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仪没料到华瑶的城府如此之深。短短几句话之间,华瑶便能把真相推断出来。在这一场交锋中,沈希仪反倒落了下风。
沈希仪不敢再有任何僭越之言。她沉默地跪坐着,谨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只等华瑶一声令下,她便不得不服从。
窗帘在风中飘荡着,疏疏落落的光影投在白墙上,翻来覆去地晃动了几次。华瑶终于开口道:“彭台县的银库里还有多少钱?”
沈希仪猛地抬起头:“殿下!”
华瑶冷声道:“我的士兵在彭台县出生入死,阵亡七百人,重伤四百人,还有一千多人伤势未愈,他们的战功都被你亲笔抹杀了,我要如何向他们交待?粮饷的缺额又由谁来填补?沈希仪,你不能只说好话,却不做实事。我对你向来宽厚,别再让我失望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支利箭,直直地钉在沈希仪的心上。
这一时之间,沈希仪也分辨不清,所谓的“仁心仁术”究竟是不是华瑶的面具?华瑶借平叛之名,行造反之实,劫不义之财,杀不忠之辈。她会一步一步地走到高处,直至登上帝王之位。
沈希仪稍稍定了定神,方才回答道:“早在去年春天,便有一群盗匪流窜于秦州北部。各地的卫所相互推诿,那一场祸乱就从秦州北部蔓延到了西部。去年秋天,秦州瘟疫横行、尸首遍地,盗匪自命为‘秦州义军’,召集了数十万流民,洗劫了秦州北境的诸多城镇……”
华瑶似乎早有预料:“你是不是想说,从那时候起,秦州官府就开始筹集军饷了?”
沈希仪垂下头去:“是,彭台县也捐了一万四千两白银。”
华瑶瞥了一眼金玉遐。
金玉遐立即会意,温声说道:“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每年的税银至少有一千三百万两。彭台县又是秦州的交通要塞,往来的商客数以千计,彭台县每年至少有五万两白银入库。沈知县,您在彭台县为官多年,不可能算不明白这一笔账。”
为了方便和沈希仪说话,金玉遐一掀袍摆,跪坐在沈希仪的身侧。他的言谈举止总是斯斯文文,没有丝毫的胁迫之意。他仅仅是在阐述事实:“从去年秋天开始,秦州各城也设立了厘金,常言道,‘钱漕有积欠,厘金有中饱’,厘金的利润之高,钱漕远不能及。殿下,以微臣之浅见,区区一万四千两白银,绝不可能耗尽彭台县的库存。”
华瑶点了点头:“彭台县位于秦州、虞州的接壤之地,芝江、东江的交汇之处,这么好的一个位置,田税、商税、渔税、茶税都没少收吧。”
“殿下!”沈希仪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纵然彭台县的库房里还有银子,这些银子也是一宗公款,应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已从库房中支取了数万两白银,用以筹备枪炮弹药、安顿平民百姓……”
华瑶站了起来,锦纱裙摆拂过地板,轻烟似的缥缥缈缈,好像并不存在于人世间一般。她的姿态高高在上:“若不是我率兵平叛,彭台县早已被叛军洗劫一空,你去哪里筹备枪炮、安顿百姓?”
金玉遐附和道:“沈知县有所不知,这半个月以来,军队的开销超过了四万两白银。每个士兵的月俸是一枚银元,将领的月俸至少三枚银元,还有枪火、粮草、车马、各类药材……这一笔又一笔的款项,可真难筹,公主原本是想奏闻朝廷,添拨军饷,奈何沈知县已经呈上了报捷的奏章、抹杀了公主的战功、断绝了将士的命脉。沈知县,到了此时,你又怎能一毛不拔?”
说来奇怪,金玉遐仿佛忘记了表姐惨死之事。他又像从前一样能说会道:“叛军攻占了秦州的北境和西境,还有许多个城镇,正等着官兵去营救。彭台人也是秦州人,秦州人也是你的子民,沈知县,请你三思。”
沈希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瑶的影子。
直到此时,沈希仪才察觉华瑶的真正意图。华瑶想要搜刮彭台县的库积银两,无论沈希仪答不答应,这彭台县的钱粮都会落入华瑶的手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希仪平静道:“古语有云,‘竭泽而渔,则明年无鱼;焚林而田,则明年无兽’,凡事总要留有三分余地,才是长久之计。微臣斗胆,恳请公主殿下三思。”
华瑶比她更平静:“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我在雍城的那几个月,可是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沈希仪,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深谋远虑是一件好事,疑神疑鬼就是一件坏事。”
沈希仪默不作声。她觉得自己的心乱如麻。
华瑶朝她伸出一只手:“你应该把库房的钥匙交给我。”
沈希仪仍有千般不肯,万般不甘。她为官数年,游走于朝局之外,周旋于党派之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攒下了价值十多万银两的库存,如今却要全部交给华瑶,任凭华瑶消耗殆尽,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她宁愿为华瑶去死,也不愿看到彭台县一贫如洗。
沈希仪纹丝不动,好似一具无知无觉的石像。
华瑶佯装恼怒:“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冒犯皇族是死罪,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与其留在世上煎熬,饱受刑罚之苦,倒不如一死了之,早点投胎去吧。”
沈希仪伏地叩首,仿佛认命一般。她从唇齿间吐出几个苦涩的字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华瑶端起茶几上的一碗黑色汤药,亲手递到沈希仪的眼前,命令她一口气喝完。她反问道:“是毒药吗?”
