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明年满十六岁之后,皇帝把秦州赐给他,他搬到秦州,蛰伏四年,才开始豢养剑客,如此算来,那些剑客最多跟了他六七年,并非宫廷侍卫那般,从小与他一同长大。
这也难怪,晋明失踪多日,剑客不仅没去寻找他,反而投靠了宛城总兵官崔纬。
或许,崔纬早就想造反了,皇帝把晋明囚禁在京城,崔纬便在秦州闹事,无论晋明能否回到秦州,崔纬主导的这一场叛乱都是在所难免的。
老妇人猜测,剑客应该是宛城人,白其姝却有不同意见。
一来,秦州各地的口音本就相似;二来,长住宛城的外地平民也会沾染一点口音,既然剑客都是秦州人,那他们在宛城居住多年,自然能学会宛城方言;三来,王公贵族一般都说官话,全国各地的世家子弟开口说话,绝不包含半点乡音,旁人根本猜不出他们的籍贯,皇族的官话尤其标准,皇族的近臣也必须苦练官话,互相之间不能以方言交谈。
由此可见,那七百剑客并非晋明的近臣,他们更熟悉家乡的乡音。
各种念头像是雪花一般,纷纷扬扬,顷刻间落满了白其姝的脑海。
白其姝握住老妇人的肩膀,由于她太着急了,她语无伦次:“秦州的民谣,有没有思念家乡的?所有秦州人都听过的思乡民谣?”
老妇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有啊。”
自古以来,秦州的徭役十分繁重,官府经常征调百姓去服役,修路、搭桥、建水坝、凿运河、筑城墙、盖高楼、兴造宫殿,做不完的苦力劳力,干不完的脏活累活,秦州劳工不仅在秦州境内做工,还被官府派去了虞州、岱州和京城。
四通八达的道路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
秦州有一首民谣,名为《回乡》,歌词凄怆悲凉,写尽了秦州劳工的思乡之情。这首曲子流传百年,在秦州传唱甚广,宛城又是勾栏瓦舍聚集之地,不乏通晓音律的行家,寻常百姓也对《回乡》的曲调烂熟于心。
老妇人半垂着头,低语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
方才,老妇人跌坐在地上,脚腕扭伤了。她年过七旬,浑身一把老骨头,经不住磕磕绊绊,无力再去保护孩童,她能做什么呢?她想念诵一遍《回乡》,哪怕今夜是她的死期,她要走得从从容容。
躲在酒馆中的几十个书生忽然高声唱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
能回乡?”
他们的嗓音如同一泓清水,注入嘈嘈杂杂的街道,此时的血腥气太强烈,民众难免胆怯,仅有几百人敢于跟唱。
就在此时,邻街的一栋高楼挂起了青纱灯笼,数十盏灯笼高悬,火光一闪一闪,灯影如水般浮动,栏杆上似是覆盖着一层细雨。
年轻的姑娘们倚着栏杆,合唱《回乡》,她们之中有一位最显眼,她的嗓音最为空灵、渺远,仿佛是从深山中传来,直达每一个人的心底,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也有人听出她的身份:“花千树!”
花千树是宛城的歌姬,也是宛城的花魁。
花千树所在的那栋楼,正是宛城著名的青楼。
青楼的女人哪有尊严?往往不到三十岁就死于重病。花千树身为花魁,日子也并不好过,她的悲苦无处可诉,她的哀思融入歌声,余音不绝,催人泪下,青楼的乐师便开始弹奏乐器,歌声与曲声越来越响亮。
跟唱的百姓越来越多,少顷,竟有数万人齐声合唱:“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能回乡?回乡似远梦,梦中唤爹娘,爹娘何处寻,何处不凄凉?仰头望夕阳,垂首泪千行,乡音有谁听,听我为谁唱?旷野多白骨,灯火已昏黄,依稀少年时,炊烟绕土墙,门外拾野菜,门内抱柴忙,共坐闲谈笑,共饮甘草汤,相约几时见,魂断不敢忘……”
许多人唱着唱着就哭了,那歌声渐渐低沉,似是幽幽的哀泣,随风消散在夜色中。
虽然华瑶不是秦州人,但她听见这样的声音,内心也有所感伤。刺客的反应比她设想中更强烈,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静立在房顶上,不再攻击华瑶这一方。
华瑶趁热打铁,大喊道:“如果你们弃暗投明,每人赏银一百两!你们要对得起自己,别再做伤天害理的勾当!!”
华瑶还想多说几句,竟有一名刺客回话道:“公主会不会反悔?在我们投降之后,对我们格杀勿论?”
