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度没有派人去追。
他的侍卫忍不住问道:“殿下,要不要屠村?”
司度轻声道:“不能屠村,不能泄露兵力强弱。山野小民,跑了就跑了,没必要放在心上。”
侍卫忙说:“是,属下遵命。”
司度闭目养神,又说:“敌人的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侍卫不敢接话,依旧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十丈开外之处,身披袈裟的和尚正在焚香诵经,低沉厚重的声音,让人渐渐恢复平静,纷乱的人群也镇定下来。
司度坐直了身体。他的右手搭在腰侧,紧扣着佩剑,手指略微伸长,描摹着剑鞘上的龙纹。
这把剑是皇帝的贴身之物,司度离开京城之前,皇帝传他入宫,亲自把佩剑交给了他。
入夏之后,皇帝的病情先是恶化,又是好转,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只要皇帝还在世,司度就有倚仗。顶尖高手都在保护他,无人能伤他一根毫毛。
司度暗暗心想,自己率兵在外,既不会卷入东无与方谨的夺嫡之争,又不会牵涉皇帝与太后的权柄之争,或许,最后的赢家,正是他高阳司度。
*
京城入夏以来,下了几场小雨。
今日又是一个雨天,细雨绵绵不绝,青玉地板一片湿亮,反照着公主府的巍峨宫殿。
顾川柏从庭院中穿行而过,他的衣摆也微微沾了些水雾,但他毫不在意。他停在门前,还没来得及行礼,方谨便说:“进来。”
顾川柏推门而入:“公主殿下,未时已过,您还没用午膳……”
话没说完,顾川柏闭口不言。
方谨正在与谋臣议事,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一众谋臣,全都跪坐在地上,潜心钻研沧州战局。
近来沧州异动频繁,方谨不得不多加防范。
方谨并不信任杜兰泽,但她欣赏杜兰泽的才学。
杜兰泽战略布局的能力极强,她帮助方谨平定了沧州的小规模战乱。方谨暂时还离不开她,只能继续把她圈禁在公主府。
杜兰泽越来越瘦弱,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方谨的目光落在杜兰泽身上,却无一丝怜惜,对于方谨而言,杜兰泽就像一件工具,既然好用,方谨便留着她,等她死了,方谨也会厚葬她,也不枉她一世为臣。
方谨沉思片刻,顾川柏跪在了她的脚边,她侧目,只见他神色淡然,容貌仍是俊美非凡。
他以口才而闻名,但她更喜欢他一言不发的模样,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拔了他的舌头,他又会有怎样一副面貌?
方谨淡淡地笑了笑。
沧州的局势差不多已经说完了,方谨想让顾川柏伺候自己用膳,当下便挥退了一众谋臣,正在此时,方谨的侍卫来报信了。
方谨坐在窗边,正对着一扇琉璃彩窗,侍卫走到她的近前,弯下腰,向她传话。他们二人的倒影落在窗上,又被杜兰泽看进了眼里。
杜兰泽走在庭院中,紧跟着一众谋臣的脚步,又因为谋臣故意孤立她,无人与她搭话,她反倒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影上。
她依稀听见顾川柏说了“皇帝”、“病情”两个词语。
顾川柏曾经效命于皇帝,每当方谨提起皇帝,顾川柏的情绪都会有所转变,行事也就没有平日里那么谨慎。
单凭顾川柏所说的“皇帝”、“病情”,还有窗影透露出来的模糊唇语“东无”、“太医”,杜兰泽反复推敲,最终,她想出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先前,她听人说过,皇帝的病情略有好转。
此刻,她推断出,东无通过太医,给皇帝献上了续命药。
由于孟道年死谏,东无的名声越来越差,朝廷明面上说“正在调查”,实际上肯定调查不出结果。
皇帝苟延残喘,或许会威胁到太后的地位,太后不能再掌控朝政,东无还需要时间布局,方谨也会静观其变,他们都想吞并更多的势力、谋取更多的兵力。
他们的准备越充分,未来的战争就越惨烈。
杜兰泽心事重重,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侍女为她准备了午膳,她只吃了两口,便不再进食了。
当天下午,临近酉时之际,杜兰泽和燕雨一同在花园中散步,他们的身边还有四个侍卫。
这些侍卫紧跟着他们,杜兰泽若无其事,燕雨却觉得浑身都不利索。
燕雨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伤口几乎痊愈了,幸好他有内功护体,杜兰泽又经常给他送药。
他能吃能睡,病好得快,但他也有自己的愁绪,他担心杜兰泽,又很畏惧方谨。
方谨的侍卫,正如方谨本人一样,死气沉沉的,笼罩着一团乌云似的,燕雨真不想看见他们。
燕雨东张西望,时不时地挠挠头。
杜兰泽问他:“你的身体复原了吗?”