华瑶不自觉地流露出恶劣的本性:“我本想与你同心协力,共创太平盛世,奈何你冥顽不灵,耗光了我的耐心。这一碗断肠绝命汤,就是我事先为你准备的毒药。你喝下去之后,不会立刻发作,等到今晚亥时,你的死期就定了。”
地板上撒满了铜钱大小的光斑,沈希仪恍然察觉今日的午时已过了。她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当然她也没有任何食欲。
在华瑶的注视之下,沈希仪打了个寒颤,失尽血色的嘴唇隐约地颤动着。沈希仪双手捧碗,仰头把毒药一饮而尽,瓷碗从她掌中滑落,摔了个粉碎。
华瑶半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心点,别割伤了你读书写字的手。”
沈希仪闭目合眼,交代遗言:“彭台县的库房存银十万两,铜钱两千贯,另有素布五十匹、清油二十桶、官盐四十桶,以及铜磁、玉器、珠宝、金石若干。此皆民脂民膏,请您慎用,也请您善待彭台的百姓。”
华瑶偷偷地摸到沈希仪的腰间,不费吹灰之力就拽下来一串钥匙。
沈希仪也不知道华瑶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华瑶轻易地挑拣出了库房专用的钥匙,还故意晃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
沈希仪眼睫低垂,目色敛在暗处,似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华瑶忽然挨近沈希仪,在她耳边悄声说:“我骗你的,刚才那一碗汤,根本不是毒药,而是上好的何首乌炖鸡汤。何首乌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极难得的补血养气的御用药材,怎么样,那碗汤是不是挺好喝的?”
沈希仪的双瞳之中,浮现出迷惘之色。她与东无、晋明、方谨、司度都打过交道,也曾见识过皇族的无情无义。皇族所设的阴谋诡计,多如牛毛,毒如蛇蝎,实在令人防不胜防。她未能窥见京城党争的全貌,却能猜到朝野局势的凶险之处,但她竟然捉摸不清华瑶的用意。
华瑶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又说:“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一碗何首乌炖鸡汤,原本是想给你补一补身子。你对我如此吝啬,我对你却是大方得很。我不仅救了你的命,还很关心你的安危。我总是以德报怨,你拿什么来回报我?”
或许是因为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沈希仪的一颗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
沈希仪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华瑶就悄声息地离开了,金玉遐匆匆跟上了华瑶的脚步。
沈希仪坐在原地,神思恍惚,像是陷入了一场混乱的梦境。她偏着头,依稀瞥见了谢云潇的身影。她立即喊住他:“殿下,请您留步。”
谢云潇道:“所为何事?”
沈希仪道:“彭台县已经收容了十万流民,这其中必有奸细,请您和公主谨慎行事,谨防有诈。”
谢云潇道:“依你之意,流民群聚,兵戈四起,彭台县的时局也不太平。”
沈希仪垂首,应声道:“是。”
谢云潇轻敲了两下门框,他的四名侍卫即刻赶到了。这些侍卫都是凉州军营出身,杀气与煞气并存,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把锋利无比的鱼鳞精钢刀,那钢刀没有刀鞘,冰凉的刀刃被日光照得亮如镜面。
谢云潇对侍卫说:“沈知县是公主的近臣,你们负责保护她。”
沈希仪不知道谢云潇是出于好意,还是想借机监视她。她轻声道:“微臣拜谢您和公主的隆恩,惟愿您和公主诸事顺利。”
谢云潇措词隐晦:“大梁朝不只有一位公主。”
沈希仪道:“三公主的手段……”话未出口,她欲说还休。
谢云潇已经跨过了门槛,走出了这一间屋子。他的侍卫把沈希仪请出了房间,而他本人也去了一趟库房。华瑶正在库房中清点账目,忙得不可开交。她一见到谢云潇,便朝他招了一下手,他径直走向她,与她一同站在阴暗的角落里。
他们的身侧是一堵红砖砌成的墙壁,砖石的缝隙间悬挂着一张撕裂的蛛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雾霾般的灰尘味道,华瑶低叹了一声:“沈希仪真会省钱,可惜,她省出来的十万两白银,也只够军队四个月的开销。我还想扩军备战,那十万两很快就会耗尽了。”
谢云潇道:“你打算在彭台县招募新兵?”
