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竹舟压下心头的焦躁,应声道:“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曾经同我说过,他拿到了东无贪污索贿的证据,似乎是一些账本、商铺名册、官员往来的书信,大都是江南地区的……”
方谨并未接话。她细细地审视着孟竹舟的面容。
孟竹舟又跪在了她的脚边,以示恭敬:“父亲叮嘱我,要把证据交给太后,恳求太后肃清官场风气,这是父亲的遗愿……去年京城爆发瘟疫,东无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数万民众因此丧生,户部的烂账再也理不清了 ……”
方谨并不在乎户部的现状。她直接问道:“证据在哪里?”
孟竹舟抬起头,与她对视:“父亲也收过门生,证据藏在几个门生的家里。”
言罢,孟竹舟报出了门生的名字。
这些门生,几乎都是六部九寺的小官,待人接物十分谨慎,从不参与京城党争,也不会引起皇族的注意。
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孟竹舟万分诚恳:“我会把他们的住址告诉您……”
方谨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孟道年让你把证据交给太后,你却要交给本宫,岂不是违抗父命?孟道年的门生若是被你牵连,孟道年在坟墓里也难安息。”
孟竹舟急忙解释:“证据交给太后,东无也不会认罪伏法,太后不可能管教东无。能惩治东无的人,只有您,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父亲的遗愿,是还户部一个公道,也只有您能为我们主持公道。”
窗外响起细碎的雨声,方谨的嗓音也如雨声一般,冰冰凉凉,滑入孟竹舟的心间。
方谨吩咐道:“本宫会为你调派侍卫,你带着侍卫,乘坐马车,去门生家里搜查证据,天黑之前必须回府。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孟竹舟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微臣遵命,微臣拜谢殿下恩典。”
*
孟竹舟出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的心跳还是很快。
她真的骗取了方谨的信任。
今日她面见方谨,她对方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停顿、每一种表情,都是她和杜兰泽事先商定的。
杜兰泽智多近妖,连方谨的心思都能推断出来。
孟竹舟很佩服杜兰泽,也很担心杜兰泽,她们的秘密一旦败露,杜兰泽一定会被折磨致死。
这一路上,孟竹舟都在沉思默想。
晌午过后,街市开业了,酒肆茶楼热闹非凡,马车、轿车、汹涌的人潮四处流动,把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孟竹舟惊讶道:“街上为何有这么多人?”
公主府的侍卫总长名叫“关合韵”,此时此刻,关合韵正坐在孟竹舟的身侧。
关合韵身量颀长,体格健壮,通身的肌肉结实饱满,武功更是高深莫测。
孟竹舟一介读书人,万万不能与他硬碰硬。
他回答了孟竹舟的问题:“京城一连下了几天雨,今天刚放晴,老百姓都想出来透透气。”
孟竹舟微微颔首:“天气不冷也不热,真是逛街的好日子。”
关合韵不再接话。
马车迟缓地行进,吆喝声、叫卖声、吵嚷声、喧哗声此起彼伏,关合韵仍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闭目静坐,就像专心打坐的修士,身在红
尘,心在净空。
大约两刻钟过后,他们仍未离开闹市,孟竹舟有些着急:“殿下命令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府,我们出府已有半个多时辰,还没找到一座宅子……”
关合韵睁开双眼,看向孟竹舟。
她的额头微微渗出一点汗,声音也有一点焦躁:“我不能空手回府。”
关合韵敲了敲车窗,询问车夫:“还有多远?”
车夫恭敬地答道:“回您的话,还有二十多丈远,那宅子就在闹市旁边的巷子里,咱们穿过这条大路就到了。”
关合韵道:“没有更好走的路?”
车夫道:“真没了,车轮滚过的这条路,就是最好走的。”
孟竹舟附和道:“我们既不能舍近求远,又不能大张旗鼓,惊动了巡街的军队。”
孟竹舟撩起车帘,向外望去,繁华的街景一眼望不到尽头,饭馆酒楼的炊烟一缕缕飘荡着,售卖油炸面筋的店铺爆出一阵淡雾,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她转过头,又对关合韵说:“关大人,请您随我下车吧,路也不远,二十多丈,步行片刻就到了。”
关合韵一言不发。
她又说:“迟早是要下车的,您也不能把马车驶进别人家里……”
关合韵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他料想孟竹舟不会武功,有他看着,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孟竹舟戴上帏帽,关合韵撩起车帘,她先他一步下车了。
起初一切如常,他率领八个侍卫,将她团团包围,就在他们穿过马路的时候,迎面飞来一队镇抚司的巡街骑兵,侍卫们向后退了几步。
正当此刻,孟竹舟不顾生死,冲向骑兵队伍,朝他们大喊道:“救命!”