燕雨张口就来:“那肯定啊,好着呢,我就是年轻,身强体壮,骨头都比一般人硬朗……我也不是吹牛,我原地旋转,都能飞上天去。”
杜兰泽与他相视一笑:“你能飞上天吗?真像是世外高人。”
燕雨也听不出来,杜兰泽究竟是在捧他,还是在损他。他看着她的笑颜,他忽然就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的脸颊都变得红红的。
杜兰泽与燕雨约有半步距离。
她的目光似乎追随着他,又似乎看向了远处的围墙。
墙下有一条浅溪,溪水潺潺,清澈如镜,红尾金鱼在水中游动,游向了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就住在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是孟道年的女儿。
孟道年死谏之后,孟竹舟处境危险,公主府收留了她。
彼时,杜兰泽在公主府行动自如。她经常去探望孟竹舟,她们二人渐渐熟识,又因为她们志同道合,相处得十分融洽。
早在那个时候,杜兰泽与孟竹舟就拟订了一个计划。
现如今,时机成熟,她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
杜兰泽走过一片花丛,捡起一朵凋零的木槿花。然后,她沿着溪畔,一路缓行,凉风一阵一阵地送来,残叶顺着溪水漂流,木槿花从她指间滑落,落入流水之中,周围
无人察觉。
她还在与燕雨说笑。
比起她的细微动作,侍卫更关注她说了什么话。
杜兰泽和燕雨闲聊,燕雨说了一串大话,却没半句在理的,侍卫都有些不耐烦了,杜兰泽还在耐心倾听。
杜兰泽半抬着头,眼角余光瞥向溪流,那一朵木槿花,浮在水上,穿过了围墙之下的空隙,飘到了她看不见的远方。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
傍晚时分,孟竹舟在溪畔漫步。
孟竹舟的父亲孟道年,本是户部尚书,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以死为谏,死在众多朝臣的面前,但他去世之后,官场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孟竹舟决定继承父亲的遗愿。
此时此刻,孟竹舟手持一只团扇,扇面是一层薄薄的绡纱。她抬高了手,扇面挡住了夕阳的余晖,也挡住了侍从的视线。
背光的阴影里,她望见了溪水上的一朵木槿花,花瓣向内收拢,残存着一道指痕,显然是被人紧握过。
孟竹舟一眼便认出来,那确实是杜兰泽留下的痕迹。
杜兰泽曾经和孟竹舟商量好了行动的暗号。
孟竹舟等候已久,能不能逃出公主府,就看这一举成败。
当天夜里,孟竹舟衣衫单薄,坐在窗边吹风,次日便发作了寒症。
孟竹舟休养了一整天,仍然有些低烧。人在病中,难免糊涂,她在熟睡时,说了些梦话,如她设想的那般,她的梦话,都被侍女传给了方谨。
经过医师的一番调理,孟竹舟的寒症痊愈了,她等来了方谨的传召。计划进展得如此顺利,她感叹杜兰泽料事如神,又害怕方谨看出端倪。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纱幔飘逸,花香充盈,珠宝玉器光辉耀目,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洞府,显现出泼天富贵。
孟竹舟一身孝服、头戴白花,恭敬地跪在方谨的面前。
方谨问她:“身体养好了吗?”
她连忙伏拜:“托殿下的福,好得差不多了,微臣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方谨对她也有爱才惜才之意:“财政司有个职位空缺,你可愿意出任?”
孟竹舟面露犹豫之色:“微臣才疏学浅,只怕担当不起重任。微臣曾在户部任职,就职于宝钞提举司,十四年来,不曾升迁……”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本宫的财政司正缺人手,你入职以后,只需要掌管京畿地区的田赋。你是户部尚书的独女,承袭父业,天经地义。”
孟竹舟抬起头来,心怀敬畏,态度谦卑地仰望着方谨。
方谨道:“你若为我所用,你在京城,无人敢欺。”
孟竹舟道:“微臣也想报答公主殿下的恩德,孟家只剩下微臣一个人,微臣能为殿下效命,后半生都有了依靠,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方谨淡淡地说:“你的父母,都是效忠朝廷的忠臣。”
这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孟竹舟听出来了。
孟竹舟万分惶恐:“微臣只是八品小官,并不了解朝堂之事。父母在世时,很少在家中议论朝政……”
她颤声说:“父亲出事的那天早晨,还像往常一样,与我告别,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想起父亲,孟竹舟呆呆地出神,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完全不受理智的支配。她不该在方谨的面前流泪,当她回过神来,她越发惶恐地跪倒了。
在方谨看来,孟竹舟既有才学,又很谨慎,她为父亲流泪,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若要掌控她,只需在“情义”二字上做文章。
方谨走到孟竹舟的近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她受宠若惊,方谨还安抚她:“你父亲舍生取义,没来得及安顿你,你若是能过上太平日子,你父亲也应该放心了。”
孟竹舟的双手发冷,仿佛刚被一条毒蛇爬过。
方谨的和蔼可亲,只是一种假象。
虽然方谨没有东无那么残暴,但她也是冷酷无情之人,很擅长施用酷刑,如果她发现孟竹舟对她不忠,孟竹舟肯定会惨死在地牢里。
是生是死,全凭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