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月梭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也很严肃:“免礼,请起。”
在华瑶看来,此时的朴月梭,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算盘。她从地宫捞出了一大堆财宝,正要派人替她清点一番,朴月梭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华瑶还没开口,朴月梭直说道:“微臣斗胆,敢问您是否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十万火急的军情,刻不容缓,请您务必早做定夺。”
朴月梭神色凛然,全无一丝笑意。他向来是温文尔雅之人,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华瑶从未见过他这样一副冷脸,惊奇之余,更是诧异:“你未经我允许,私自前来宛城,究竟是何用意?你又凭什么质问我收到了哪些消息?你我多日未见,并不了解彼此的境况,还需长话短说。”
朴月梭连日奔波,已有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只为尽快与华瑶重逢。他万万没想到,华瑶竟然对他起了疑心,“君为臣纲”四个字一霎涌入他的脑海,他长叹一口气,撩起袍角,往她脚边跪了下去。
他的后背依然挺得笔直:“朴家的现任家主是我的母亲,她吩咐我为您传信,朴家上下愿奉您为君主,助您成就一统天下之大业。”
华瑶瞧见他
的眼底隐有血丝,她一语不发,只听他说:“皇帝命令司度讨伐启明军,康州、虞州、秦州各地官府已接到圣旨,官兵将从四面包抄,合力攻打芝江沿岸的城镇。”
朴月梭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华瑶接话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两天前就听过了,皇帝非杀我不可,方谨也盼着我早死早超生。”
大难临头,华瑶似乎还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朴月梭震惊不已,当即把母亲的叮嘱转告给她:“殿下根基未稳,切勿急躁冒进……”
他这一番话还没说完,华瑶竟然蹲了下来。她平静地看着他,极小声地说:“我在秦州声名远扬,是因为民众将我看作神女,他们身处乱世,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我是他们唯一的寄托。如今叛军式微,局面完全扭转,我反倒做了乱臣贼子,昔日敬仰我的人,来日必将唾弃我。”
朴月梭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如此之淡,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说:“表妹真有一双慧眼。”
“当然,”华瑶也笑了笑,“表哥,你安安心心地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第141章 生死终无憾 生也好,死也罢,华瑶什么……
朴月梭连日奔波,身心俱疲,不似往常那般才思敏捷,乍一听见华瑶的话,他怔了一怔,然后才说:“微臣蒙受殿下恩德,自当尽力以报,专于所职,勤于所事,笃于故旧之情,忠于君臣之义,惟愿殿下早登大位,必是四海苍生之福,九州社稷之幸。”
朴月梭的文采极其出众,内阁老臣都称赞他“出口成章、落笔成文”,他又深谙官场辞令,能把阿谀奉承的话说得十分婉转。
华瑶也很欣赏他的本领,当下便缓和语气道:“行了,你起来吧,别跪着了。难得你忠心耿耿,从京城追到了秦州,朴家的一片苦心,我都明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近臣。”
朴月梭温和地笑了笑:“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朴月梭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他衣袂翩然,风姿飘逸,唇边微露一丝淡淡笑意,颇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君子之态,使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他,无论对他做什么,他仿佛一点都不会动怒似的。
华瑶反倒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一眼。他们相距不过一尺,却是如隔山川,她待他并无半分热枕,更无久别重逢的喜悦,他只感到了她的疑虑与猜忌。
纵然如此,他的心念还是不受自己控制。他的肺腑之言,脱口而出:“请问殿下,近来可还安好?”
华瑶双手负后,坦然道:“我好得很,你不必牵挂。我还有一件事,想交给你去办,此事至关重要,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朴月梭微微弯腰,以示恭敬:“请您直说。”
华瑶见他这般郑重,她也压低了声音:“我缴获了一批财物,需要你替我清点一遍。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我对你是很信得过的。”
朴月梭立即答应:“谨遵殿下口谕。”
他向前走了半步,距离华瑶更近了些。
华瑶的左侧是朴月梭,右侧是许敬安,又因为许敬安在场,朴月梭不能与华瑶叙旧。他谨遵礼法,言行举止一贯沉稳,华瑶与他商议如何记账,他的态度更是十分恭顺,从未流露一丝自骄自矜之意。
这也难怪皇帝愿意把朴月梭留在翰林院,他不仅博学多才,还通晓人情世故,听完华瑶的吩咐,他毫不拖泥带水,立刻就去做事了。
朴月梭穿过树荫,踏过玉石地砖,步入藏宝楼,只见庭院中摆满了橱柜箱匣。
那些箱匣都是钢铁锻造而成,坚硬无比,此处还有一位力大无穷的女将军,她刀法精妙,内功尤其深湛,挥刀一劈,利落地斩断了锁芯,箱匣仍是完好无损的。她收刀回鞘,抬头时,恰好看见朴月梭,她双手抱拳:“在下姓秦,名三,敢问公子贵姓?”
