发痴发癫的野猪,放肆地叫嚣着,要把华瑶抽筋扒皮,把她的尸首悬挂在东江的码头上,做成一面迎来送往的旗帜。
华瑶这才察觉到,对于叛军而言,“女将军”三个字是何等的风流。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欺侮她、践踏她,撕碎她的脸面,将她活活作弄到死。
华瑶强抑着心头的怒火,高声道:“杀!”
华瑶的左右两侧都是树木丛杂的山岭。
秦三率领着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埋伏在半山腰上。她听见华瑶的命令,立刻派人吹响了号角,弓兵纷纷放箭射去,乱箭如暴雨一般密集地刺向叛军,顷刻之间便有数百人摔落马背。
秦三又怒喝一声:“随我杀贼!”她举起一杆长缨枪,枪头的红缨乱舞,好似一条蟒蛇吐信。
成百上千的官兵合力猛攻敌军,秦三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她是虞州第一名将,也是虞州第一猛将,通身的杀气极为凌厉,堪比煞鬼凶神。她扬手一挥,便能斩落一颗人头,再旋身一转,又砍断了一人的腰腹。
山坳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一声声的狂呼、惨叫和哀嚎反复地回荡在树林和峰峦之间,敌军的八百骑兵已被官兵尽数歼灭。
秦三和华瑶还来不及高兴,忽然听见一阵擂鼓之声震耳欲聋,山川都微微地颤动起来,原是因为火铳部队已经来到了山坳的附近。
这一支火铳部队约有一万人,首领名叫范田巾,乃是叛军的一员大将。自从他加入叛军以来,他从没打过一次败仗,人送外号“范长胜”。
范田巾刚满三十岁,年纪正轻,锐气正盛。他本是秦州宛城的一个凶悍武夫,没读过书,也没挣过功劳,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但他的武功十分高强,练得一手极好的刀法。这刀法也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无须老师的指教,他自己在山上砍柴的时候,便从豺狼虎豹、鹰隼燕雀的行动之中,窥见了一套精妙的刀法,疾如鹰隼展翅、猛如虎狼扑食,自有一种锐不可当的势道。
在邺城之战中,范田巾把数百名官兵全部斩于刀下,还一刀劈开了邺城参将的脑门。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他横刀而立,仰天大笑。
范田巾的父母都是宛城的挑担小贩。他父母在宛城的大街上被达官贵人的车马撞伤,达官贵人扬长而去,他的父母不治身亡。他带着妹妹去官府讨说法,官府却把他和妹妹一起逮捕,关进了大牢。
他孔武有力,徒手掰开了监狱的铁栅栏,趁夜偷逃了出去,但他的妹妹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妹妹死在了监狱里。她死前还穿着破衣服,满身一股腐臭味,死后也只能去地狱里受罪。
妹妹犯了穷罪。她这辈子就不该投胎做穷人!穷人的命太贱了。
范田巾恨透了官府。他发过毒誓,要让大梁朝的每一个官兵死无葬身之地。
上个月,他攻破了邺城,这个月,他一定要击溃彭台县。
彭台县地势险峻,依山傍水,城墙上遍布火炮,还有一条深不可测的护城河,委实是一座极难被攻克的城池。
范田巾在邺城之战中勇猛无敌。邺城之战结束后,他驻守邺城一个多月,杀了无数的邺城官民。大概十天前,他主动请缨,又被调任为彭台县之战的副将。他率领一万一千名骑兵驻守在彭台县的东侧。主将不许他贸然进攻,而他摩拳擦掌,早就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今天一早,范田巾听见了官兵的战鼓声,便知道官兵来强攻了。
缭绕的烟雾阻挡了范田巾的视线,他极目远眺,从烟雾中望见重重的人影,便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骑兵的敢死队,待到骑兵回报,官兵人数不足一千,他心道“果然如此”,就带上了自己的所有人马,想要尽力剿杀官兵,立个大功。
范田巾之所以如此勇猛,不仅是因为他兵强马壮,更是因为他们秦州叛军也有自己的谍报。
秦州叛军的势力范围不止包括秦州,还伸到了皇宫之内,勾结了位高权重的宦官。
自从皇帝病重,朝廷内部的争斗更是残酷到了法理皆无的地步。皇权摇摇欲坠,叛乱源源不断,大皇子与三公主大有剑拔弩张之态,谁也不知道哪一位皇子或公主将会登基,更不知道大梁朝的江山还能再传几代?
