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道:“什么时候寄来的?”
侍女道:“回禀殿下,今天早些时候,卯时三刻,六皇子的侍卫把密信送到了宛城衙门。”
华瑶不太喜欢“六皇子”这个名讳,在她看来,六皇子高阳司度,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比他的兄长好不到哪里去,他根本配不上皇族的尊称。
华瑶并不相信司度的品行,诚然,司度也确实没什么品行。他很可能会在信封和信纸上投毒,好在华瑶早有准备。
华瑶命令侍卫取来一双特制的手套。她戴着手套,打开密信的封套,缓缓地展开信纸,只见司度在信中说:“皇姐先后派了两批人马密谋刺杀,他们已被我斩尽杀绝……皇姐只比我年长三个月,能有多深的城府?”
华瑶虽然是司度的皇姐,但她确实只比他大三个月,他的言辞间充满挑衅意味,她并不生气,只是暗暗想道,她杀他的时候,会像杀晋明一样狠绝,干脆利落地一剑砍死他。
第149章 苦难消 “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
华瑶把密信装入封套,扔进香炉里烧掉了。她派人把香炉搬走,又招来侍女,仔细地询问了宛城衙门的情况。
自从华瑶接管宛城,她严格地执行自己的战略计划,严查出入城门的每一个人,尤其注意防范武功高手。
然而,司度的侍卫不仅能进城,还能把密信送到宛城衙门,这无异于向华瑶表明,宛城文官与司度相互勾结,他们里应外合,要将华瑶置于死地。
侍女退下以后,华瑶仍然站在原地,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转头看他:“你都听到了吗?”
谢云潇早已穿戴整齐。他身上的衣袍素淡而洁净,衣领严严实实地合拢,遮住了锁骨和胸膛上的浅红色吻痕,华瑶清楚地记得吻痕所在的位置,那都是她昨晚任性妄为的铁证。
华瑶恍惚一瞬,又很严肃地说:“司度想让我自乱阵脚。”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你准备如何应对?”
华瑶略一思索,推断道:“司度派人给我送信,无非是想警告我,我暗杀他的计划失败了,他在宛城安插了不少奸细,而我并不知道奸细的身份。”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谢云潇还牵着她的手,她无意识地拨弄他的指尖,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指。
华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谢云潇仍在安抚她:“宛城全城日夜戒严,搜查奸细也并非难事。”
华瑶却说:“如果奸细是文官,那就不太好办了。”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隐晦地提醒道:“宛城百姓推崇读书人,宛城文官的门生多达上万人,贸然处置文官,或许会引发一场动乱。”
华瑶赞同他的意见:“确实如此,宛城的情况很特殊,四成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如果我在这里大开杀戒,我的名声就保不住了。”
她轻声低语,似是呢喃一般:“而且,你也知道,我并不想草菅人命。”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问:“你还有哪些顾虑?不妨直说,我会尽力为你分忧。”
谢云潇的态度诚恳又温和,显得十分沉稳可靠。
华瑶反倒偏过了脸,不再看他:“前些天,我收到一个消息……”
四下无人,周围一片沉寂,她冷静地叙述道
:“司度的军队只有一千人,朝廷严禁他私自调兵,他为了扩张声势,纠集了一大群乞丐和流民,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正向着宛城进发。”
谢云潇半信半疑:“乞丐和流民怎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华瑶仰头望天:“司度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哪怕一路上都是尸体遍地,又有何妨?死伤惨重的后果,终究只有我会承担。”
谢云潇大概明白了司度的险恶用心。
朝廷派遣司度招降华瑶,名为“招降”,实为“剿灭”,单凭司度的一千人马,很难袭击华瑶,于是司度剑走偏锋,收揽一大批流民,四处散播不利于华瑶的消息,制造出一种混乱的、恐慌的局势。
司度抵达宛城之后,局势还会进一步恶化。
他或许会效仿古代名将,在城墙下大声喊话,借用朝廷的名义,痛骂华瑶的不忠不孝。
他或许还会施展一些卑劣手段,只要华瑶一天不投降,他就强迫一群流民自尽,美其名曰“舍生取义,以身证道”,流民为了大义而死,华瑶又怎能执迷不悟?