“当然不会,”华瑶右手指天,“高阳华瑶对天发誓,只要你们诚心归顺我,我不会伤你们一根毫毛……”
华瑶的话还没说完,那刺客收剑回鞘,朝着华瑶走了过来。双方的争斗已经停止了,《回乡》的歌声仍在传唱。
其实华瑶有些慌张,她的功力还没恢复,秦三正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与刺客相距太近,否则她的处境就不妙了。
华瑶暂未思考出结果。
那个刺客的同伴竟然从他背后出手,一剑捅穿了他的腰腹,还将他的肠子拽了出来,斥责道:“崔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你们怎敢背叛崔大人?听了个小曲儿,你们就没杀气了?软蛋玩意儿,花千树是不是你们的姘头?听她哭了,哥们几个舍不得了?只要你们杀了华瑶,别说一个花千树,就是一百个花千树,崔大人也舍得赏给你们!”
华瑶指着他怒骂道:“无耻小人,对兄弟下毒手,死有余辜!众人听我命令,杀了他,我重重有赏!!”
那人脸皮够厚:“赏什么啊,公主殿下,哥们几个陪你睡觉?我是真想把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混账东西!吃屎了吧,浑身一股屎味。”
直到此时,华瑶才发现,那个肠子流出来的剑客并没有死透,他躺在屋脊上,拼尽最后一口气,挥袖一斩,甩出的剑光射杀了他的混账同伴。
这个混账同伴,姑且叫他“混伴”吧,可能也是个小头目,混伴死后,他周围那一圈人闹起了内讧,有些人想投靠华瑶,有些人想侍奉崔纬,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竟然开始自相残杀。
在此期间,华瑶多次调派兵力,收治负伤的百姓,沿街的医馆、药馆都开业了,富户和商户也纷纷出面,帮助华瑶安置百姓。
血腥气逐渐散去了,华瑶又收到了南区传来的好消息。
华瑶刚松了一口气,忽有一群剑客跪在她的面前,齐声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这群剑客共有七十七人。他们衣衫染血,腹背带伤,仍然摆出了最端正的跪姿。
华瑶回应道:“起来吧,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侍卫,也是启明军的一份子,我会派大夫为你们医治。你们的武功都很好,我会重用你们,赐予你们应得的功名利禄。”
他们迟迟不肯起身,有一人开口问道:“殿下的心中是否会有芥蒂?”
此话一出,华瑶又有些高兴,他们竟然知道“芥蒂”这个词语,听他们的语气,好像是读过书的,并非蒙昧的莽夫,那就更好了,她和他们谈话更容易。
华瑶沉声道:“秦三曾经也想杀我,如今她是我最器重的将军。只要你们愿意跟着我,过去的事,我一概既往不咎。我与你们的君臣之义,从今夜开始,过往的那些纷争,就当是你们在遇到正主之前,所经历的磨难吧。”
街头巷尾光线昏暗,灯火从窗纱中射出,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此为秦州人敬重君主的礼节。
华瑶抱拳回礼,又从他们之中挑选了三个剑客。
这三人经过一场惨烈的内斗,只受了一点轻微伤,华瑶问他们愿不愿意跟她去西区救人,他们眼神明亮,连连点头。
时不待人,华瑶吩咐余下的七十多个剑客去医馆疗伤,而后,她率领包括那三名剑客在内的两百侍卫,匆匆赶赴西区。此地火光汹涌,场面却不再混乱,原来是沈希仪比华瑶先到了,她忙于控制局势,没来得及给华瑶传信。
事出有因,华瑶非但没怪罪她,反而对她大加赞赏。但她轻声对华瑶耳语:“殿下,我来的时候,地痞流氓正在作乱,所以我……”
华瑶追问道:“怎么了?”
沈希仪轻言细语:“我把他们都杀了。”
华瑶看她一眼,她又婉转道:“殿下若要责怪,便怪我一人吧。”
大概半个时辰之前,沈希仪率领兵将,连杀百人,而现在,她没有丝毫杀气,还把头低了下去。
华瑶并未细究,因为沈希仪及时赶到,遏制了西区的火势,安顿了数万民众,避免了西区的事态扩大。若不是沈希仪从中出力,与西区相连的北区只会深陷于混乱之中,华瑶就更难脱身了。
华瑶与沈希仪闲谈几句,给她留下了三十个侍卫,助她一臂之力,她目送华瑶策马飞奔,却不知道华瑶还要去哪里?