朴月梭抱拳回礼:“见过秦将军,在下姓朴,家住京城,专为投奔公主而来。公主已将我收作近臣,我奉公主之命,清查金银珠宝,按照市价登记造册,若有任何疏漏之处,还望秦将军指正。”
秦三爽朗一笑:“原来是朴公子啊,久仰大名,我听人说过,您是京城第一公子,天底下没有您没读过的书……”
秦三这句话还没说完,朴月梭也笑了一声:“秦将军武功盖世,战功卓著,应是公主麾下第一大将,而我一介无名之辈,如何当得起您的抬举?”
方才,华瑶与朴月梭在门外谈话,秦三听得清清楚楚,她早就知道了朴月梭的身份,现在这一番叙话,只是出于礼节,打个招呼,混个脸熟,相互认识认识,大家同在公主手底下做事,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秦三随意地夸奖了一句朴月梭,朴月梭竟然和她打起了官腔,他还真不愧是在京城官场混过的,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像极了经常给武将挖坑的文官。
秦三不太习惯官场辞令。她懒散地拍了拍手:“朴公子,这边有请……”
话音未落,白其姝已从厅堂走了出来。她带着一群侍卫,仔细地盘查院子里的财物。
此时骄阳正盛,满院的金银珠宝闪闪发亮,白其姝依然面不改色。她用匕首在铁箱上镌刻记号,又与侍卫们一同将财物称重,记入账册。朴月梭站在一旁,检视箱子里的奇珍异宝,按照市价估值,再由白其姝查验纪录。
朴月梭和白其姝配合默契。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彼此虽不相熟,悟性却是极高的,稍微交谈几句,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从清晨忙到傍晚,总共查获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四百二十万两、洋钱十七万八千两,另有玉器珠宝数百件、绫罗绸缎数千匹、钢铁铜磁数万斤,部分财物堆积在地宫里,暂时无法搬运到地面上。藏宝楼的院子内外放满了箱柜,就连一尺空地都没有了。
不少侍卫精疲力竭,只能倚墙而立,朴月梭并未责怪他们,只因他自己也感到头昏脑胀。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今日又过于劳碌,纵然他有内力护体,此时也支撑不住了。他扶着一棵石榴树,站在树荫下,闭目养神,眉宇间微露几分倦色。
白其姝见状,轻笑道:“朴公子,您还好吗?您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若是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亏待您了。”
朴月梭睁开双眼,语气中略带歉意:“我已有两天两夜没合眼,体力不支,站都站不稳,只好躲到树荫下稍作休息,让白小姐见笑了。”
白其姝忽然很诚恳地说:“您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累了就去屋里躺着吧,您要是累出病了,我对公主不好交待。”
朴月梭微微颔首:“请问白小姐,您知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回来?”
幽幽树影拂落,遮住白其姝的面容,她淡淡地回话:“宛城全城戒严,公主殿下的行踪,可是军机大事,我哪儿敢乱说啊。”
朴月梭不再出声,只对白其姝行了一个抱拳礼。他穿着一袭墨绿长衫,袖摆镶嵌着银丝竹纹,外罩一件飘逸的绸缎衣袍,当他抬手行礼时,衣袖随风浮荡,极有世家子弟的气度,这一瞬间,白其姝又想起了杜兰泽。
各种各样的问题,交织成一片迷雾,浮现在白其姝的脑海里。
杜兰泽在京城怎么样了?
杜兰泽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如何经得起方谨的磋磨?
京城早晚会有一场兵祸,杜兰泽如何逃脱?
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日,华瑶才能重返京城,把杜兰泽从方谨的手中救出来?时局如此紧迫,她们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夜色越发深浓,白其姝的面色越发凝重。
恰在此时,齐风带着几名侍卫从远处走来。他们提着灯笼,拎着食盒,香喷喷的热气直往外冒,白其姝朝他喊了一声:“齐大人,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齐风轻功极强,脚程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他来到了白其姝的身边,
诚实地解释道:“公主命令我给你们送饭送水,饭菜是刚出炉的,有荤有素,每人一份米饭、熏腊肉、煮鸡蛋、笋丝青菜。”
白其姝拿起食盒,掀开盖子,饭菜的香味扑到了她的脸上。她从袋子里掏出一双油纸包好的筷子,随口问道:“战乱才刚结束,宛城哪儿来的厨子?”
