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其余官员也不敢打断华瑶的言论。
华瑶的麾下都是精兵强将,远胜宛城守军,而且,华瑶三言两语之间,又鼓动了宛城的兵将。
秦州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将她敬若神明,公主祠的香火鼎盛、信徒虔诚,又因为她是当朝四公主,连带着“四”这个数字都倍受追捧。
大梁朝开国以来,曾有两位女帝功业伟然,前有“开国盛世”,后有“兴平之治”,百姓对公主本就有无限的期望,华瑶正好符合他们对公主的一切设想。
华瑶神色威严,郑重地说:“去年冬天,我在凉州战胜外敌,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把雍城治理得井然有序。只要官民齐心协力,我们便能同享太平之福。”
言罢,华瑶收剑回鞘。
她纵身一跃,飞快地跳下点将台,脚步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宛城的官员见状,连忙给她带路,这一路上,极尽吹捧之能事,把她迎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行宫。
这座行宫名为“延年观”,此地的亭台楼阁修建得美轮美奂,殿内的层层纱帐如烟似雾,窗边挂着璎珞珠帘,桌上摆着琉璃花瓶,每一处陈设都是别样豪奢。
华瑶十分警觉,全无一丝享乐的心态。而且,她从小生长在皇城,见惯了人间富贵,这一座宫殿的布置,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东西,没什么特殊的风格,她看一眼就忘了。
她之所以前来此地,只是因为,晋明常年居住在“延年观”,以她对晋明的了解,晋明可能会在这里收藏一些宝物。
她始终记得,晋明改良了秦州火铳。
起初,秦州叛军在城乡之间肆虐,也是凭借一支精锐的火铳部队,打得官兵节节败退。
为了击溃火铳部队,华瑶麾下的士兵付出了惨重代价,伤亡者多达三千余人。有些伤兵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疾,再也不能像常人一般行走坐卧。
华瑶陷入了沉思。
不多时,侍卫赶来报信:“殿下,朴公子执意入城……”
“什么?”华瑶疑惑道,“我不是让他留守永安城吗?”
大概十天前,华瑶收到了朴月梭寄来的密信。
朴月梭在信中说,京城的时局远不止一个“乱”字,官民身不由己,已然卷入了政斗党争的漩涡,他可能无法保全名节,因此,他要到秦州来投奔华瑶。
华瑶不太明白“保全名节”是什么意思。她给他的回信只有短短一句话:“你来秦州以后,就住在永安城吧。”
侍卫却说:“启禀殿下,朴公子日夜兼程,前天清晨抵达秦州,昨天傍晚入驻永安城,今天一早,他听闻您率兵攻打宛城,便从永安城出发,马不停蹄,赶到了宛城的城门之下。”
第140章 埋骨青山 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朴月梭擅作主张,华瑶对他有些不满。
不过,华瑶转念一想,启明军已经攻占了宛城,此时第一要务,正是收拢人心,让宛城的官民全部归顺华瑶。
朴月梭识文断字,能言善辩,武功也还算可以,总归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而且,朴月梭早已向华瑶投诚了,朴家也给华瑶寄过几封密信,华瑶与朴家的关系非同一般。朴家的兴衰荣辱,依附于华瑶的命途,她要是赢了,他们一辈子沾光,她要是输了,他们都得给她陪葬。
思及此,华瑶命令道:“立刻带他来见我。”
侍卫领命而去,华瑶又在宫殿里转了一圈,秦三与白其姝一路随行。她们寻遍了每一处角落,却没找到一件稀世珍宝,藏宝楼的库房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白其姝叹息道:“宛城的贪官污吏,真是狗胆包天,他们明知道您会检查库房,还敢私吞晋明的财物,这一栋藏宝楼,都被他们搜刮干净了。”
华瑶点了点头:“这些狗官,实在可恨,但他们毕竟不是皇族,既不明白皇族的处事之道,也不了解皇族的奇门遁甲之术。”
白其姝若有所悟,微微地笑了起来:“您这样提点我,我倒是想通了,真正值钱的东西,不会摆在明面上,肯定要藏在密室里。”
华瑶赞赏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得力干将,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白其姝的唇边含着笑意:“殿下比我高明多了,我现在还不知道,密室的入口在哪里呢?”