谢云潇差不多已经猜到了司度的计策。
华瑶比谢云潇更聪慧,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她就洞见了许多暗藏的玄机。
世事纷纭,犹如一盘又一盘的棋局,华瑶每走一步棋,各方势力都迈出了千百步,她必须立足于全局之上,反复地权衡利弊,才能制定出最合理的应对措施。
华瑶并未透露自己的策略,只是小声地安慰谢云潇:“别怕,心肝宝贝,我会想办法的,只要有我在,我们就不至于走投无路。”
谢云潇一个不留神,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别无所求。”
华瑶只觉得十分惊讶,谢云潇曾经对她说过,他希望她百战百胜,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她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实意。
现在,她不太能理解他的情意之深重,她的思绪陷入一片茫然。不过片刻之后,她就想出一种新奇而独到的见解。
谢云潇看起来像是月神云仙,但他毕竟生活在人世间,和她一样的肉身凡胎,无法脱离七情六欲,他的所求所愿,又怎么可能只寄托在她一人身上?他连他自己都忘掉了吗?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谢云潇并不是在谈情说爱,而是在和华瑶较量,他们两人说情话的本领,究竟孰高孰低、孰强孰弱?
华瑶恍然大悟。
她严肃地回应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对我也很重要,你务必照顾好自己。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的会非常非常心疼,疼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在这艰难困苦的世道里,哪怕历尽艰险,我也要保你无灾无难、一生平安。”
谢云潇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紧握着华瑶的双手,认真道:“我自有我的命数,你不必为我费心,不过我确实有求于你,希望你能答应我。”
华瑶好奇地问:“什么?”
谢云潇格外郑重:“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华瑶怔了一怔,谢云潇说情话的本领好强,她一时无法盖过他的风头,甚至无法直视他的双眼,情真意切的目光,反倒让她难辨虚实,她只能随口附和:“嗯嗯,好吧,我同意。”
她的回答很简单,谢云潇还是觉得她很可爱。
谢云潇清楚地知道,他几近狂热地深爱着她的灵魂,既然狂热,就没有丝毫冷静可言。他有心而她无意的一段对话,在他看来,也是他们互许终身的佐证,从前往后,从过去到将来,再多的艰难困苦,他总会陪着她一同经历、一同克服。
*
当天上午,临近巳时之际,华瑶在议事厅召开了一场晨会,与会者都是华瑶的得力干将。众人围坐一桌,共同商讨、评议各部门的重大决策。
众人的座位没有高低之分,亲疏远近却是一目了然。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白其姝坐在华瑶的右侧,显然是她的左膀右臂,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相比之下,朴月梭虽然是华瑶名义上的表哥,却只能坐到华瑶的对面,与华瑶的距离最远。
朴月梭丝毫不觉得气馁,还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才刚投奔华瑶不久,并不熟悉各项事务。今日他第一次参加晨会,应该多学多听、多思多想,若是能为华瑶多效一点力,那便再好不过了。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朴月梭就起床了。他沐浴焚香,换上一身藏蓝色绸衫,外罩一层湖水色纱衣,腰带和衣领打理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他束发的玉冠是由墨玉制成,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雪玉戒环,每一件配饰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既不醒目,又很好看,在他的衬托下,与他相邻的金玉遐都有几分黯然失色。
金玉遐目光复杂,深深地看了一眼朴月梭。
朴月梭温和一笑:“金公子,多谢您近日以来的关照,我第一次参加晨会,若有任何失礼之处,还请您多加提点。”
金玉遐连忙说:“朴公子礼节备至,与您相比,失礼之人反倒是我……”
金玉遐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希仪冷不丁插了一句:“请问,你们二位,正在谈论什么事,与晨会有关吗?”