不少宦官都忙于敛财储粮,把家产变卖成银子傍身。趁着这个机会,秦州叛军贿赂了府衙,府衙再层层往上,就攀附到了几位宦官。
前些日子里,京城的宦官传来消息,说是虞州的六千精兵被调到了秦州,让秦州叛军多注意官兵的动向。
因此,范田巾毫无忌惮。
区区六千官兵,能成什么气候?
八百骑兵被官兵斩杀的时候,范田巾的大部队还没赶到山谷,今天的雾气太浓了,再好的目力都看不见远处的情况。
范田巾派出了一批暗探,前去打探虚实。
不久后,暗探急报,两千多名官兵剿灭了八百骑兵。
原来官兵早有埋伏!
两千杀八百,以强凌弱,以多胜少,这就是官兵的本事!
范田巾怒火中烧,扬鞭策马,直直地闯入山坳里,亲眼见到了众多骑兵的尸体。
而那两千多名官兵,竟然在肆无忌惮地踩踏死者的头颅!
范田巾厉声咆哮道:“杀官杀民杀奸细!杀!杀!杀!!”
他的嗓音洪亮而高亢,就像一支锐利的流箭,从华瑶的眼前飞过。
华瑶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偏偏这个范田巾再一次地使用了“鱼鳞阵”。他自己位于“鱼鳞阵”的正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身披重甲的武功高手。他被那些高手包围得密密匝匝,连一丝风都透不出来,哪怕是谢云潇也不可能在这时候一剑斩杀他。
范田巾的攻势十分凶猛,他的亲兵也是骁勇善战,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们就杀了数百个官兵,反败为胜,士气大涨。
虞州官兵的尸身堆叠着,头颅飞滚着,死气沉沉地横亘在山路上。
火铳的威力巨大,把官兵的整张脸都炸烂了。官兵的眼球就像烟花一样,从中间爆裂开来,血水连皮带肉,溅起三尺高,流淌得遍地都是。
此时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山道上一片洗不净的血红,雾霭遮掩的天空仍是亮色的,几乎看不见一朵乌云,凉风渐渐地吹了起来,雾气变得淡薄了一些。
华瑶的时间更紧迫了。
她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内,妥善地施行她的破敌之策。
否则,再等一会儿,太阳就升起来了,晨雾就消散了,范田巾的援兵可能也到了。范田巾不仅能看清此处的地貌,还会发现官兵的装备远不如叛军,那华瑶的优势便会转为劣势,此战必败无疑。
华瑶心跳如擂鼓,手心都出了一层汗。她此生从未如此慌乱过,去年在雍城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她身边还有杜兰泽,她虽然害怕,却也没有仓惶失措。而现在,面对着勇往直前的叛军,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是在这一瞬间,华瑶注意到,火铳虽然威猛,但是,火铳的射程最远不超过两百步,而且,换药上膛也很费时费事。
华瑶连忙大喊:“撤退!撤退!火铳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铳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铳一定会炸膛!!”
言罢,华瑶狂奔到高处,亲自敲响战鼓,让秦三率领两千官兵继续逃往山坳深处,与范田巾的火铳部队拉开一大段距离,从而减少伤亡。
山间的道路本就崎岖不平,不利于火铳部队骑马作战,若不是因为雾气太重,叛军与官兵的尸体遮挡了地形,范田巾又正在气头上,恐怕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秦三节节败退,华瑶仍在大放厥词:“火铳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铳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铳一定会炸膛!听我命令,全军立刻撤退!我军不会再有伤亡!!”
虽然范田巾并不认识华瑶,但他一听华瑶的声音,就知道华瑶年纪很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竟敢如此傲慢骄矜!
范田巾一鼓作气,率兵追击秦三,整整一万的兵马都跟着他冲进了山坳里。
就在此时,华瑶的战鼓陡然变调,祝怀宁率领两千弓兵再一次从半山腰上放箭——这些弓兵都是虞州精锐中的精锐,箭法是极为精准的。他们埋伏已久,好不容易等到了华瑶的命令,杀气顿时暴涨,射杀了至少上千名叛军。
叛军的阵型一时大乱,谢云潇又率领四千精兵从另一片树林中杀出来,以一种凶狂的包抄之势,猛地扑
向了叛军的后卫。这四千精兵都是谢云潇亲自训练了将近两个月的,人人都有一股刚强的意志,毫不畏死,紧跟在谢云潇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