她摘下帏帽,当众高呼:“我是孟道年的女儿……”
关合韵扯住了她的衣袖,正要点她的哑穴,镇抚司的高手闪身而至,半空中燃起一道信号烟,三十多匹骏马包围了孟竹舟与关合韵。
趁此机会,孟竹舟拼尽全力,高声大喊:“我是孟道年的女儿,孟竹舟!救命!我是孟道年……”
关合韵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像是要当众捂死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了,镇抚司原本要救她,关合韵亮出了一道令牌,那些高手便也静默了。
关合韵道:“我家丫鬟得了癔症,当街犯病了,诸位兄弟,请你们行个方便,让一条路出来,我打道回府,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孟竹舟气息窒闷,泪水从眼角溢出,她觉得自己死定了,可她并不后悔。
她宁死也不会屈服,宁死也不会侍奉方谨。
她只是无可奈何,在皇权的倾轧之下,镇抚司如此不堪一击,所谓的“法理”虚无缥缈,“道义”更是荡然无存。
而她身为八品官员,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第152章 霜雪催人老 “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按照杜兰泽原本的计划,孟竹舟不应该当众呼救。
孟竹舟应该穿过马路,转入一条巷道,找到一扇红漆木门,敲响门环,耐心等待这一户主人出门迎客。
然而,孟竹舟心乱如麻。
当她走到马路附近,她远远望见了那一扇红漆木门,门环上赫然挂着一把厚重的铁锁——主人要么是拒不见客,要么是远行未归,无论哪一种情况,她都无法接受。
恰在这个时候,镇抚司的巡街骑兵出现了。
孟竹舟的父母在世时,朝廷曾经派出镇抚司的武功高手,专门保护孟家人的周全。孟家与镇抚司相处融洽,未曾有过任何争执。
因而,看到镇抚司的那一瞬,几乎是下意识的,“救命”二字脱口而出,孟竹舟疯狂地跑向了他们。可是,此一时非彼一时,她不再是朝廷重臣的家属,镇抚司对她没有救助之责。
关合韵还说:“别为了一个丫鬟,伤了兄弟们的面子。”
镇抚司的众多高手面面相觑。他们低声商量了一阵,终归分向两侧,让出一条路,围观的群众也被驱散了,平民百姓哪里敢管这些官爷的闲事?
关合韵又喊了一声:“丫鬟发疯了,幻想自己是大小姐,她瞎说的话,大伙儿别往心里去!”
仿佛刚刚说了个笑话似的,关合韵爽朗地笑了笑。他挂在腰间的令牌闪闪发亮,镇抚司的骑兵不敢得罪他,便也陪着他笑,笑声从他们之中传开,传到四面八方,路过的行人也在谈笑。
“丫鬟疯了!”
“有个疯女人!”
“她说什么?她说自己是大小姐!”
“哈哈哈哈……”
孟竹舟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心跳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个世界崩塌了,她离死不远了。
恐惧与绝望交织,化作强烈的愤怒,燃起熊熊大火,烧得她焦头烂额。
她拼尽全力,仍然无法冲破阻碍,关合韵顺手就封住了她的穴道,使她浑身僵硬,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她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车正在接近她。
关合韵一定会把她抱上马车,到了那时,再多解释也无用,她只剩一条死路。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际,她又听见一位中年女子的怒吼:“当街强抢民女,你们还记不记得王法?!”
这位中年女子,名叫柴霏,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负责在宫外查验贡品、采办时新的货物。
柴霏也是京城的红人。她用意不明,行踪不定,又有一身的真功夫,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八位武功高强的侍女常伴她的左右,她们的裙摆都镶嵌着金丝银线,必定得到了太后的青眼。
柴霏高高地举起一块令牌,金镶玉的质地,正面凸显着“福寿康宁”四个字,反面雕刻着精细的龙纹——这是太后宫里的令牌,镇抚司对此十分熟悉。
大梁朝以“孝”字治国,太后的地位远高于公主。
独揽政权的人,也是当今太后。
镇抚司不敢得罪方谨,更不敢触怒太后。他们想把柴霏、关合韵、孟竹舟都带回去,听凭上级处置,这也算是依法执法,并未偏袒任何一方。
偏偏关合韵急着回府。镇抚司的一位高手拦住了他,他挥动剑鞘,挡开了那人的手臂,那人出于本能反应,瞬间拔刀出鞘,双方顿时爆发冲突,激荡一片刀光剑影。
关合韵的武功胜过在场所有人,但是镇抚司的高手擅长一种“八人刀法”,以八人为一组,招式变幻无穷,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关合韵只能和他们过过招。
关合韵的怀里还抱着孟竹舟。
虽然孟竹舟犯下大错,关合韵却不能决定她的生死。
事关重大,必须交由方谨定夺。在方谨见到孟竹舟之前,孟竹舟还得是个活人。
关合韵稍微走神片刻,镇抚司与柴霏两方人马就联手了。他们一同跃到半空中,长刀长剑直劈横扫,势道极为刚猛凌厉。
关合韵往另一侧闪避,又因为他飞得太快,孟竹舟从他手中脱离。他迅速握住她的一大把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她的脖子都快要断了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柴霏手起剑落,陡然一剑,砍断了孟竹舟的长发。
钗环与发丝一同摔落在地上,孟竹舟也被柴霏抢到了怀里。
孟竹舟的头发只剩六寸长,发尾处是一道整齐的截面。
孟竹舟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柴霏的八位侍女挡住了关合韵,柴霏又解开了孟竹舟的穴道。关合韵的点穴功夫极强,即便穴道已经畅通,孟竹舟还是觉得浑身酸痛。