今夜,宛城大乱,沈希仪也吓了一跳,现下的局面稍微平稳了一些,她担心宛城还会再生变故。
华瑶却没有太多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夜色深沉,华瑶率兵闯入宛城南区。她翻身下马,走入一座官家大宅。
许敬安在此恭候已久。她紧跟着华瑶的脚步,禀报道:“殿下,我依照您的吩咐,抓到了四十余位宛城官员,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妾、儿女、子孙都被我关押起来了……”
华瑶点了点头:“这也不是关押,只是我们请他们过来做客。”
许敬安立刻改口:“是啊,做客而已,他们哭声连天的,太不懂礼数了。”
许敬安曾经是宛城的将领,自然知道宛城官员的住址。
今夜,宛城抽调所有武功高手,围攻华瑶一人,那些官员自己家里的护卫,便是不堪一击。华瑶在北区作战之际,许敬安率兵劫掠官员,打了个猝不及防,官员毫无还手之力。
华瑶准备立刻审问他们,尽快找到崔纬的弱点。她脚步如风,径直向前走,她的侍卫又说:“殿下,驸马给您寄了一封信。”
今天傍晚,谢云潇的密信抵达了宛城,彼时华瑶赶去了北区救灾,负责传信的侍卫没找到华瑶,便听从了许敬安的建议,在南区的官宅里等候华瑶出现。
驸马寄来的密信,何其重要?侍卫不敢耽误,待到华瑶点头之后,侍卫双手把信件递给华瑶。
华瑶拆开一看,略扫一眼,并非要事,她就没放在心上。
她拐入一间书房,找出一张宣纸,拿出一支炭笔,匆匆写道:“潇潇……”这两个字,似乎太过简略,她略一思索,又添了一句:“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这其实是一句假话,华瑶与谢云潇分别以来,她每日忙于公务,实在没空牵挂他,比起儿女私情,她更关注岱州军情。
不过谢云潇也才刚刚抵达岱州,华瑶没什么好问的。她根据谢云潇传来的消息,做出了一番布局,详细地写在信纸上,最后的落款,她署名“华小瑶”,以示亲近。
华瑶用火漆封好信封,装入封套,交到侍卫的手中,命令他
立刻去送信。
从秦州到岱州的官道已在华瑶的掌控之中,驿站的驿吏全部听命于华瑶,凡是华瑶派发的密信,皆是八百里加急传送,短短两天之后,谢云潇便收到了华瑶的回信。
第143章 临水照 所谓的“相思成疾”,他已病入……
清晨时分,朝霞漫天。
谢云潇正在山林中练剑。四周的树叶被风吹动,飒飒作响,枯黄的落叶随风翻卷,又被剑光斩成两段,纷纷扬扬飘落在地,每一片残叶皆是正面朝上、背面朝下。
旁观的侍卫眼花缭乱,全然不知谢云潇是如何出招的。
谢云潇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他的剑法自成一派,极为艰深奥妙,旁人想学也学不来。而他俨然有一代宗师的风范,他熟悉各门各派的剑法,不仅能融会贯通,还能因材施教,经他点拨之后,侍卫的武功大有精进。
今日,谢云潇与侍卫切磋剑术,大多数人在他手下过不了十招。
谢云潇点到即止,并未伤害任何人,但他剑势威猛之极,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岱州的名将都知道自己并非他的对手。
岱州竹城的守城将军严临也在一旁观望。
两年前,谢云潇在岱州剿匪,严临和谢云潇打过交道,两年不见,谢云潇的境界远在巅峰之上。
严临敬佩他,更畏惧他,自从他来到竹城,严临尽力避免双方冲突,唯恐他在竹城作乱。
严临的面色十分凝重,谢云潇倒是依旧从容。
此时风停树静,朝阳初升,谢云潇收剑回鞘,脚步无声地踏过一片树荫。他走到严临的面前,严临躬身行礼:“卑职参见殿下。”
谢云潇道:“免礼,请起。”
严临这才直起腰,微微抬头,仰视着谢云潇:“方才您在练武,卑职不敢叨扰,只好退到一边去,还请您不要责怪。”
谢云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严临连忙抱拳:“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云潇道:“但说无妨。”
严临又把头低下去:“卑职是个武将,没读过书的粗人,不太会讲话,若是哪句话讲错了,冒犯了您,还请您饶恕卑职的鲁莽之罪。”
谢云潇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谢云潇隐晦地提醒道:“叛军在秦州节节败退,叛军的残部约有三万多人,现已逃到岱州地界。你身为官兵统领,当务之急是清剿叛军、守卫岱州,除此之外的一切事务,不必烦恼,我会替你做打算。”
严临生平最害怕与文官交谈,他原本把谢云潇当作武将,怎料谢云潇的口才丝毫不逊色于文官,严临听完他的话,恍了一下神,脑子才转过弯来。
秦州叛军的残部四处窜逃,多半逃到了岱州。众所周知,岱州沃野千里,水土丰沛,自古便是膏腴之地,满山满谷的野果都可以用来充饥。哪怕遇上灾年歉收,岱州的流民也比邻省更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