其实华瑶也不知道密室位于何方。但她一点也没露怯,她双手负后,来回踱步,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藏宝楼共有四层,每一层的房间皆是空空荡荡,桌柜箱笼都被搬走了,只剩木柱、门窗、石墙、方砖,各处雕镂的花纹十分细密,迂回曲折,纵横交错,合成一组复杂的图案。
华瑶看着眼熟,彷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略一思索,豁然开朗,从袖中取出一枚翡翠扳指。
这一枚翡翠扳指也是晋明的遗物。晋明死后,华瑶搜遍了晋明的全身,从他手上摘下扳指,留存至今。
扳指的内环刻着一圈暗纹,纹路弯曲盘结,玄妙莫测,虽有规律可循,却是深奥非常,等闲之辈根本无法窥探此中奥秘。
好在华瑶不是等闲之辈。
华瑶幼时早慧,四岁就能读懂《算经》和《数书》,随着年纪增长,心算的本领越来越强,尤其擅长奇门遁甲之术,远胜她的兄弟姐妹。但她从不宣扬自己的天赋,以至于知者甚少,就连她的近臣都不清楚她的底细。
她一眼看出了端倪,翡翠扳指上的暗纹,正对应着藏宝楼的雕纹,这其中必有机关埋伏。
白其姝见她低头沉思,自然也想为她出一份力。
白其姝单膝跪地,仔细检视地砖上的花纹。
藏宝楼许久无人打扫,地板蒙了一层灰尘,墙角还挂着几张蛛网。奇怪的是,灰尘的厚薄并不均等,细看之下,似有微妙的偏移。
白其姝常年混迹于商场之中,见惯了各行各业的买卖,也懂得缺斤少两的技巧,她能看出一分一厘的差别,自有一种远超常人的直觉。
她按住一条外凸的棱线,略一使力,这块地砖上的花纹竟然转动了。她心道果然如此,然后才说:“殿下,每一块地砖都是一处机括,这一座藏宝楼就是一栋机关楼,您要是能找到机关的法门,密室便会立即显现。”
华瑶反手转了一下剑柄,随着“嘎吱”一声轻响,她挑动了窗扉上的木雕菱花:“我猜到了,不止地板,这里的门窗、立柱、墙围、房梁上的花纹都是可以旋转的机括。藏宝楼共有一千七百八十四处机括,每一处机括都有至少十二种形态,照这样算下来,排布的方式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白其姝面露难色:“这可如何是好?”
旁观半晌的秦三插了一句:“殿下,这些机关太麻烦了,您算来算去,难免耗神费力,要不您听我的,派人摧毁这栋楼,搬走砖石,掘地三尺……”
白其姝瞟她一眼,笑得玩味:“秦将军,您太小看皇族了,皇族的奇门遁甲之
术,历来是险恶至极的。”
秦三不愿被白其姝轻视,故作一副老练之态:“再难的机关,终究是个死物,能成多大气候?”
白其姝敲了敲地板:“毒水、毒火、毒砂、蛊虫、暗箭……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哪怕你耗尽力气,也不一定能挖到宝藏,通往密室的暗道九曲十八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光凭一双肉眼,何从辨别?你若要前行,必先派人探路,那些人都会死得很惨。”
“不止如此,”华瑶接话道,“机关受损,密室的暗道也会严密封死,或许还有水银之类的毒物灌入其中,到了那时,我们再去寻宝,便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折损了精兵良将,反而是得不偿失。”
华瑶还有一句心里话没说出来。
华瑶太清楚晋明的本性,晋明这个人,疑心很重,气量很小。他修建藏宝楼之前,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虽然深受圣恩,却也忌惮皇帝。
古来帝位之争,少不了父子相残。晋明长居于富饶的秦州,既要瞻前,更要顾后,藏宝楼正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除他之外,再无一人能破解机关,他的部下知道他坐拥金山银山,自然甘愿为他奔走卖命。
华瑶伏击晋明的那一日,晋明当众宣告,只要他回到了秦州,他的侍卫都能永享人间富贵,那些侍卫果然浴血奋战,直至魂断气绝。
华瑶并不认同晋明的驭下之术。
而且,依她所见,晋明的智谋远不如她。
晋明召集了秦州的能工巧匠,圆满地建造了一座机关重重的藏宝楼。倘若藏宝楼中的每一处机括皆有实效,那么,即便晋明把秘诀刻在了戒指上,他肯定还是记不住细枝末节。
华瑶仔细地斟酌一番,又把各个房间的花纹细看一遍,终于有所领悟,此楼的精深奥妙,源于五行阵法、星象历数,到底是按照《连山》、《归藏》和《周易》的数理,往复变幻,修成了这样一个珍奇宝库。
华瑶走过各个房间,凭借戒指上的暗纹,稍加推算,勘破了其中窍门。她心潮澎湃,片刻不敢耽误,接连转动了一百二十八处机括,随后,她飞奔到一楼正厅,狠狠踩住地砖上一朵菱花图案的花蕊,她身后的一堵墙壁轧轧作响,忽然一分为二,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拉开,露出一道宽阔的台阶。
秦三简直看愣了。她惊讶于华瑶的聪慧,口中赞叹道:“殿下当机立断,神机妙算,我……我太佩服您了,您简直是高祖再世,无人能及。”
