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调忽而变高:“司度的亲兵,肯定会假扮成流民,他们混在流民堆里,就等着你们上当受骗。你们不敢杀流民,流民倒是敢杀你们,你们的军队无力还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肆虐横行,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仁义道德?”
她嘲笑道:“还不如说,这是愚蠢、顽固、自寻死路。”
秦三哑口无言,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谢云潇正要反驳,华瑶碰到了谢云潇的右手。
谢云潇坐姿端正,与华瑶的距离约有半尺。华瑶突然按住他的右手,指尖还挠了一下他的虎口,这一刹那间,他的思绪被她扰乱了,而她依然从容不迫。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华瑶走到白其姝的身侧,沉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坐下来吧,别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白其姝重新落座。她又看了一眼秦三,秦三被她气得不轻,脸色已经变成铁青色。
华瑶端起瓷壶,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秦三:“来,秦
将军,喝点水,消消气,气顺了,才好说话。”
秦三冷静了一些。她与华瑶对视,隐约察觉到,华瑶站在她这一边,她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多谢殿下,是我急躁了,吵架吵不出结果的,我和白小姐谁也说服不了谁。”
华瑶站得笔直,声调沉稳:“你们都是我的肱骨之臣,与我志同道合,我们才刚刚站稳脚跟,千万不能内讧。”
言罢,她又倒了一杯水,拿到了白其姝的面前。
白其姝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后,白其姝退让道:“我也太急躁了,急不择言,冒犯了殿下和秦将军,还请您二位恕罪。”
华瑶帮她打了个圆场:“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的敌人确实不择手段。你担心启明军落入陷阱,我也担心你一时情急,误入险境。”
华瑶知道,白其姝和秦三都对她忠心耿耿,都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只不过,她们出于不同的考虑,就会有不同的决断。她们吵架的时候,她还能听到她们各自的心声,对她而言,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华瑶很平静地说:“百姓之所以臣服我,是因为他们相信我心怀仁义,如果我大开杀戒,那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贼,我的名声会受损,启明军的士气也会被削弱。”
秦三连忙说:“殿下英明!”
华瑶话锋一转:“当然,司度也猜到了我的难处,所以他才敢挑衅我。正如白小姐所说,四万流民之中,肯定包含了司度的亲兵,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在座众人都明白,司度与宛城官员相互勾结,背后还有朝廷的支持。
司度此次来宛城,还要向华瑶通传圣旨。华瑶若是不遵从,就算“不忠不孝”,朝廷以“忠孝”二字治国,“不忠不孝”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司度身上。
司度死了,问题就解决了。
谢云潇提议道:“司度只有一千人马,司度死后,敌军必然溃不成军,流民也会真心归顺。”
华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叹了口气:“司度的手段太恶毒了,你去暗杀他,他反倒可以给你下套。”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问:“殿下不相信我能杀了他?”
华瑶站定不动,态度十分严肃:“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太了解司度。我甚至怀疑他找了几个替身,隐瞒了自己的行踪,我要先把情况调查清楚,才能制定相应的计划,贸然行事是下下策。”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华瑶没说出口。前不久,她收到了镇国将军的密信,镇国将军愿意与她合作,她可以调用凉州的盐矿、铁矿、铜矿、煤矿,甚至是一万以内的精兵。
这种合作之所以能谈成,当然也是看在谢云潇、戚饮冰二人的面子上,因此,华瑶不会让谢云潇、戚饮冰涉入险境。
虽然谢云潇的武功极为高深,但是,镇抚司研究过他的剑法,皇帝还曾经派出以何近朱为首的一群刺客,专为刺杀谢云潇而来,若不是何近朱死得早,谢云潇恐怕也会遭遇不测。
古往今来,多少武学宗师,在全国各地开宗立派,却没逃过朝廷的追杀。
武学宗师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谢云潇呢?
谢云潇今年也才十九岁,武学宗师的岁数都在四十以上。
谢云潇年纪轻轻,武功已至化境,又与华瑶狼狈为奸,必然是朝廷的眼中钉。
朝廷或许会设下陷阱,就像铲除武学宗师一样痛快地铲除他。
思及此,华瑶的语气放缓了几分:“诸位的意见,我都会认真考虑。会议开始之前,我也说了,今天的讨论,只是初步磋商,启明军的调度,我自有安排,你们不必担忧。”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从白其姝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疑虑。
为了安抚白其姝,华瑶透露道:“司度的军队只有一千人,随军远征的流民一路上忍饥挨饿,几乎忍到了极限,只要稍微挑拨一下,他们一定会爆发内乱。我们应该耐心等待,等到他们闹完了,再去收拾烂摊子。”
白其姝面露微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然是上上策。”
华瑶也笑了:“我们大张声势,便能转变形势,我强则敌弱,敌弱则我强。”
秦三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插话道:“殿下,您想让民众和军队自相残杀吗?”
“不是,”华瑶解释道,“只要民众不再跟随司度,秦州北境的城镇都会接纳他们。”
秦三道:“万一奸细趁机混进来了,怎么办?”