华瑶道:“是啊,许敬安从这一批流民中挑选了七百多个精壮的年轻人,昨天我去看了一眼,挺不错的……”
她若有所思:“我想养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每月至少花费三十万两白银。”
第121章 抛掷恩荣名利 坦诚相待
谢云潇道:“凉州竭尽财力,只能供养二十万骑兵。”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袖。她的指尖熟练地探入他的袖口,摸到他的手背,像是抚花弄玉一般,极为轻缓地摩挲了一会儿。
谢云潇不由得握紧她的手指。
华瑶的语声依旧平稳:“凉州多的是精兵强将,为什么镇国将军只在凉州境内行军作战?”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华瑶希望镇国将军能与她合作。凉州军营豪杰辈出,这些豪杰应该驰骋于更广阔的天地,不再忍受朝廷的压制。
谢云潇略低下头,静默地看着华瑶。
华瑶对他笑了一下,流转的眼波如同一泓春水,投注在他一人身上。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仿佛置身于洪荒之界、广漠之间,独独只能望见他。
谢云潇心念一动。但他熟知她的本性,不能也不该被假象蒙蔽。
他放开她的手,与她谈论公事:“凉州骑兵从不远征,一是因为凉州承担不起远征的开销,二是因为君臣不和,上下猜忌,兵将不敢擅自作主,更不敢越过边境。”
华瑶感慨道:“难怪朝廷总是拖欠凉州的军饷。凉州没钱了,就发展不了军队,更别提远征了。”
华瑶说得轻松,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烦躁。她绝不会搜刮民脂民膏,那她应该如何筹集钱粮?
正如谢云潇所言,钱粮是军队的命脉所在。如果军队缺钱少粮,不止战力会减弱,先前攻下的地盘也会被敌人占据,“收服中原六省”的目标又变得不可企及。
华瑶必须尽快攻占秦州,再将凉州、岱州收为己用。她无力与朝廷抗衡,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铲除叛军,她唯一的活路就是在夹缝中寻求生机。
华瑶沉思片刻,拐弯抹角道:“秦州是富裕之地,每年的税银至少有一千万两。如果我把秦州据为己有,我就能资助凉州的军费了。”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些:“我会派遣一批人马,传信给
父亲。若他答应与你合作,他的威望比你更高,你难免陷入‘君弱臣强’的境地。若他不答应,你独守秦州,更要谨慎防范四面八方的敌军。”
华瑶点了点头:“镇国将军的名声太大了,朝野上下都认为他是忠臣义士。我倒不是想让他帮我造反,只是想借用他的势力,安身自保而已。”
谢云潇半信半疑:“是吗?”
华瑶撒谎也不脸红。她气定神闲道:“嗯,凉州人是你的乡亲,镇国将军是你的父亲,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强迫他们走上造反的路。”
谢云潇忽然牵起华瑶的手腕:“你曾经说过,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你不必试探我,有话不妨直说。”
谢云潇这一番话出自真心,听在华瑶的耳边,却又有另一层隐晦的意思。所谓的“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不过是她从前的信口胡言,此刻他重提这一句戏语,倒是让她落于下风了。
她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怎么,你想和我坦诚相待吗?”
谢云潇并不答话。华瑶只见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像是能洞穿一切世事人情。她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妄念,这种烦躁的情绪,既是由他而起,也该由他而灭。
华瑶极小声道:“今天晚上,你陪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许穿衣服。我要你不着寸缕地躺在床上,然后我们……”
谢云潇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华瑶的眼前。
华瑶怔了一怔,茫然地环顾四周,终于在一座木柜的后方找到了谢云潇。他站在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像是远离了凡尘俗世的纷扰。
华瑶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便佯装一副平静的样子,缓步走到了谢云潇的身边。
她为自己打圆场:“我刚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为什么要逃跑呢?”
谢云潇剑鞘一挥,挑开一张垂落的蛛网。
华瑶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迎上他晦暗不明的目光。他竟然低声问她:“我找到了一处隐蔽角落,方便你畅所欲言。你刚才说,我不着寸缕地躺在你的床上,然后呢?我想听你说完。”
谢云潇的回答出乎华瑶的意料之外。
谢云潇的性情向来是冷若冰霜的,又因为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这世间没多少人敢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词。依照华瑶对他的了解,他的脸皮比纸还薄,她随便对他说几句荤话,他的耳尖就会隐隐泛红了。
而今,谢云潇一反常态,没有丝毫的欲拒还迎,反倒像是蓄足了攻势,随时有可能将华瑶一举擒获。
华瑶的气势更强,严肃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她双手负后,正正经经地说:“我知道你一心为我考虑,但你毕竟是将军府上的公子……”
谢云潇道:“我若不是将军府上的公子,你不一定会与我成亲。”
华瑶道:“如果我得不到你,我肯定会抱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