众所周知,自从华瑶入驻宛城,沈希仪就是华瑶最器重的文官。
沈希仪一手包揽了行政事务,在华瑶的面前,她很有话语权。她精明能干,态度一贯强硬又坚决,包括金玉遐在内的一众文官都不敢得罪她。
金玉遐一声不吭。
朴月梭也转移了视线。他装作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快速地掠过华瑶,他看见她端起了瓷杯,正在喝水,他也低头喝了一口水,像是与她举杯共饮。
随着一声轻响,华瑶放下瓷杯,审视在座的每一位文臣武将。
人都来齐了,晨会可以正式开始了,华瑶缓声道:“今天的晨会,主要有七件事,需要我们初步磋商。”
华瑶话音未落,花千树已经翻开了会议纪要。
花千树跟随华瑶将近一个月,华瑶不遗余力地栽培她,她也没让华瑶失望,凡是华瑶交代的任务,她都顺利地完成了。
即便如此,过去的经历仍是一块烙印,烙在她的心上,“宛城花魁”四个字,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时断时续地折磨着她。
她在青楼卖笑的时候,从没有如今这般惊慌失措,大概是因为,如今的她,置身于充沛的阳光之中,便连从前的一点阴影也不堪忍受了。她不止一次想过,她要是能早点遇到华瑶,她的人生必定会大有不同。
花千树才思敏捷,又写得一手好字,经过汤沃雪的悉心调理,她的身体已是十分健康。她很擅长文字工作,每日能做五六个时辰,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一种焕发之感,从身到心,从内到外,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今天,华瑶命令花千树负责会议纪要,花千树在高兴之余,还有些忐忑,晨会的议定事项还要向下传达,她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华瑶似乎察觉了花千树的心思,花千树还没动笔,华瑶便说:“你是宛城人,比我更了解宛城的风土人情,关于宛城书院的几个问题,待会儿还得先问问你。”
花千树含笑看着她:“为殿下效命,是我的福分。”
花千树望向华瑶的目光之热烈,远远超出了君臣之情。华瑶不由得心想,花千树肯定能胜任文臣一职,她对工作的热枕,简直无人能及。华瑶颇为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随后,华瑶看向众人,平静地说:“今日商议的第一件事,就是宛城的戒严令。今天早晨,六皇子高阳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给我送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暂且不提,我想说的是,宛城的戒备并非万无一失,敌人可能潜伏在暗处。”
沈希仪第一个回应道:“请问殿下,您是否逮捕了那个送信的侍卫?”
华瑶如实说:“他死了,死因是自断筋脉,忤作把他开膛破肚,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他应该是司度的近身侍卫。”
沈希仪分管宛城的“出入城检查”这一事务,这也是她的专长,她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叛军的暗探都被她抓住了,她不相信司度能瞒过她的双眼。
虽然华瑶没有在明面上批评沈希仪,但是,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确实是沈希仪及其一众亲信的失职。
第150章 何所道 昭昭若日月之明
沈希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冷静地分析:“守城卫兵稍有松懈,司度的人马就能混进宛城。殿下,请您加派兵力,严查形迹可疑之人,随机搜查寺庙、客栈、饭馆、茶楼等地,贼人很可能窝藏在这些地方
,至于那些收留贼人的商铺,也应该一并获罪。”
华瑶细思片刻,补充道:“除此之外,城门戒备也必须加强,如果司度的侍卫再一次混进来,宛城的戒严也就形同虚设了。”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当着众人的面,沈希仪承认道:“这一次守城不力,是我失职,请殿下息怒,准许我戴罪立功。”
华瑶平静如常:“我并未动怒,就事论事而已。”
沈希仪把头低了下去,似是一副恭顺而谦卑的姿态。
华瑶继续说:“宛城的商贸已经恢复了,人员流动,在所难免,我们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排查奸细,而是保障全城一百多万人的生活安定,让他们都吃上饭,有活干,如此便能从根本上遏制内乱。”
沈希仪抬起头,正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凝视着她的双眼,显然是在等待她的总结陈词。
沈希仪侃侃而谈:“殿下所言极是,依照您的吩咐,宛城的戒严令,可以归纳为如下三点,第一,加强城门戒备,审查一切出入城人员的姓名、年龄、籍贯、口音、容貌体态、进出城目的、进城后的住宿地点;第二,加强城内巡逻和随机搜查,施行新一轮的步兵轮班制,各个队伍轮流交替,搜捕不同城区、街道的形迹可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