华瑶道:“当然是依法惩办,当众斩首,杀一儆百。”
秦三终于反应过来了:“殿下英明,秦州大多数百姓都臣服于殿下,那些流民迟早会被同化……”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宛城也是如此,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归顺我,但我能让不归顺我的人沦为异类。”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华瑶煽动民心的本领极强,每一次她当众宣讲,都能让听众如痴如狂。听众坚信,只要跟随她的指引,秦州的战乱和饥荒都会平息,人人都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华瑶微微一笑:“好了,晨会结束了,你们都去忙吧。”
众人陆续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华瑶行礼。
金玉遐从华瑶面前走过,华瑶忽然喊住了他:“金公子,请留步。”
金玉遐立刻驻足,转过身,面朝着华瑶:“请问殿下,有何吩咐?微臣必当尽力而为。”
华瑶高高兴兴道:“令堂答应了我的邀约,也愿意辅佐我的大业。她从岱州启程,历时半个月,终于抵达了秦州北境,明天一早,你率领一队卫兵,去宛城的城外迎接她,礼数一定要周全。”
金玉遐震惊至极。
华瑶所说的“令堂”,正是金玉遐的母亲,金曼苓。
金曼苓也是一代名士,才学渊博,智谋出众,她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司业,教出了许多才德兼备的学生。
后来她辞官隐退,长居岱州,又收留了上百个门生,杜兰泽也受过她的养育之恩。她在岱州声名远播,凭的是真才实学,岱州有不少读书人做梦都想拜入她的门下。
金玉遐万万没想到,金曼苓竟然离开了岱州,赶来秦州,投奔华瑶。
金曼苓肯定带上了所有门生,换言之,她悉心栽培的上百位饱学之士,都将一并归顺华瑶。
金玉遐神思恍惚。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沈希仪对他这么不客气。
其实,金曼苓早已臣服于华瑶,可是华瑶迟迟没有传召金曼苓。
华瑶一直在等待,等到沈希仪为首的一群文官步入正轨,华瑶才接纳了金曼苓一族,如此一来,沈、金两派之间,便能相互制衡,而不会一家独大。
金玉遐觉得,华瑶真有深谋远虑。
华瑶深知君臣之礼、君臣之义、君臣之别、君臣之道,她所器重的谋士,全都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这也难怪,金曼苓倾尽全族之力,只为辅佐华瑶上位。
金玉遐回过神来。他轻声答复道:“微臣遵旨……”
话中一顿,他又说:“希望殿下诸事顺利,早登大位。”
华瑶的笑声极淡:“当然,我必将成为天下之主。”
*
六月下旬,酷暑炎炎。
晌午的太阳正盛,山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山道上没有一丝凉风,闷热的气浪一波又一波地散开,带来浓烈的腥臊味。
司度身穿麻衣、头戴蓑笠,骑着一匹毛驴,混在流民的队伍里。
司度的近身侍卫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约有三百多人,他们都扮成了贫民的模样,紧密地环绕在司度的周围。
司度的侍卫擅长一种秘术——他们改变自己的呼吸方式,隐藏自己的内功深浅。在外人看来,他们没有武功根基,其实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
除了这一批侍卫,皇帝还抽调了镇抚司的顶尖高手,共计一百二十八人,全部听命于司度。
流民、军队
、圣旨、谣言都是幌子。
刺杀华瑶和谢云潇,才是司度的真正目的。
只要谢云潇露面了,司度就有把握杀了他,他自负于武功高强,稍不留神就会落入圈套。
反倒是华瑶,阴险狡诈,老谋深算,让司度颇为忌惮。
司度很想夺取华瑶的权力,把秦州掌握在自己手中。
司度正在沉思,他的侍卫跑了过来,用气音传话道:“启禀殿下,宛城传来了新消息。”
司度道:“又有何事发生?”
侍卫道:“宛城加强了戒严,进出城更难了,您派去的暗探,已没了音讯。”
前些天,司度给华瑶传了一封信,他想试探她的反应,而她反应极快,当天就颁布了新的戒严令,当晚就扫查街道,抓走了数十个暗探。
那些暗探,生死不明。
司度低低一笑:“她还真有点本事。”
司度的笑声,淹没在嘈杂的声浪里。
随军前行的队伍之中,不仅有贫民、流民,还有和尚、尼姑。
每当一具尸体被分食,和尚、尼姑便会念佛诵经,超度亡魂,丧葬的仪式虽然简陋,却也能抚慰家属的悲痛。
队伍的最中间,是一辆豪奢的马车,司度的替身正坐在车里。这位替身曾经当众宣告,凡是跟随他抵达宛城的人,每人赏银二十两、赏米三十斗、赏布四十尺——如此丰厚的赏赐,足够让贫民度过饥荒。
众人脚下的路,既是一条生路,也是一条朝圣的路。
当天傍晚,暑热未消,途经村庄郊外,众人远远望见一条河,司度派兵前去侦查,确认四周没有埋伏,方才允许众人在此扎营。
夜深时分,还有人在河边打水,流水声淅淅沥沥,老人与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司度的心境丝毫不受影响。
司度坐在一棵大树下,慢慢地啃食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干粮。
月色明亮,远处的村庄冒出了炊烟,烟尘渐渐升到半空中,又过了一会儿,稻米、鱼虾和酱菜的香味也都传过来了。
与香味一同传过来的,还有村民的歌声,他们先唱了一首名为《回乡》的秦州民谣,又唱了一首庆祝丰收的赞歌。
他们点燃了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也照亮了司度的视野,围绕着那一堆篝火,他们载歌载舞,笑闹声、合唱声传遍了平原。
司度这一边的流民之中,出现了一点骚动,不少人都想去村庄看看,讨取一些食物和药材,然而士兵严禁他们私自行动。
一来二去,流民和士兵打了起来,数十人被士兵斩首示众,近千人趁乱脱逃,逃向了村庄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