“高祖”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年号“兴平”,也称兴平帝,她是华瑶的曾祖母,也是华瑶十分尊敬的一位祖宗。
秦三把华瑶比作兴平帝,华瑶顿时心花怒放。
曾几何时,秦三对华瑶漠然视之,如今的秦三还不是拜倒在华瑶的高强本领之下,“高祖再世”的高帽子,也敢往华瑶的头上戴。
华瑶自信满满:“嗯嗯,当然,我的深谋远虑,当世无人能及。”
华瑶和秦三说话的时候,白其姝出了一趟门。不多时,白其姝带回来一只鸟笼,笼中麻雀约有二十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扑扑地拍动着翅膀。
白其姝面无一丝惧色。她对华瑶说:“殿下,请您允许我探察密室。”
华瑶拉住她的衣袖:“等等,你不必亲自探察,先让这一群麻雀替你开路。”
白其姝抱着鸟笼,笑着答应道:“谨遵殿下口谕。”她穿过正厅,沿着台阶向下走,四周的光线渐渐阴沉,行至暗处,她打开鸟笼,放飞了二十只麻雀。
麻雀骤然受惊,连滚带飞地奔向了台阶尽头,白其姝向前一望,只见一根又一根石柱巍然耸立,撑起一座恢宏壮丽的地宫。
华瑶和白其姝都低估了晋明,区区一间密室,如何容纳晋明竭力搜刮的金银财宝?晋明的宝库,原本就应该是一座地宫。十余年来,他盘剥秦州百姓,占尽不义之财,还在秦州各大城镇设立妓馆,把闹市变为淫窟。他一手造就的惨案,已被他的权势掩盖,这地宫中的珠光宝气,似乎都是血肉化成。
白其姝怔怔地立在台阶上,好半天没回过神,啁啾的鸟鸣打破了寂静,她环视一圈,那二十只麻雀都飞出来了。
“小白,”华瑶忽然喊道,“你在哪里?”
华瑶与白其姝相距甚远,白其姝仍能听见她的声音。
白其姝回应道:“殿下,这里有一座地宫。”
少顷,灯火大亮,华瑶率领五十名侍卫走下台阶。众人提着灯笼、握着长剑,火光剑光两相辉映,地宫的形貌更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巨大的穹顶延伸四方,仿佛没有尽头,整座地宫高达十丈,长宽不可估量,华瑶讲话的音调稍微大些,便能听见一阵阵回声。她连忙示意众人静默,定睛再看,石柱上镶嵌着金漆瑞兽,地板上堆满了橱柜箱笼,贮藏无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军械枪炮、奇书秘籍,真是富可敌国。
华瑶呼吸渐快,心中满是豪情壮志,暗暗感慨道:“天助我也。”
她拿出一支炭笔,每当她踏过一块地砖,就在砖石上划一道标记。众人跟在她的背后,踩着特别标记的地砖,慢慢地接近那些珍宝。
众人都戴着手套和面巾,搬运箱笼的动作又轻又缓,约莫一刻钟之后,第一批宝物就被抬出了藏宝楼。
华瑶还没来得及清点宝物,忽然又收到一个急报,传信的人,正是她器重的武将许敬安。
藏宝楼的正厅门前,许敬安禀报道:“殿下,大事不妙。”
华瑶依然镇定:“何出此言?”
许敬安原本是宛城的将领,假意投靠于叛军,后来又归顺华瑶。今天,她跟随华瑶一同攻打宛城,入城之后,她遵从华瑶的命令,前去探望昔日的同僚,结果大出意料之外,她的同僚死光了,竟没一个活口,全都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许敬安满腔愤懑:“朝廷指派他们驻守宛城,他们忠于朝廷,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现如今,宛城的总兵官,就是那个崔纬,他掌握了宛城的兵权……”
华瑶还没说完,许敬安急忙道:“您千万别相信崔纬,我同您说过的,秦州叛军首领还有个弟弟,兄弟二人的长相极为相似,今日,您当众斩杀的那个人……”
华瑶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别慌,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怀疑叛军首领没死,我当众斩杀了首领的弟弟,真正的首领已经被崔纬放跑了,是吗?”
许敬安道:“是。”
华瑶道:“嗯,这么说来,这个崔纬还挺厉害的,不声不响地独占兵权,假借叛军之手,杀光了忠臣义士,还给我设了一个圈套,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
难怪华瑶今日攻城如此顺利,斩杀敌将不费吹灰之力,原来崔纬打的是“请君入瓮”的主意。宛城的兵力恐怕不止一万,逃跑的叛军首领还会带来援兵,朝廷也想铲除华瑶,总而言之,华瑶正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华瑶沉思片刻,忽然闻到一股浅浅的香气,似是青竹,又似是白檀,幽雅而素淡,犹如清风朗月一般,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她目视前方,朴月梭正向她走来,宽袍广袖格外飘逸,白缎竹叶纹的衣带随风浮动,行走间的仪态从容,显然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