齐风客客气气地回复:“所有食材和器具都是出自永安城,厨子也是公主的亲信,这些饭菜和汤汤水水,我都尝过,很干净,可以吃。”
白其姝又问:“公主什么时候回来?她今天没怎么休息,恐怕也没吃上饭。”
齐风道:“公主还在率兵巡城,等她巡视完毕,应该就回来了。”
朦胧夜色之中,树影轻微地浮动,齐风回头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她步履飞快,身形犹如疾电一般,骤然一晃,落到了齐风的眼前,他连忙后退一步:“参见殿下。”
华瑶显然听见了他刚才的话,她指着袋子里的食盒,轻声问他:“你是每一份都尝过了,还是只尝了你自己的?”
不知为何,齐风磕巴了一瞬:“我……我只吃了自己的那一份。”
华瑶盯着他细瞧:“你的脸色有点红。”
她的眼神分外认真,似有几分关切之意,她许久不曾这样看过他,此刻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心乱如麻,根本不知如何应对,胡乱回答道:“树上挂了一盏红灯笼。”
华瑶仰头向上望去,树杈斜挑着一盏红纱灯笼,灯火明灭不定,照得她双眼波光流转,齐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默默垂首,专注地凝视着地上交错的影子,四周的嘈杂声响渐渐停止,他再一抬头,只见华瑶走到了灯笼聚集的亮光处。
众人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参见殿下!”
华瑶神态威严:“免礼,请起。”
她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威仪俨然,仿佛真龙天女降世:“我们在宛城收获颇丰,固然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也多亏了诸位同心协力。诸位都是我最器重的亲信,等到秦州叛乱平息之后,我会按功封赏,特加奖励。”
众人的心头又是一阵激动:“卑职叩谢殿下!”
华瑶的气势更强:“现如今,我们有钱、有粮、有名望,假以时日,必能救济天下百姓,完成中兴大业。”
言罢,华瑶吩咐随从,把食盒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忙碌一整天,又饥又渴,又累又乏,正是最疲惫的时候,他们接过饭盒,立刻吃了起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出身于皇宫,还有一小部分来自虞州、秦州的乡镇,由于他们都在战场上立过功,又是忠勇双全之人,便被华瑶提拔起来,成为她的近身侍卫。
华瑶经常与侍卫交谈,以功名利禄为诱饵,以赏罚奖惩为规矩,以忠信节义为品德,以家国大义为原则,所有侍卫都对她十分信服。
她虽是皇族,却没有皇族的骄奢淫逸之气。在众人心目中,比起所谓的“皇女”,她更像是心怀仁义的神女。
晚风吹过树梢,月亮升得更高了,华瑶端起一份食盒,自顾自地坐到一棵背光的树下。其实她也忙了一整天,刚刚才抽出空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决定稍微休息一会儿。
浓荫树影笼罩着华瑶的头顶,她一边吃饭,一边沉思。白其姝脚步轻移,转到了她的附近,她对白其姝招了一下手,白其姝很自然地落座于她的左侧。
就在此时,华瑶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朴月梭踉跄了一步。
华瑶小声问:“他怎么了?”
这一句话才刚出口,朴月梭施施然向她走来,跪坐于她的右侧,与她相距不到半尺,他的面色微微泛白,食盒被他放在膝前。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自己的胸口,自有一种西施捧心的神韵,他的指尖还攥着衣袖,袖摆垂落在腿上,堆出纱幔般的褶皱,修长双腿的轮廓在衣袍下若隐若现。
华瑶有些惊讶:“你干嘛?
朴月梭用气音说:“为了尽快赶到宛城,我多日未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还不快去休息?”
朴月梭道:“大局未定,大敌当前,我怎么睡得着。”
华瑶道:“我懂了,你想熬夜熬到昏厥。”
朴月梭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殿下真是风趣。”
华瑶平静地回复道:“风趣二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一些笑话,只能记在心里,若是从嘴里说出来,就没那么好笑了。”
朴月梭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静默片刻,略显无奈:“殿下,我为何离开京城,又为何赶来宛城,您当真不知吗?”
华瑶认真地问:“为何?”
朴月梭双手搭在膝头,周身如有浩然正气:“为了家国大义。”
华瑶严肃地附和道:“嗯!”
朴月梭的态度越发端正:“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更渴望天下太平,渴望朝廷迎来一位明君,您的声望如此之高,也是因为您顺应了民心。”
华瑶点了点头,朴月梭继续说:“我从京城出发,途经虞州和秦州的城镇,据我所见,不少民众都在家中供奉您的画像,每天早晚向您敬香。”
华瑶随意地敷衍道:“确有此事。”
朴月梭低声道:“世人求神拜佛,大多出于私心。您是公主,也是救世主,到了紧要关头,请您切勿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